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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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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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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晚风中的紫罗兰》

灵魂最美的音乐是善良。 ——罗曼•罗兰

腊月二十八中午,连续加班月余的极度疲劳感,被完成工作后的喜悦驱散了。我忽然从四周的灯笼与人群中感受到欢愉的节日气氛,脚步轻盈起来。

百货大楼女装柜台,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目不暇接。我在一件浅紫的羽绒服前站住了。

多美的紫颜色啊,比热烈的红色内敛,比沉稳的蓝色婀娜。母亲总亲切地唤它“马兰花色”,喏,就是小时候开放在伙伴家门口的马兰花:像翩翩仙子随暖风落入平凡人间,在青灰色占领主调的七十年代农村熠熠闪光,宛若绮丽飘香的梦境,恰似欢快奇妙的乐曲,成为我记忆深处最美的花色。

眼前的紫色比马兰花色淡,是浅浅的紫。我忆起年轻时,曾有机会得到一件这种颜色的靓棉袄。它短短的身子,不对称的圆领像团团的荷叶,下面掐着纤细的腰。“少杰,这件衣服最适合你!”年近花甲的三姨有不俗的审美眼光,她十几岁时就能为婆母裁制漂亮的时装。

“是啊,它太漂亮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起文学与美术大师笔下如梦如幻、晚风中摇曳的紫罗兰:高高挺起的花枝串起紫色繁花,一朵朵,一簇簇,一串串,或大或小,或隐或现,或含苞欲放或展尽华颜。它们一丛丛开放在庭院窗外,一列列顺山势绵延伸展,神秘的生命气息铺天盖地,美不胜收。更奇幻的是,它一支花散发出的香味就能香满全屋,把玫瑰花与康乃馨的香味都比下去了。风吹过,它们在绿叶丛中欢快地舞蹈,馥郁甘甜的香味穿过窗户,穿过院落,香甜了大人孩子们的梦境;穿过水面,穿过树梢,温暖了原野山川,大地微笑了……我穿上浅紫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这是我吗?太靓了吧?

“靓有什么不好?大连街上时尚的女孩都是这么穿的!我若是年轻时,一定会穿它。可那时我们上哪儿去买这么好看的衣服啊?”三姨急急地说。我终究选择了更宽大平常的另一款,淡粉的颜色。

今日再见浅紫色。穿上它在镜子前反复照。三十余年光阴飞逝,一尺九的细腰早已随风远去,那件紫棉袄不知是否还在。

“大姐,你穿着它真好看,显得真年轻啊!”售货员妹子看起来挺真诚。我眼前浮现出我们婚礼上年轻的婆母与神采奕奕在海边照相的母亲,那时,紫色的外套将她俩衬托得优雅大方,卓尔不群。我选定浅紫,又买了两件马兰花色的其他款式。

母亲穿上浅紫的就不想脱了,直到姐姐们都夸她穿马兰花色的更好看。婆母穿上马兰花色的脸上笑得开了花,连声说不用再试穿浅紫了。我赶紧回去又买了一件马兰花色的,像往年一样托大姐捎给紫姨,紫姨也一见倾心。嘻,紫色,竟然是家族女人们共同喜爱的颜色。

记忆中的紫姨常穿着紫色上衣。她长得纤细柔美,说话绵言细语,脸上总带着笑。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她村的公家客饭常年安排在她家,我们家有重大事件时,她也常来做菜。普通的食材,在她手中很快就变幻出很多花样,变得“色香味俱全”,变成“四一六”或“四二八”中的一员,令客人们赞叹不已。她为人慷慨大方,几乎每回都捎着食物来,常说:姐啊,我可怜他(她)……那时她村大,种水稻,有副业,富裕些。

四十多年前,一穷二白的我们家正在建新房。师傅们要上梁时,才发现从老屋拆下的旧梁长度不够。几里外的紫姨听到信儿很着急,她请姨夫马上放倒家门口粗壮的白杨,顶着农历六月正午的毒太阳往我家送。两村之间有一长段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坝梗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那日刮台风,姨夫推着手推车急急走在坝埂上,紫姨在前面拉绳。路西是湍急的深河水,路东是肆意歪倒在小路上疯狂摇摆的紫穗槐丛。随着一阵狂风,树干滚落河中。上梁要紧,不能窝工!姨夫索性下水,推着树干逆流而上,一路游到了我们家……

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姊妹,到了花季依旧常灰头土脸:村里穷;家底薄;父母工作忙。紫姨给大姐做媒之前,先进县城割了时尚的布料,让母亲花手工费为大姐做套像样的西服:“姐,现在就时兴这种西服,俺村那些漂亮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有。俺外甥自身条件是百里挑一,穿上它一定会更好看……”

紫姨与母亲年青时的合照曾令我们姊妹神往了很多年:柔情似水的两位美少女手牵手站在一起,都在头侧用头绳扎了一缕头发顺下来——当年最流行的发型。那时的紫姨与母亲都有洁白无瑕的靓皮肤,有纯真善良的天使面孔。时光无情游走了六十余年,如今表妹去世,姨夫也不在人间,紫姨依旧善良乐观,古道热肠。

去年腊月初,紫姨又给母亲送来包子、元宵、莲子、豆饽饽等自己拿手的美食,随口说起一段陈年往事:姐,你记不记得有年年底,你在福山大集上看见我,正坐在地上哭?我赶集卖大米,卖了四十块钱,被小偷全偷了——那时的四十块钱多金贵啊!你当时也没说啥,只叫我快回家。当天晚上,你和大哥就登门送了四十块钱给俺,俺一家人才过了个好年……

母亲早已忘记此事。她只记得,自己出生三天就失去母亲。正哺育着两岁幼子的紫姨妈善心萌发,将饿得嚎啕大哭的她揽到怀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嘴里说着怜惜的话,慷慨奉献出甘甜的乳汁。紫姨妈的臂弯是她童年的摇篮;紫姨妈的温柔絮语是她童年的摇篮曲。她被紫姨妈精心哺育到四岁,深情疼爱到四岁。在她人生旅途中的每一个重要环节,都有紫姨妈无私的爱。

紫姨妈是母亲的大妈。母亲出生于1942年,那时,战争、贫穷与疾病的阴霾正笼罩着胶东大地。她一岁多时,身上长了大疮,久久不愈;不思饮食,瘦得像只病猫。照全家福时,舅妈不准她上场:这孩子早晚会是个死孩子!大妈想带她去大连诊治。当年日本人管理着去大连的船只,他们不准有传染病迹象的孩子乘船。大妈上船前用台布把她包裹了好几层,将她精心隐藏在行李里。日本人用刺刀一划:这是什么东西?大妈的心扑通直跳:“这是俺孩子,她刚睡着,你可千万别动她!”她迅疾裹紧台布,生怕他们将她当成死孩子挑进大海。到大连的诊所治病,去过两次,第三次去时,她哭闹着不肯进门,大妈千哄万哄……母亲在大妈慈爱的阳光中长大,与大妈的长女——紫姨情同手足,相依相伴成长为人见人爱的阳光少女。

母亲犹记得,自然灾害最重的那年,饥馁像挡不住的寒潮一般,劈头盖脸地向她们砸来,击得她们头昏眼花,只想缩成一团。有一天,她随大妈去山上挖野菜。挖野菜的人一波又一波。大妈挖起“土疮疙子”——一种类似蒲公英的伞形野菜,它羽状分裂的叶片上,正面是绿色,反面是灰白色。

往年似乎没有人会采它,这使它常长得肥硕。暖风一遍遍吹过,绿叶丛中挺起头状的花序,衍生出繁多的花梗,全都长长的,像疏松的伞房一般打开,每个花梗顶端会开出一朵紫色的小花,花瓣纤细如牛毛,丝丝缕缕紧箍在一个绿茸茸的基底中,似春光乍现。一个月,两个月……时光慢慢走过,花朵自上而下慢慢绽放,一朵朵小紫花在花枝上轻轻摇荡,似在倾诉对人世间的无限深情,苍茫大地顿时得了神采一般,变得神秘莫测。它们缓缓变成一个个紫色的绒球,像紫灯笼一般闪耀,似乎永不会凋谢。这时,大妈会将它会插入她的发间……

“大妈,这菜不能挖!咱家的猪都不吃它!”她确认这是连牲畜都不肯吃的野菜,“土疮疙子”这名字,总使她联想起无法痊愈的巨大疮口,尽管她看到紫花时总是心旌摇荡。“孩子,老辈人吃过它。咱家去用开水汆,再浸泡两天,苦涩味就去掉了……”

那年青黄不接之时,她随大妈坐在去大连的客船上。赶船的早起与晕船使她们此刻感觉到不适,正迷迷瞪瞪,昏昏欲睡。“我饿得受不了了!”一位骨瘦如柴的小伙子从人群经过,走得踉踉跄跄,发出求助哀声。她正惊惶不知所措时,刚才还眯着眼睛的大妈迅速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完整的大地瓜面馒头递给小伙子,又送上水,送上怜悯的眼神与关切的话语。

“她真善良啊!”一道奇异的亮光在母亲面前闪现,她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头激荡。头天,大妈用珍藏已久的面粉和着地瓜面,精心制作了六个稀罕的馒头。她们只尝了尝,没舍得多吃一口,那是准备捎给在大连工作的壮汉亲人们的礼物——他们与家里人一样,平常只吃掺杂野菜、树叶、麦糠的粗粮,常常吃不饱……

时光倒回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正值花季的大妈享有十里八村最美姑娘的美誉。鹅蛋脸、大眼睛妆点着她的花容月貌,欢声笑语透露出她阳光灿烂的性格。像一丛美丽的紫罗兰花盛开在乡野庭院,被花香吸引,进入庭院做媒的人络绎不绝。门口嫂子上门来提亲:自己二爹家的堂弟,在大连街的好饭店当响当当的大厨。他帅气、能干、顾家,比大妈大九岁。

她的父母嫌他家兄弟多,怕女儿嫁过去遭罪,不肯答应这门婚事。有位财主慕名远道而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我保证她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父母放心财主家有财有势,喜欢丰厚彩礼。

嫂子劝道:嫁财主不如嫁给俺堂弟——那财主年近四十,家里还有个大老婆。她讲起堂弟的故事。

他十三岁起,就只身一人到烟台街的饭店学徒。他每天要很早起床去海边担水煮盐。冬日,天刚蒙蒙亮,他独自挑着扁担走在大街上,冻烂的双脚一走路就出一滩血。海边风大,冰冷的海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棉鞋,冻彻骨头,他下意识地后退。灰蒙蒙的大海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像贫穷的老家里,父母亲沉重的叹息声——战争不断,赋税重重,游医郎中父亲养家越来越难了!亲人们期待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他面前。他打了个寒战,抖擞起精神,咬紧牙关将水一趟趟挑回饭店。苦心人,天不负。他终于熬到出徒——能挣到钱了!熬到能独自上灶,全家人的好日子慢慢来了。每年年关,他总要雇个毛驴,驮着两箩筐好吃好用的往老家赶。一位福山门楼籍的老板在烟台街上吃好了他做的饭菜,带着重礼亲自登老家的门,求爹娘放他去大连街自己开的大饭店当大厨。

福山老板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整条街的买卖数他家最好,其他老板眼红了。他们雇了些流氓过来寻事:买四两肉,一点不能多,一点不能少,否则就要砸场。老板惊出一身冷汗。他从外面走过来说:“肉有好几种,您选哪一块?”“就要这块吧!”他按照他们的要求割了块五花肉,往秤盘上一丢。“流氓”瞬间服帖:人家是真本事!他在大连扎稳脚跟后,陆续把自己的亲兄弟都带过去发展……

次年正月,她在门口嫂子家“偶遇”到他,只见他相貌堂堂,笑声朗朗。她一见钟情,芳心暗许。

一个喧嚣的雨日,紫色的鸡冠花傲然盛开在她家门口,哥哥嫂嫂的婚礼正在隆重举行。倾斜的雨丝挡不住唢呐的欢快,喧天的锣鼓昭示着婚姻的神圣不可侵犯。那天傍晚,她的父母确认自家闺女不见了。

那天上午,他在堂姐的配合下,从来来往往热闹的人流中,趁乱接走了她。她一出自己村口就坐上了迎亲的花轿,在轿里手忙脚乱套上自己亲手绣制的新娘裙衫,蒙上红盖头。她坐在轿里有些忐忑,却忍不住笑。她一下轿,就戴上红花,在满堂亲人的见证下,与他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款款步入洞房。

第二天父亲与财主赶来时,发现木已成舟,且他家众兄弟个个英姿飒爽,怒目圆睁。她的话穿过紫红的月季花丛传来:“在这里吃糠咽菜我愿意!”父母无奈,只得退了彩礼,息事宁人。

男人们常年在大连卖苦力打拼,老家里,她听从公婆指挥,夙兴夜寐,带领众妯娌无怨无悔地干着山上与家里的活,不知疲倦。她干活不挑不拣,常把最累、最重的活儿往自己身上揽,样样活计拿得起来放得下。作为长嫂,她面对利益不争不抢,把富贵与利益看得很淡,把家族亲情与和睦看得很重。她辅助公婆先后盖起三套宽敞高大的青瓦房,热心帮助三位小叔子都娶到称心如意的好媳妇。

贫穷的大姑姐常年带领外甥们居住在公婆家,众妯娌对此有微词。她对他们一家人却是千处体贴,万般包容。她支持丈夫把大些的外甥带到大连学徒,让孩子们也学会了手艺。二小叔子年轻气盛,看不惯日本人在中国领土耀武扬威,好打抱不平。有一次,二十几个日本兵一齐端枪聚拢来,一心要抓住他。他凭借一身好武艺突破重围逃到饭店。丈夫迅速带领所有亲人连夜坐船逃回家乡,蒸蒸日上的事业戛然而止,匆忙间还落下了贵重物品。她明言支持丈夫的决定:“财宝去了人安乐。家人平安,比什么都好!”她赞许亲人的民族气节,默许亲人的地下党工作,带头节衣缩食,绣花赚钱……

九年之后,他重返大连。凭借好厨艺与好品格,他很快在金州空军学校当上厨师长。她与孩子刚随迁到金州时,在农村租房居住。当晚,食堂的保管扛了一袋上好的大米送过去,那时物资匮乏,大米十分金贵。他严肃地说:“你怎么扛来的,就怎么扛回去!”她盛赞丈夫的举动,一生以丈夫不贪不占公家的一点便宜为自豪。她支持丈夫将晋职称、涨工资的机会让给更困难的同事……

在我的记忆中,年迈时的大姥,依然笑容可掬,慈爱如花。那次,我随母亲去看望她,发现她已将住了一辈子的高大北屋腾给小舅一家,与相濡以沫的大姥爷同住在较矮的东厢房。下午的阳光直射进来,有些热。她穿着偏襟的旧灰褂坐在旧条凳上,满面春风地与我们说着话,柔和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使家徒四壁的小屋子生动起来。

“她真美啊!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老人呢!”我在心底赞叹了。她夸完小孙女的懂事,又夸赞小舅妈、小舅的孝顺,欢声笑语那么自然,那么潇洒。“小乖乖,你吃点什么好?”她拉开抽屉,满脸喜悦地取出两个稀罕的新核桃与几个花生,直往我布兜里装。我的小心里充满甜蜜与感激——这是我连串几位姥姥家的最大收获。那天,她家厢房门口的紫翠菊与太阳花,在旧脸盆里轻轻摇曳,在阳光下灿烂绽放。大姥也喜欢紫色吧?八十年代的紫翠菊稀少,她家却有三大脸盆的紫翠菊与紫色居多的太阳花。

紫翠菊与太阳花在我心底摇曳怒放了四十年。绰绰花影中,大姥笑逐颜开地向我走来,她还是那么健朗,那么豁达。金色的夕阳洒在她灰白的头发上,洒在她古铜色的面颊上,洒在她半旧的大褂上,闪现出异样的光彩,整个小院被照亮了。她笑着对我说:孩子,心存阳光,这世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生在世,财富的多少与权势的大小,不是你成功与否的标志。对于名利,你可以不那么在意。但你要懂得爱,要用心爱:爱亲人;爱身边需要爱的人;爱那些值得我们爱的人……

晚风中的紫罗兰,灿然绽放在人世间,又渐渐远去,无声无息……远去的紫罗兰啊,您天生丽质,悠然吐芳,脉脉含情;您美而不自恋,一生不施粉黛,质朴无华,默默奉献;您与人只言温暖,不语悲伤;您美了一生,爱了一生!

也许,花儿的凋零才是真正的盛开,因为花开花谢,延续着生命的繁荣。母亲与紫姨传承了大姥的美德。紫姨常言: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母亲常道:每天要送礼物给别人——宽容……她俩一生积德行善,对他人宽宥敦厚,利人是她俩一生的乐趣。

在她们心底,一定常年盛开着爱的鲜花,生生不息,灼灼其华。在我心中,她们是晚风中最美的紫罗兰,一生独自忍受苦与累,只把幸福与欢乐倾洒给我们。

或许,每位女人心底都珍藏着鲜花,那是她在长辈们爱与善的泉水浇灌下,从少女时代就开始萌芽的人生美梦。它有着未被俗世污染的浪漫梦幻,有着奉献出全部爱心的高尚优雅,正像晚风中轻轻摇曳的紫罗兰,带着静静的美,幽幽的香,深深的爱,试图把真情与美好洒满人间。不管人生的旅途多么漫长艰辛,不管遇到的风雨考验多么残酷无情,她们都用善良的心泉浇灌鲜花,让它悠然盛开在心灵深处,熠熠生辉,默默吐芳。

在花香的陪伴与护佑下,她们会耗尽一生的好时光,将美和爱洒向人间四方,用自己的质朴与美德,装扮好周围人的生活。竭尽所能,扮靓爱人、老人、孩子与弱者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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