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制茶台上的一组百鸟齐鸣的搪瓷茶具上,六个杯盏雕刻着不同形态的雏鸟,有的眉飞色舞,有的故作矜持,有的斗鸡瞪眼,有的笑逐颜开,最后一只全神贯注地与我对视,它不眨眼,我不移神,我们就一直耗着,听着时针滴答滴答的流走,茶壶盖上镶嵌着一只羽翼未丰、张嘴鸣叫的胡锦。左手端起刻有“仙来”二字、两只雏鸟互相嬉戏的茶宠,在掌心中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侧面下边有年月日印章,题字已模糊不清,似“顺熙”又非“顺熙”。一边辨认名字,一边沏茶,心中一抹思绪慢慢溢将开来,向久远的远方,向未知的地域。
双手就痒痒起来,就想画画,就想把五彩的颜色乱涂一起,就想从阳台一下蹦起来,飞到画室去,就想猛力地跳一下,看我能不能跳到天上去,有时候我的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只有我自己知晓,在外我依然内敛低眉,稳重端庄,不论走到哪里,都极具低暗、沉稳。顺熙是谁?来自哪里?何地工作?父母兄弟何人?可是长相姣好?贴鬓香云绾紫,明眸皓齿?窈窕身姿,或是喜欢陶艺、画画、诗作?
画完雪景,我们绕过冰雪中的江南直接前往万亩油菜园的汉中,在那里寻一处幽居,等待油菜花盛开时节。
东关老街一座古四合院的门洞处遇到一位芊芊女子,神情忧郁、身着汉服、长发及腰、脚步轻盈地从我身边走过。她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忧伤,眉目间透着清冷,周身散发着一股脱俗、典雅的气息。从不跟陌生人搭讪的我,不禁心中一动,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她似心有灵犀,微微含笑地回过头来,仿佛在应诺着我。我们相视一笑,又各自走开,相背而离后谁也不愿走远,又返回身子向对方而去。
她微微一笑,我频频点头。
顺熙,江南人,做陶艺、设计、画画、偶尔写点文字。看到我背着画夹、提着马扎、颜料箱,她略微犹豫了一下,凑上前来问:“你们多少人?”
“多有十几,少则五六。”
我心里想留住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也画,可以同行。”
“我刚来,不确定。”
“不急,我们还要等些时日,油菜花开时节。”
“我也是。去年我来时就晚了,没有看到最繁盛茂密的油菜花。”
“只有那么几天,气候变化也影响花开时间。”
说罢我指了指带队的朋友,她说:引荐一下?我多出些费用。我连忙说:“那倒不必,我帮你问问。”那天晚上她就随我们一起,把行李搬到我们的驻处。
顺熙为她的陶艺积累素材,她细心地捕捉着油菜园里看到的一切,草虫、小鸟、石头,每一次出去写生她都格外专注,笔下流光飞舞的样子根本不需要老师点拨。她每天都换一身不同的服饰,做成不同的发型,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无论画画、写诗、观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完全是一幅绝美的画景。我们不约而同地调整视角,移动画架的角度,开始画她,油菜花中的女子。
顺熙像一幅画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衣着红色裙裾、身披粉带烟纱,青丝掩面,发髻上紫云花饰,撑一把酱紫油纸伞,若隐若现于油菜花盛开的陇上田间……她回眸一笑,我就想起了母亲,母亲的眼睛、鼻子、嘴角酒窝,她一直住在我的生命里,与凡俗若即若离,是另一个我眷迷于另一个他方。
我将顺熙画在了油菜园的花海中。我们共同经历生命偶遇后短暂而精彩的瞬间。在那无边无际、黄灿灿的花浪中,我们吮吸着淡淡的清香,体验生命成长的不易。一起画油菜,一起了解油菜的播种、生长、成熟,它完全不同于其他作物的春耕夏收,而是秋后播种,经历寒酷,于周折中使生命蓬勃。
仲秋之后,冰冻之前,父亲就把地里的农作物根系翻出来,平整土地,均匀地撒上一层粪土,平整打土,用耕犁按照等同的间距起畦开沟,把油菜籽撒在深处,埋于肥沃的土壤里。经过冬天久藴于寒霜厚雪之下,饱尝严寒酷暑,备足耐冷、抗旱的能力,加上春天施肥、培土,油菜苗的生命力变得顽强旺盛。三九河开,油菜苗开始返青,绿油油的一片,像土地上铺了一层翠绿的绒毯。进入三月,每一株油菜苗努出了许多花骨朵,一旦开放,所有的花朵同时乍开,黄色的花瓣里嵌着淡黄色的花蕊,一朵挨着一朵,十多枝小花围在一起,组成一束束层次不齐、繁华茂盛的花团,微风一吹,花浪层层叠叠,花香弥漫四野。顺熙说:“做一组陶艺茶具,上面刻一簇油菜花,花间蝴蝶飞舞,是不是很美?”我说:“一定美于梅兰竹菊!”
顺熙的素材中便画了不同姿态、不同花纹的蝴蝶,不同构图不同形状的油菜花。油菜花生长在我的画中,也生长在顺熙的故事里。
我们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巷,伴着天籁之音,用画笔、用镜头、用诗文记录着眼前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我们友谊定格在了那朝夕相处的日子,临别她送我一套精美的茶具,杯外刻有懵懂雏鸟,杯中厘米见方的小纸条上写着“红尘落寞,沧桑人间,淡淡过往,今夕何夕?”我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油菜花中的女子”送给了她,看着红衣站在黄绿相间的油菜花中,衣袂随风飘逸,每一朵花瓣、每一片绿叶都浸住了满满的爱意。她浅浅地笑着:“回去,我要做两套油菜花茶具。”
“那一定很美,如果加上一位女子!”
“不,加上蝴蝶在花间起舞。”
2
离开油菜园又回到久别的家,母亲问我:“我儿,不走了吧?”
“不可能不走,呆在家让你们养我嘛!”
“娃子说啥话?这里有地有山有水,饿不死人。”父亲绷着脸说,他早就想要抱孙儿。
我从来不在家里多呆,每天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啥守的?
父亲为了给家里补贴点收入,便拾起荒山野岭上无人耕种的土地,种了很多油菜,油菜花快开的时候,母亲带着幼时的我去除草,油菜除草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油菜苗刚刚露出土地十几厘米的时候,地里的杂草也随着禾苗长满了一地,那时节必须除草、疏苗。那阶段要赶时间,不分白天黑夜,即便家里有事耽误了时辰,夕阳快要落山了,母亲还是要赶着去往油菜地里,她前脚踏进地头,就径直走到禾苗前,一次占住两行,滑动着锄头。母亲生来胆小,她从来都不敢一个人下地,父亲在家时他们跟着去,父亲去别处干活母亲就叫我陪她去地里。
下田的母亲,总是穿着红花花上衣,我穿着母亲给我亲手做的天蓝色上衣,墨绿色的迪卡裤,那时不像如今每天换一款衣服,一身衣服几乎穿一个季节,就是穿脏了洗,洗干净了又穿。不管衣服新旧,远远望去,天蓝色的我和红花花的母亲成了油菜园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我在油菜园里拾草,累了就躲在母亲看不见的拐弯处玩耍,寻觅着堎畔上的小野花,黄的、红的、粉的、紫的……然后再用狗尾巴草把花和叶子系成一束,给母亲和我戴在头上。母亲顾不得和我搭讪,她弓着身子,低着头,双臂一前一后,机械地拉着锄头。油菜田里的土质松软了,一堆堆藁草经母亲的锄头扫荡,像被霜打了一样,焉焉地躺在地上。我从来不打扰母亲的忙碌,把一簇簇花朵整齐地排列在堎畔,自己坐在一边,双腿掉在地堎下面,和地里窜来窜去的野兔儿说话,和飞来飞去的鸟儿对歌。母亲忙到黄昏,忙到月亮已挂上了树梢,才吃力地直起身子,扯开嗓门叫我:我儿,快过来吧,回家喽!
她拉着我在锄过的蒿草中把苦茎菜、灰条(一种野菜)、打碗花挑拣出来、我就提着编框踩着母亲的脚印跟着她走,框满了,母亲用锄头挖,我就猫着身子继续拾,猪草在地头堆起一座小山,母亲站在高崖上吆喝远山头的父亲,让他再拿个框子来。
油菜花盛开时,母亲一再叮嘱我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去地里踩苗,小心破坏了结籽,我更想看油菜花开的样子,我更想在比我高一大截的油菜花中钻来钻去,油菜花上翩翩飞舞的蝴蝶就像蹦来蹦去的我。
已经结了籽的油菜园里又长出了一茬草,母亲提着篮子去河湾里去摘豆角,她说去看看油菜花的长势,她不知道油菜花已高出了我的头,也高出了她的头,我不说我每天放学都要去油菜地里玩,我不说那里草已把地面埋住了,我们在草和油菜中踩出很多条小路,我们有几个小伙伴就踩几条,每人都有,各给各踩,各是各的小路。
我每天下午放学后先和小朋友们去地里玩,玩够了再回家。母亲把饭热了凉,凉了又热,不停地站在大门外的高处,手搭凉棚远眺,邻居婶说,“别等了,都像你那样惯娃,庄家就别种了。”母亲说:“娃小不能吃冷食。”她不只是等我吃饭,她还要我陪她去干农活。不管是去地里锄草,或者拾猪菜,或者提着篮子摘豆角,我和母亲的身影总是相连在一起。临走前,母亲给我发个小镰刀、小锄头或者小篮子,让我一边玩耍,一边给她帮忙,间或母亲会将一束黄树叶编成草帽戴在我头上,亲昵地说我是:“妈的散心蛋,妈的小跟脚,妈的好帮手。”
母亲看到油菜园里一条条踩出的小路,她从来不会过问我,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我。我说“最边处的一条是我的路”,母亲笑了说“你的路上有妈妈么?”我说:“我和媳妇呢”母亲爽朗的笑了,笑声在山野里回荡。
跟着母亲割油菜,摘油菜籽,母亲说:“只要我儿在身边,妈干活儿就有劲。”我不全然懂得母亲话里的意思,但是满满的幸福却如此近距离地荡漾在我的天空。上地,母亲从不束管我,任我跑来跑去地追着花儿叶儿、鸟儿虫儿。我嬉戏在幽静洼地,母亲忙碌在繁盛的禾苗中,我们互相心里都有对方,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儿。即使我和母亲一个在山头、一个在山洼,我们一点也不孤单,一点也不害怕。
母亲就像脚下这片深厚的土地,它给我生计,给我收获,给我蓝天白云般的暖。在这暖中,会有委婉动听的小调从隐隐的花絮中传出,那是母亲的声音,是母亲如溪水般的爱从弯弯曲曲的山涧里流出。有时候,母亲干累了,会招呼我过去,或坐在地沿儿上,或坐在地头的山果树下,把我揽在怀里。天冷了,她会把我的双脚裹在她那红花花、兰花花的衣襟下,给我讲与大地相关的传说,讲古时候发生的趣事。母亲不论讲什么讲到最后的时候,总会说一句:“人啊,要活出个山,活出个地,活出个样子。我儿,你想不想奔着这念头儿,给人添精神啊?”
油菜园不仅是我们家的经济田,更是带领整个村庄过上富裕日子的巴望田。全村里都跟着父亲种油菜,父亲每年巴望着油菜丰收,巴望着给村民的饭桌上添肉,给村子的学堂里添读书声,给生养我们的那块田地添未来。而母亲则在这样的格局中,任劳任怨、不急不躁、脚踏实地耕耘着幸福的岁岁年年。在他们的辛勤里,我是他们的伴儿。从他们的身影中,我明白了什么是土地、什么是播种、什么是收获、什么是生活和自由。如今,那个带领村民一起奔富裕,为村里修路、建水系的父亲,那个乐观豁达、笑意涟涟、会用传说种田、会用故事过日子的母亲,他们都已离我而去,我们无法再在故乡的油菜园里留影,但他们依旧是我的精神,在我的画中铺设着油菜花的香气,依旧在我的诗文里传递着大地的召唤。
3
喜欢将油菜花的色彩点缀在我的画布上。我用这样的画法让我的每一幅画充满生命的朝气,让我的内心随时被这攀援向上、生生不息的气象所充填。
父母离开后,我时长想起千里之外的顺熙,她是否也在作画写诗?她是否对油菜园情有独钟?,我们一起相约油菜园,在那儿将生命过成童年、过成诗。在生命途中,她若能接过母亲的接力棒,我定将送她一往油菜园。
清明时节,我去山中看望黄泉之下的双亲,我对母亲说: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的眼睛像你,她的嘴巴像你,她嘴角的酒窝像你,风吹来,一只蝴蝶翩翩飞到我的肩头,像是母亲回来了,她鼓励我向前走,别回头。
我赶着雨后云霞,驱车启程,又去汉中万亩油菜园,开始了清明踏青、赏花作画的行程。
一路驱车向南,低婉的音乐伴着急于相见的迫切心情,行进在越来越浓郁的春色中,
茂密的树林黄绿相间,整齐的花树五彩斑斓。黄土与柏油,森林与育林带,尽显姿容。放眼望去,土地的皱褶,似飘动的裙衣,绿色禾田,恰似少女云袖,一扬一合,婀娜多姿。渺远之外,到处都是油菜园,黄灿灿的油菜花把汉中平原分割成形状各异板块,那片片金黄色的花朵摇曳于黄绿交替的原野中格外夺目。
我把车放在远离人家的大路边上,向板块较大的油菜园走去,不一会儿就和前往那里的众多的游人融汇在了一起。抬头望去,云翳弥漫、烟云氤氲,朵朵云团似无数的游鱼,腾翻畅游于充满着活力的油菜花浪中。而大家穿着色彩斑斓的花衣,轻举淡粉色的油纸伞,把自己打扮得与花同艳,蹀躞娇行,像一群飞舞在葳蕤丛林的蝴蝶,散落在缱绻旖旎的油菜花上,赤色、橙色、黄色、绿色、黑白色……好一幅苗条倩影姽婳于幽静花丛、微风吹动则婀娜婆娑的图画。园中游人,展开丝绢欧纱,向空中扬起,摄像机的快门录下一个个美妙瞬间。
沿着花开的方向,我忽然看到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干旱使土地绷开了一条条弯弯曲曲裂缝,裂缝里也长出了高低不齐的油菜苗,刚长出来了油菜苗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低矮,正努力地迎着阳光,向高处猛长。盛开的油菜花,金黄色的一片,在午后骄阳的照耀下,更加显得金光闪闪;已经落花的油菜苗,长出了一串串油菜籽,似一颗颗豆绿的翡翠,也似受孕的优雅少妇,我用手轻抚了一下高枝上的籽粒,不由想起一首关于油菜花的古诗:
为觅春踪垄上行,晴光一点入眸明。
花开浪漫风中舞,籽结馨香鼎里烹。
乡野自怜姿窈窕,园田谁爱势峥嵘。
不知紫苑群芳谱,却把民生排几名。
漫步于油菜园,置身于一片黄绿交替的田野,馥郁金香的花儿弥漫了整座山坡,我的心灵被一次次打动。绕过河卵石小路,踏上木板铺成的栈桥,走在园中间,完全把自己融入油菜花里。我用手托起一束束花朵,让它们轻轻在我的脸颊滑动——想起童年的我,父母健在,我们一起打理油菜园的情景;起想,这片生长着油菜花的土地,依旧是故乡的样子;忙碌在这土地上的农人,似我失去的父亲母亲。
一位穿着红色裙子、打着油纸伞的女子,坐在油菜园的高梢处,那里有一座观景台,飞檐亭台的长椅子上,她面向远方,神色忧郁,我静静地向她而去。
4
油菜花是有传说的,我和顺熙在油菜园里画画、摄影,不约而遇的友人给我们讲流传在当地关于油菜花的传说:
他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农耕狩猎的彝人部落,在经历了洪水泛滥的时代后,为了拓疆地盘和繁衍生息,首领和自己的六个儿子分别带领着自己的子民向不同的六个地方迁移。期间,迁址巴蜀一带的彝族部落里有一位英俊勇敢的王子,从小就喜欢农耕生活,常常带着下人,去山上狩猎,在河川开垦荒地,并种上庄稼,每天给庄稼施肥、浇水。王子举止萧洒俊俏,气质豪爽清逸。每次从村旁的小河旁经过时,都会见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越嶲河边浣洗。王子看到美丽漂亮的女子,不由心生喜欢,每次路过都要停下马车,偷偷观看。
王子带众人路过一条河流,忽见少女跌落河中。他不顾一切地跳入急流中,将少女救起,少女为报答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王子想到族里规矩戒律,婉言谢绝了女子。女子怀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离开人间。离开前,悄悄地告诉王子:她本是天宫仙女,因为留恋人间美景便偷偷下凡,并爱上了德艺双磬、勤劳朴实的王子。却没想到这份爱情却无法抵御世俗的清规戒律……女子离开后,王子陷入了对她的深深思念。他每次从那条河边经过,总要让随从停止前行,策马驻足,在那里静静地站立许久,仿佛在等待那位心仪的女孩。
回到天宫的女子,看到自己的爱人那般地伤感,便从天宫拿取了光芒闪烁的星星,再次下凡来到凡间,帮助王子发展农耕文化。发动臣民,秋收以后,把星星种在土里,这便是如今的油菜花。王子自己驻守的部落漫山遍野地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从此,每年都有好收成,王子和他的子民过上了快乐富足的生活!又过了一年,小黄花盛开了,当上了部落首领的王子用小黄花做花轿,到他们相遇的小河边迎娶了这位超凡脱俗的女子。从此,油菜花开放,女子都就身着红色色长裙,在王子的陪同下,和部落里的族人们在花间设宴,祈祷幸福和阳光。
顺熙绕过河卵石小路,踏上木板铺成的栈桥,独自走进了油菜园的中间,完全把自己融入在油菜花里。我知道顺熙的心事,她的爱也有着这样令人心动的美丽,她将这样的美丽一直珍藏在她的作品中,珍藏在她的踪迹里,珍藏在她对未来的解读中。我没有去打扰她。我的思绪落在摇曳的花朵上。我想起了挥舞着镰刀忙于收割的父亲,想起了穿着红色花衣下田的母亲,想起了藏在我生命深处与油菜花的偶遇。
“选好了景,我们画画吧?”顺熙突然说,我恍若隔世。看着她打开了画架马扎、笔墨纸砚,撑起了画板,拿着笔洗去往油菜园的边沟里去舀水,我说:“你看那远处土地的皱褶,多像飘动的裙衣;绿色禾田,恰似爱情中的女子舞动云袖,一扬一合。 ”顺熙说:“那是我,是你。”我送顺熙的画,正好就呼应了这油菜花的传说,画间衣着红色的女子或是来到凡间的仙女,或是与我偶遇的顺熙,或是我前世追随一生的伊人。我把自己隔离于尘外,也将带她去往另一方净土。
5
阳光正好,我们在油菜园里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画画、看书、写作、摄影。把来去的身影都录于画中、映像里,搜寻着美丽词汇,慢慢地把她写进了文字。顺熙打开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写的《安娜卡列宁娜》:“你画画,我看书。”又问:“你有看过这本书么?”我说:“很早以前就买了,也读过,但记忆中的故事不完整。是自己意识里不情愿记住她吧。”顺熙好像也听出了我的语气,“你愿意读谁?”
“想读你。”一边把备用的水壶拿出来换笔洗中的污水,她说:“那是老汤,画者最爱,不能丢”。我把混杂着各种颜色的水留下来,拿来一个深盘,倒进净化,换一个方位支好画架,转移话题,她不依不挠:“别忘了画上油菜园里的人,她是你画中的魂。”
“她愿意永远住进我的画么?”
“你问她呢。”
“问你。”
无论什么画,人终究才是画的灵魂。 我摊开一张四尺全开,很慢地调和着色彩,我想把忽冷忽热的心慢慢地调出热度。我又在另一个画架上放上小一点、对开的纸,用写实的方法,用画国画的颜料,也用丙烯,同时画了两幅不同质地的油菜花,一幅国画、一幅丙烯画。
“能不能画出风的动态?风中的油菜园?”她的问我一直在探索,我们在宽广浩淼的油菜园里走了很久,走着走着找到了一个角度,正前方是一条木制的小路,小路是木制台阶结构,一直往下走,小路的两旁是一米高的木制护栏,上面是平滑的,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坐在了上面歇息,无数的镜头对着这条木制小路,无数的游人摆出各种姿势,有的翩翩起舞、有的缓缓前行,有的回眸一笑、有的背影寥寥,我让顺熙抽下丝巾轻轻抖开,双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丝巾一角,把丝巾成三角形撑开、扬起,让它在自己的头上随风飘了起来。然后拉远摄像头,调焦距,专心致志地看着镜头中的身影,在浩淼的油菜园里游移,慢慢录摄,心如一股淡淡的清愁浸满了这片金色的园子。
录摄结束,我又开始画画。我的画面从小路展开视角,以三角形构图。一位由远及近的女子走进了我的画面,身穿红色的长裙,栗子色柔顺的长发披在腰间,耳根以上的头发盘成丸子头花,侧面插上古铜色的发髻,几缕碎发从两鬓披散下来,略带几分飘逸灵动。这个熟悉的身影经过我的身边,走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轻轻一跃,跳在木制护栏上方,身子摇晃了几下站稳当了,她背对着我,极目远眺整片的油菜园,她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撑着紫色的蕾丝花边的油纸伞。她的背影,高出油菜园的长廊,一会向左侧一下身子,一会向右侧一下身子……多像母亲,走进我的画。
手中的画笔飞快地落在画卷上,迅速地勾勒、晕染、虚实。我的画面,住入了一位红衣女子。而画中的她, 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母亲的影子,刚刚画下撑开油纸伞的样子,她倏地跳下了栏杆,匆匆向油菜园深处而去,我没有来得及叫一声,而她也没有回看我一眼,她的身影已隐入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中,我的心一下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地站在这无边无际的田野,手中的画笔落在了地上,笔头的色彩插入松软的土地,未完的画面已无法再填补完整,像残缺了什么?是不是人生也如此,美好中总会有缺失?
我常常寻思,有谁可以完美无缺地度完自己圆满的生命旅程?
6
油菜园里熙熙融融的人群已打破了静谧和安逸,时间逼着生命一步步远去,我又一次陷入沉思。我怎能忘记故土上的亲人??故乡的草场上能记得我的人?曾经的熟识都渐渐远离,家园里唯有陪伴我童年的那棵树还在,树边的石头还在。那块石头就像我画中正躺在我左前方的白皮皴石,一点点温度也没有,它拌了一下我的脚,我踉跄地向前方倾倒,手拄在未完成的画面上,落在红衣女子的肩甲处。我惊奇地发现画中女子,眼睛中浸满了泪,她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母亲。
女子走出了我画面,不知去了何方,她的身影消失于一望无际的油菜园。她的耳翼上有淡淡的忧伤,她的后脑勺有一缕灰白的头发,她牵动着我的画笔,勾勒着五彩斑斓世界。
从油菜园归来,要经过165座隧道,这一个接着一个的隧道,长的竟达十公里,短的也有一百米。晚上,我们自驾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只见周边山峦叠嶂,森林密密麻麻,我们的车总会在这些隧道里跟夜间呼啸如虎的拉煤的大卡车擦肩而过,仿佛我们正沿着一个个险峻的传说,抵达匿藏着无限风光的内心。 谁也不能打盹,不能瞌睡。大家都找着话题互相攀谈着前行。如果我的母亲健在,她会不会担心我们这样的旅途?是不是她会跟随在此时的车里?并提醒我应该在前边的高速口出去歇息了,她绝对不会让我开夜车走这么远、这么黑的夜路,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我这样在大车与隧道的狭缝里,夹着生命赶路。
过完了隧道,我们到了像一个旅游景点似的服务区,那里有一排立体雕像,每一个人物都有不同姿态,他们置身于山峦河流,神情坚定地守望着什么。他们是不是也在守望着童年么? 其实,懂得人生,往往都与失去有关。母亲在的时候,我很嫌弃她唠叨、繁琐、拖沓。可当我失去了母亲,自己开始学着生活,自己开始在世间打拼,就会时不时想到母亲原来是自己的主心骨,是自己的方向。
吃饭的时候,服务生被我们别样的方言和别样的衣着所吸引,他们闲散地过来搭讪:“你们来做什么?”
“看油菜花。”
“每年都有很多画者去那里。他们也在这儿歇足。”
“是呢,我们是玩,边玩边画。”
“可不是!”服务生眉飞色舞:“尤其是汉中油菜园北依秦岭山脉,南屏巴山浅麓,自古兵家所争,中华聚宝盆哦! 哎,你们去过朱鹮的故乡吗?”他那满嘴的自豪感将原本又饿又倦的我重新提起了兴致。
“没有。”
“值得一去,凡是去往油菜园都必须去朱鹮的栖息地。”
“远吗?”
“当然不远。”他打开了话匣子,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朱鹮生态园如何如何稀奇、如何如何绝美。
我们的归途里自然加上了朱鹮生态园,它是文人墨客的聚会地,有人写诗、有人画画、还有人摄影。无数个画者都汇聚于此,有的情侣结伴、有的姐妹搭伙、还有的师生同画,出现了很多珍贵的作品。
朱鹮生态园有朱鹮饲养场、朱鹮湖、朱鹮研究中心和鸟类博物馆及珍稀鸟类展厅。我最喜欢的地方是朱鹮观鸟台,它依着自然景观,在野生朱鹮成群飞出的贮溪河、江树湾、蔡河边,处处都有不同的情趣。特别是在观鸟站、观鸟平台、隐形观鸟棚和观鸟休闲区,漫步在油菜花遍野的小路上,会冷不丁地遇到一只美丽、优雅、洁白的朱鹮,仿佛是与生命之梦相遇一般。
不算茂密的松树林边,小溪弯弯曲曲,清澈见底。我们在卵石间蹦跳,溪水滑过我们的脚趾, 撩拨着裤脚。等朱鹮飞来,我们用画笔记录它那生动的啼鸣。飞来的朱鹮,几乎都是一对一对的,在浅显处堆积的卵石上,露出红色的爪子,一会儿觅食、一会儿戏水,它们互相注目的样子显得十分恩爱。朱鹮喜欢吃泥鳅、小鱼、虾米,也爱吃小米、豆类、谷子。它是一种更钟情于爱、更专一的鸟,它没有人类的朝三暮四、花天酒地和反复无常。它被誉为吉祥鸟,落在谁家,谁家的日子就一定是越来越好,一定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不一会儿,我又看到两只朱鹮带着一只幼鸟,飞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它们像一对夫妻带着自己的孩子,极像幼时的我。其中,大的朱鹮身上的羽毛是洁白的,脸颊绯红,嘴巴长而尖,由灰色变红,最尖处红得发紫;头部的位置上有一排凸起的齐刷刷的白色羽毛。而幼鸟的头部是圆圆的,身上的羽毛呈浅灰色,它正在成长、蜕变。不论长幼,它们都优雅、窈窕、动人;无论是单立、展翅、飞翔,都是一幅绝美的画。我想,我要把它们画下来:它们飞翔在翩翩白云之下和朵朵金黄的油菜花之中,溪水为它歌唱,清风为它搭巢。是的,我还要画一幅朱鹮嬉戏图,画一幅两边是漫无边际的油菜花的木石小路,小路深处行走着一位红色裙裾飘飘若仙的女子,有鹮、有路、有溪水、还有有趣的灵魂……
就在我颇有兴致地构想我的画面时,我看到了一只低眉、孤独的单飞朱鹮,它像一位提着洁白纱裙的女子,腼腆地看着不远处,低絮着爱语;它展翅飞起时,舒展双翼,羽毛的外边纯白,里面渐变绯红,似玛瑙般红润;它的头前伸、腿后展,鼓翼微颤,直冲远方——大概它是飞往它的未来的吧?顺熙在木石路的深处向我款款而来,她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
坐在农家小院,我对顺熙说,这里到处都是画画的人,他们的画会是什么景象呢,会不会也有国风美唐里的“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花”的装束?会不会也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意境?会不会也有自由的朱鹮、宽阔的明天和忧虑微妙的童年?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终于还是合住了画架,准备返程。而我的心却留在了万亩油菜园的花朵之间,与油菜花齐放于天空之下。我期待顺熙的消息,她回江南?或随我北上?
每年都要前往油菜园,仿佛前往生命深处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