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记忆里最美妙的部分与水密不可分,一条七彩斑斓的闪光水带,扮靓了我的童年,我的喜怒哀乐都连在这条水带上。我常常回望这条水带,在回望中我由衷感谢水的恩泽,是它带给我无数欢乐,也有丝丝的惆怅,这惆怅来自于脏水的侵害。
母亲说:你生下来就胖乎乎的,身体可棒了!三岁前从没得过病,这是我怀你时身体和心情都好的缘故!自从你成天去玩后道的脏水起,你就成了“水痴”,你那个犟劲儿,那个难管,唉……
三岁是我健康状况的分水岭。三岁的我喜欢上了水,确切地说,迷恋上玩脏水,不幸得了脏病,从此强壮的我变得体弱。
时光的车轮倒回到五十年前,百十户的小村落一马平川,几乎看不到一棵果树。蝉鸣的声音都离我很遥远,我只有听蝉鸣的份儿。育红班只有大村子才会有,我只在院子、家门口逛荡,病弱的奶奶一招呼,我得随时答应着。
偷偷黏在父母、姐姐身后,我慢慢扩大了自己的地盘,村南方圆二、三百米的区域,让我有了新欢喜。
我先是喜欢长满绿苔的深水井,羡慕大人们手腕一抖,就能把一桶水提上来的神勇,又喜欢大人们在井旁洗衣洗菜,拿水瓢舀水咕咚喝下去的洒脱。父亲成全了我的心愿,他用奶奶的铁皮罐头瓶和铁丝为我做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水桶,用木棍做扁担,这样我就拥有了一副挑水的好家什。
三姐常提起当年的我,因为我使她成天挨大人剋:你穿件蓝白条相间的短袖海魂衫,得意地腆着小肚子,小胸脯使劲往后仰,腰板挺得溜直,天天挑着你的小水桶去后道水塘担水。后道水是“支流”的泄洪水,是很脏的死水,你却不管,端着水桶就往嘴里倒!我负责看着你别喝脏水,却哪能看得住!你假装洗脸就偷偷捧水喝下去!你拿块手绢在塘边洗个没完,我一不留神你就把手绢含在嘴里了!你嘴里还振振有词:“水澄清澄清的啊!”当时你口齿还不清!
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水塘里的水葫芦们绿得发黑,我家的小鸭、小鹅们正欢畅地在水中游泳、吃蝌蚪,在水塘边戏水的我,感觉水是那么清澈、甘甜,眼前的水世界又是那么神秘莫测,浩瀚无边……
直到我身上长出了大量的红斑,我感觉到极度不适;直到医生说我要是再晚去可能就会没命;直到晚上陪夜、白天上班的母亲那天清晨差点晕倒在医院门口,躺在医院的我终于放下了水桶。
自此我开始消瘦,开始体弱,但还是难以抵挡水的诱惑。我终于找到了大人藏好的小水桶,又偷偷来到后道水塘,与亲人和邻居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捉迷藏,眼泪和倔强使我还能享受到戏水的快乐,直到名声已与“肮脏”牢牢挂钩的我第二次因为接触脏水得丹毒住院。
稍大些,我总抢着到村东的“支流”洗衣服,这既能逃避我惯常的火头军工作,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戏水。我站在桥底的青石板上,任欢唱的流水温柔地抚摸脚腕,任调皮的小鱼们不时来咬啄双脚,实在是惬意!只是要时时小心蚂蝗们的悄然入侵,那天它竟然大半个身子都钻进了我的脚后跟,幸亏二姐一掌拍去!因为没有亲眼看见它出来,我老长时间惴惴于它可能已随着我的血液祸害到了我全身,寝食难安。尽管如此,我还是痴恋洗衣,哪怕只能坐在岸边洗!只要能用手接触到水,能撩水玩,我就心满意足,哪怕常常挨批:从来就没洗干净过衣服,还非得抢着去洗!
大人们还在吆喝:“等等,等全下完蛋才能放它们走!”,我就过早打开了鸭舍门,因为不等我靠近,鸭呀鹅呀早高抬着脖颈嘎嘎叫着齐聚在门口了,我了解它们急于入水洗澡、吃鱼的心思,一定与我急于戏水的心思一样!我曾用心地在支流水里捡出过两枚绿皮鸭蛋,又在岸边棉槐条下的草丛里找到过三枚白皮鸭蛋,喜悦地跑回家报功,以弥补我多次使珍贵的鸭蛋下丢的过失,果然得到了母亲表扬,遗憾的是只有一枚蛋新鲜。
天热了,我盼望着自己能像鸭子一样在支流畅游,母亲却总有理由阻止:等等再,水太脏了!还不到洗澡的时候!
“支流”水来自门楼水库,只有灌溉和洪涝季节才有,我眼见着干涸的河床里它远远地如黄龙般快速游来,裹挟着村民们丢在河道的破旧鞋、烂菜帮等杂物;眼见着它欢唱着流进道旁的麦田、稻田,只一会儿就滋润了干涸的庄稼,润笑了乡人们多日来忧愁的面庞。
问到几时才可以洗澡,母亲总是请出身大户人家、识文断字的大妈来为我们解答。渊博的大妈屈指仔细算来:现在起再过几天才入伏,入伏后才可以洗澡;今天已经出伏了几天,出伏后就不该洗澡。经她这一掐头去尾,我们可洗澡的日子可真不多。
在可以洗澡的日子里,我曾欢畅地在支流里手按着河床移动身体,扑腾双脚,尽量让身子漂起来,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没有重量的仙人。不期然手按住了一条青色的半大鲤鱼,它在我手中左突右闯,奋力挣脱。我欣喜地感受到它润滑的身体里无限的生命力,欣喜地成全了它。有一次,我和三姐正在水中手拉手玩漂移时,一只死去很久的大烂猫突然从我们中间漂过,我不得不服妈妈的话——水太脏!
盛夏的多雨季节,支流的水会涨得很满,放学路上,看着湍急的河流,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大量带根的青草团、破桌、破板凳腿等杂物,我心里会莫名的慌乱,唯恐脚下的堤坝也被冲毁。
有一天放学路上,我惊喜地发现涨满水的水面上晃动着很多大的鱼脊,有青色的,红色的,咦,平常只见中、小个的青色鱼,从哪来的大红鱼?回家后得知,因为连降大雨,门楼水库提闸大放水,平常养殖在水库的大鱼也跟着水流游下来了!
我再次来到支流。细雨中,大妈家的“腱子”哥正身穿雨衣站在桥头,手里拿着把铮亮的薄尖头铁锨,对准了河里正准备过桥的一条大红鲤鱼猛地扎去!我捂着脸回转身,再回身时,他抬起的铁锨上有条大红尾巴在不停地摆动。我跑回家去,想请妈妈、姐姐用网之类的东西帮我网条大鱼回家,只可惜为猪、鸡鸭和家务活忙碌着的亲人们没时间管这事,也没人赞成我去冒险,我只得悻悻作罢,心灰暗得像天上的乌云:要是爸爸在家就好了。
因为爸爸在外地工作,每周六晚才能回家,周日又总是安排全家人总动员的大量体力劳动,我们姊妹少了好多探险、猎奇的机会,比如,到“松河”摸蛤。
“松河”在我村村南,比“支流”宽大幽深得多,水闸的个头也是支流水闸的五、六倍。我曾在走亲戚时路过福海路与松河交汇处的闸门,驻足欣赏有钢铁皮和钢铁铆钉的粗壮闸门,欣赏闸门深水里那罕见的半大鱼群:只需丢下把茅草,鱼儿们就竞相撒欢,喜悦地跃出水面来争抢,搅动的水声让人欢喜!与此相对应的,是高高的闸门下只在河床底流淌的涓涓细流和水底逆流而上的静静小鱼群们,这一高一低、一深一浅、一大一小、一动一静的落差让人的思绪变得飘渺。
自此处的钢铁闸门向东一百五十米处的河道中间,还有个更薄些的石头闸门,三姐曾领我攀过闸门抄近道去姑姑家玩。我们只敢在枯水期攀闸门,水库放大水时这里水深流急,黄浪滔滔。松河两岸尽是带刺的蒿草,水里稀疏地长着芦苇,有天过闸门时,我瞥见河底泥沙里有大量白瓷大蛤在吐水、轻盈游动,惊喜之余就有了去摸蛤的心,无奈老没人陪我去。母亲说曾有正在玩水的孩子被上流突然下泄的洪水卷走,在几里外才被捞起。有一天大姐、二姐兴冲冲地带回家几只大白瓷蛤,这是她们和同学斩获的战利品,我如同亲手摸出它们般喜悦,只是母亲迟迟不肯将它们下锅,最后到底全部丢弃了,理由是:松河水太脏!吃了长在脏地方的蛤会生病。
母亲认为她家乡的山泉水最净,我记忆里最美妙的水源,也真的来自姥姥村,真怪,那里的井水、泉水都特别清澈、甘甜!当年我有个梦境专属潭,它来自姥家不远处的真实深潭:汩汩而出的花状泉眼水常年流着;妈妈带领我们直接掬水喝;水潭地势高,成全了小溪欢歌着蜿蜒而下;浅水湾游着几只小鱼虾;下游河道里鸭子们在游泳,妇女们在老槐树下洗衣……从小生长在山清水秀的花果山的母亲和她的妹妹、侄女们都有洁白无瑕的靓皮肤,也都曾有“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的美名,这是我们姊妹极羡慕又得不到的,是远离污染的清澈山泉水赋予了她们更多的健康和美丽吧!
从大蛤被丢弃的那天起,我去松河摸蛤的念想忽然弱了:一是没了摸蛤分享给全家人当美食的乐趣,二是我准知没了正当理由,我摸蛤愿望实现的概率就更小,不如不再去想它。不曾想,这未曾真正拿脚踩过的松河,却成了成年后的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成人我很多的梦境故事都发生在这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流向哪里去的松河边,只是梦中的松河水道要窄得多,水流要欢畅的多。
是小鸭、小鹅们感谢我早早带它们到水里玩,保佑我了吧?是那天放生的鲤鱼记住了我的好,祝福我了吧?十六岁那年,怀揣着对故乡水的痴恋,我实现了自己鲤鱼跳龙门的梦想,考学离开故乡远走他乡,父母也很快从家乡搬走,我即使再眷恋故乡的水,也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再回故乡已经是十多年后,故乡早已是高楼平地起,再不见旧模样了!当我顺着记忆的思路,试图找到后道水塘、支流、松河时,却看不见一片水影!打听熟人才知道:它们都被厚厚的水泥板挡在地下,成了暗渠。从上面看去,水塘已是分割村南、村北的宽宽村中路;支流变成分割旧村、新村的平整水泥路;而松河更是变身为贯通家乡东西的柏油主干道,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恰似当年汛期时的水流。
故乡早已没有一亩农田,水在故乡已经失去了灌溉的作用。只是我的鱼,我的白蛤们啊……我祈愿它们已经适应了地下水环境,现在还安然无恙。
作为一名小学教师,我在《环境教育》课本看到:我国是一个水资源短缺、水灾害频繁的国家,人均水占有量只有世界人均水量的1/4,在世界排第110位,已被联合国列为13个贫水国家之一。而且,由于污染所导致的缺水和事故不断发生,不仅使工厂停产、农业减产甚至绝收,而且造成了不良的社会影响和较大的经济损失,严重地威胁了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威胁了人类的生存。
一种苦恼来缘于贫水导致的无水可喝,另一种苦恼来源于只可眼观却不可饮用的重度污染,“饮鸩止渴”万万不可!我想起故乡那貌似美丽的水塘,那我痴恋着却又被它深深伤害过的脏水,想起突然漂来的大烂猫和被丢弃的白瓷蛤……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口渴得厉害,却到处找不到水喝,出门去找,却见满街全是饥渴的面孔,老的少的全憔悴不堪、黑瘦黯淡、苦不堪言……
因为这个梦,因为知道离开水源人类必死无疑,当年的“水痴”我给同学们讲的水故事,总是从表演“六秒钟”和“一捧水”开场:“每过六秒钟,就有一位非洲儿童因为营养不良而死亡;住在非洲的妈妈给自己的孩子洗澡时,每次只用这么小小的一捧水,同学们,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注:《水痴》2017年4月3日发表在《烟台日报》;2017年2月20日发表在《齐鲁晚报.青未了》;2018年8月发表在卢万成主编的《水韵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