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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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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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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疗养也是兵

我认识老严的时间不长。

半月前,我来疗养院路上,公交车在一个酒店门口停住了,任凭司机把喇叭按了再按,但堵在路上的轿车就是纹丝不动。司机咧嘴苦笑,无奈地关掉发动机。

满车乘客焦虑,气愤。有人就嘟囔:“太不像话了,怎么就没人管管他!”

我见同座的老头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便揶揄道:“这车上就属你德高望重了,你老哥应该去把那车撵走!”

 老头儿二话没说,起身往外走。司机忙为他打开车门。

 小老头来到挡车的轿车跟前,挺着胸,手指里面的司机,严厉地命令道:“马上把车开走!” 光头、脖子上挂着大金练子的司机打开车门出来,瞪着三角眼,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身材矮小瘦弱的小老头,不服气地嘴唇动两下,但最后还是被老头儿威严的眼神震慑住了,什么也没敢说,回身钻进车内,把车开走了。

小老头板着脸上了车,坐下,挥手对司机道:“开车!”公交车司机忙笑着点头儿,开车。大家为瘦老头儿鼓起掌来。

 见这穿着长袖深灰上衣,戴着灰色帽子的老头儿一副严肃的神情,我便逗他道:“老哥身体真好!”

 老头瞅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身体好?”

“你抗热呀!你看咱们都穿半袖小背心,还可脑门是汗呢,你身上捂得严实的,汗星都不出。”

大家就都笑。

 “那是我岁数大!又可身是病。”老头儿说自己87了。

我惊讶地站起身:“87岁?可怎么瞅着比我都年轻?”

老头儿随手把挂在脖子上的乘车卡递我:“你看。”

车到了疗养院站点,我拎着牙具包下了车,却见小老头也下车,跟在我后面走着。

便与他搭讪:“老哥也上疗老院?”

瘦老头点头儿。

“那你咋不带牙具手巾啥的?”

“我都住一个月了。昨天回家看看,今早上赶回来的。”

我细打量下小老头儿:理得很短贴着头顶的稀疏白发,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更白。一米六左右小个儿,抿着嘴唇,两个小眼睛透着威严、正直。便打趣道:“老哥可不是一般人,威武雄壮,年轻时,肯定指挥过千军万马!”

 小老头望了我一眼:“你咋知道的,你认识我?”

看来我猜对了:“你是将军?超码是大校!”

老头不置可否地笑笑。

 到了疗养院,我被护士领进病房,看到里面住的那小老头,我兴奋地叫道:“老哥,真有缘啊!”

老头儿也笑。我忙看他床头贴的患者信息,才知道他姓严。是48年参军,50年抗美援朝,到朝鲜和敌人作战的老兵,

“严哥,你当时是自己愿意当兵?”

“愿意啊,是我自己报名的啊。”

“可你不知道当兵要打仗,会受伤,甚至会死吗?”

“咋不知道。”

“那你不怕死?”

“死也比当当亡国奴好!满洲国那会儿,日本人在咱这模行霸道。我爸让他们抓了劳工,一天给他们修炮楼子,吃不好睡不好,一分钱不给不说,还随便打你骂你,根本不拿咱们中国人当人看。我爸差不点死在外边……”说起往事,老严不由得叹气。“听说我报名当兵了,我爸挺高兴,说当兵就对了,没有国哪有家!”

晚上到食堂吃饭。米饭1元钱一碗,菜是炖青鱼,两小条7元。老严递过去3元钱票:“给我一碗饭,再给点菜。”炊事员就为难地皱起眉:“大爷,也没有2元钱的菜啊。”“你给我弄点啥都行。”炊事员只好到后面给他切了几块咸萝卜。

 他看我买了份青鱼,就批评我:“你说你傻不傻啊。那两小轱辘鱼,也不值2元钱,你花7元钱买它!”

 我够抠门了,这老严咋比我还抠呢?“你是老革命,离休工资得八九千吧?”

 老严摇头,说自己一辈子都没问过钱的事儿。当兵在部队,不管钱。结婚在家,爱人管钱。爱人去世后,女儿管钱。

 “孩子管钱,不也得给你买足钱票吗?还能限制你花钱吃饭啊?”

 老严说:“钱票有的是,我就是不爱花那大头钱。”

 “可是不吃点鱼肉,身体不行啊!”

“身体好不好,跟吃不吃鱼肉没关系。”老严说当年在朝鲜,哪来的鱼肉,一口炒面一口雪就算是吃饭了,不也一样行军打伏。

老严说他这病跟营养没关系。是当年在朝鲜钻山洞子,又冷又潮落下的,几十年来,全身骨头节全都胀疼。赶上阴天下雨,就更是难受得不行了,

 我说:“瞅你一天腰板拔得溜直,胸脯也老是挺着,比年轻小伙子都帅气、 滋楞,真看不出是病号儿。”

 他让我逗得眼角儿眉梢都有些笑意了,就解释说,在这儿每天泡泡温泉,做做泥疗,按摩啥的,就不觉得难受了。他还破天荒地幽默一把:“再说,有你老弟变着法地逗弄我玩,我还能知道疼?人啊,还是得有伴儿。”

 “找个伴儿就对了。你倒是跟别人学学,也娶个小媳妇啊。”

 气得老严摆手笑:“你当我傻啊!还找个小媳妇!”他说女儿退休不上班了,一天伺候着他。

 正说笑间,护士长领进来一个新患者小程。是个46岁工程师,和老严差不多高,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形象。后面跟着个圆滚滚的壮实女人,是他媳妇。小程是严重脑出血患者。虽然经抢救保住了命,但留下了不能说话,右膊失去知觉,两腿挪动费力的严重后遗症。

 她媳妇边帮小程铺床,边口里唠叨着:“你可得长点志气,别怕吃苦,早点恢复了,好早点回去上班挣钱。全家还指望你挣钱养活呢。”

 我和她聊了几句,知道小程是吉林农村的,从沈阳大学毕业,来到这儿的钢厂工作。前不久早上,忽然头晕,发病,在卧室摔倒了。

 “他这病算不算工伤?”我问。

 小程媳妇摇头:“要是公伤就好了。他这是在家来的病,不算公伤。”

 小程不会说话,但是特别关心家,特别爱女儿。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拿出手机给女儿打电话。他听力不好,手机音量设的免提。声音非常大。每听到电话那头女儿甜甜的叫着爸爸,他就兴奋地嘴里不停地发着“啧、啧”的声音。家里也常给他打电话,多半是他媳妇高声大嗓地对他发号施令。他也总是嘴里“啧、啧”地应允着。

 每次小程和家中通电话时,老严都会生气地走出屋。他反感小程媳妇对男人训斥的口气。

这天小程媳妇来看小程。像考官似的坐在床上,叫小程甩正步走几步,又叫小程读报纸,最后对小程的表现百分之百地不满意,左右开弓给了小程俩大嘴巴:“妈的,你个大傻子,我花钱是叫你来康复的,你他妈的这些天了,一点出息也没有!你他妈还是爷们不?你他妈还是爷们不?”从夫妻两人的体重体形上,不难看出,论武斗,小程是正常人时,也绝对不是媳妇的对手。何况现在是病人。于是。小程被吓得两手护着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挺可怜小程。虽然我生性胆小,也不得不上前劝解:“姑娘,你别这样。这治病的事儿,不能性急,得慢慢来。”

 小程媳妇停下手,气得黑圆胖脸发白,瞪着两个小黑豆粒似的眼睛,嘴唇颤抖地指着胆战心惊的小程命令道:“我告诉你小程,我下回来,你要还是这熊样,看我不削死你!”悻悻地摔门而去。

 我很气愤,也没送她。

 中午,老严做疗回来,我们去食堂吃饭。老严仍是一碗米饭,2元钱菜。看我花16元买了一盘溜肉段,他就照样皱着眉头笑我傻。我夹给他两块肉,他马上丢回来。

 我就凑近他坐下,有滋有味地嘴里发着吧哒吧哒的声音,馋着他。他板着脸,不理我。

 见状,我只能改变话题,跟他汇报了小程媳妇方才让人气愤,忍无可忍的恶劣表现。老严大怒,训我道:“你就好性子!小严是哑吧,有话说不出,你咋不替他死劲臭那娘们一顿!”说完,洗饭盒子走人了。

 这倔老头儿,干啥呀,这是!咋对我来了!

这天,老严说要回家看看。我嘱咐他一定要打车:“在这住院的多半跑疗,下午都坐8路车往市里家跑。这下午的8路车上,人多的屁股挨屁股。咱岁数大的人,受不了挤,遭不起罪,就自己打车回去吧。23元钱,又不是花不起。”

不等我说完,老严又拦住我:“我可不打那玩艺。咱们老年卡坐8路不花钱,一上车大伙还都给我让座儿。”说完走了。

 八月天,婴儿面。老严刚走,天上就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抬头望望,见东方涌上来铁山似的老大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雨来。我在电疗室,做腰部超短波,望着外面,听着雨声,直门埋怨自己心粗,没让老严带伞。担心他回家路上会被雨淋着。

雨在我的担心中,由大变小了,晚饭后,停了。 我按习惯仍旧来到疗养院楼外大院中,和疗友们一起,手拿手机,绕圈走着,为自己的微信运动凑步数。走了1000多步,天又开始下起小雨了,我便回病房。走进大门,见小程端着右小臂,颠着脚走出来,我就不放心地说:“外头下雨了,地下净是水,你就别出去啦。”

 他左手指指外面,嘴里“啧啧”几声,我明白那意思是“看一眼,换下气”就又说:“那你看看就回来,可别走远!天都黑了,外面又没人!要是为了完成媳妇交给的一天走一万步任务,就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吧。”他笑着点点头儿,嘴里又是“啧啧”两声答应我。

我回病房躺下休息,9点了,小程也没回来,我有点着急了。等到10点他还没回来。我跑到外面,踩着雨水,壮着胆子,把灯光下的广场和树木阴影里的墙角楼后都搜寻一遍,也不见人影。我害怕了;这小子会不会被外来的坏人绑架了?会不会因为病加上被媳妇打骂得失去了生存勇气而自尽了?

想到这些,我身上直冒冷汗。就给值班护士打电话:“跟您报告一个情况,3012病房患者小程现在还没回来。”“他是不是回家了?”“不知道。他没说。七点钟天黑时,下着雨呢,我看见他出去的,他只说上外面透透气儿,没说回家。我担心他发生了意外伤亡事故。我认为你应该马上给他家打电话问下。”护士拒绝道:“我不知道电话,打不了。明天再说。”“那可不行,人命关天,你帮不了,那我就打110报警了。”“什么!你还要告我们!”对方厉声质问我。我解释说不是告院方,我是要找到小程。护士这才让我等下,她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有人死劲儿敲门。我开门一看,走廊中站着三个人,都是来势汹涌,横眉怒目。领头的年岁大点的医生质问我:“怎么你还要打110告我们!”

 我解释说这下雨天,小程没影了,不知是出啥事了,着急。她说:“你等着。”走了。又过了一阵儿,终于又等到敲门声。卫士没好脸色的通知我,说打电话问小程家里了,他在家呢。

 这孩子,下雨天黑灯瞎火的,自己回家干啥啊。我当时问他,又不告诉我!

 但知道他平安,我放心了,就睡着了。

 次日,老严和小程先后返回来了。我便埋怨小程晚上回家也不告诉我。小程只是歉意地咧着嘴儿笑。老严就训我:“你就好脾气!医生训你,你也不训她们!”

 我一想也觉窝囊:你们值班医生、护士应该晚上查床啊,应该掌握患者情况啊。重症患者突然失踪了,我报告了,应当表扬我,感谢我啊,怎能那样粗暴无礼地质问、训斥我呢!

 没过两天,只我和小程在屋时,小程手机忽然响了,小程接听后,又递给我。我接过来,却听里面哭哭啼啼地声音:“我容易吗,一天家里家外地忙,为这个家。你还骂我不是人,骂我混蛋!”

 听声音应是小程媳妇,可是啥意思啊?我也没骂过她啊?就问:“你是小程媳妇吧?你是说我骂你混蛋,不是人?”

那边大声说:“你是爷们就敢做敢当。骂完人了,就别赖帐!”

“可我啥时候骂的你啊?我们这几天也没见过面儿啊。”那边说是昨晚上他给小程打电话,我抢过小程手机骂了她。她气得一宿都没睡觉。

 这是哪跟哪呀?我真蒙了。

不容我多说,那边挂断了电话。我就问小程:“昨天晚上,倒是哪个老头儿抢你手机骂你媳妇了啊?你媳妇咋赖上我了!”

 小程咧嘴儿苦笑,手指指老严的床。

 老严准是听我说了小程媳妇那天来打骂小程的事儿,生气了,见小程和媳妇通电话,便抢过手机把对方臭骂了一顿,解解气儿。

他是出气了,可我被人家误会,倒霉不?让小程解释吧,他又是个不会说不会写的人!

 看老严回来了,我正要说这事儿时,小程媳妇领着女儿来了。

 她挺会找时间的——趁我们刚吃过早饭,还没去做疗时赶来了:“我昨晚上气得一宿没睡,这天没亮呢,我就坐头帮车来了。”她拿出包里的一摞东西给我们看:小程的大学毕业证,小程的工程师职称征,还有小程这些年献血证明共17张,公司发的先进个人奖状5张……

 我一张张翻看着,小程的形象便一点点在我眼前高大起来:这貌似平常的小伙子,却是个雷锋式的优秀工程师。他迈着坚实的脚步,从吉林山沟中一步步地走出来,走进大学,走进企业,组成家庭。他把自己对人民的爱,化做17张无偿献血证明和一张张见义勇为奖状。我拍拍小程的肩膀,赞叹道:“真是个好小伙子啊!”

 “好,顶什么!他这病闹得咱们家都要揭不开锅了。”小程的病不算公伤,所以,他享受不到公伤待遇。生病后单位每个月只发给1000元,并说只能发一年。一年后不上班,就解除劳动合同。而小程父母都是农村种地的,勉强能维持自己生活,根本无余力帮助儿子,小严岳父一家也无余力帮助。

 “你说吧,他在这治病,连吃带治的哪个月不得3000元,孩子在学校不花不花,一个月得不得1000元?还有煤气,水,电费……我又是糖尿病、心衰、骨股头坏死,啥啥活都干不了不说,还得天天买药吃。他要治不好病,上不了班儿,我们这一家三口怎么活啊!你说,我愿意逼他加紧恢复锻炼啊?可是你们说说,他要是不恢复,老是这样式的,我们娘们可得怎么活啊?”小程媳妇无尽的苦恼、忧愁和怨气化作泪水流淌着。

 小程不理睬媳妇,只是手拉着念小学3年级的女儿,嘴里“啧啧”地表达着只他们父女懂的情感。小女孩不知大人愁,也紧紧挨着父亲坐着,小手紧握着父亲如鸡爪一样僵硬的手,两只毛嘟嘟的大眼睛,笑着望着父亲点头儿。

 老严像在听下属报告军情一样,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翻看着印证着小程美好灵魂的那一页页薄薄的纸。但什么话也没说。

我很为小程一家的困难焦虑。小程,多好的小伙子!小程女儿,多可爱的小女孩!可这么一点工资收入怎么够一家人生活呢?

 我跟小程媳妇说:“没事儿,丫头,天塌不下来。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们。”

 小程媳妇马上盯住我问:“怎么帮?”

真就把我问住了!怎么帮呢?俗话说的好,能帮急不帮穷。这一家人每月没有4000元补贴,是无法保证正常生活的。

 怎么办呢?我想到了水滴筹。用那方式在网上为小程一家筹点款吧,先解解燃眉之急。

 我挠挠脑袋,想想道:“我看,应该找他单位要求发救济;再一个,上网上试试,看能不能为小程筹些善款。”

 小程媳妇摇摇头:“都找他们单位多少回了,人家根本不理咱这根胡子。”

 老严像是临战前做出作战决定似的一挥手道:“放心吧。”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神情严肃地去走了。

晚上和老严说上网上做水滴筹的事儿,却被他直接怼回来了:“你们念书人尽整那些不着边的事儿。”

 “我这念书的不着边,那你这拿枪的,有什么着边的法儿??”

 他瞪我一眼:“小程这事你就别管了,别一天这么愁那么愁了。”

 “不是愁,是筹。”我用手指在空气中写着。

 老严不理我,走了。

小程的故事,马上就在全疗养院传得尽人尽知了。随后就有人给小程女儿买衣服买鞋,也有人买了一套小学三年级语数课外辅导书送过来。我把100元钱菜票放小程床头柜上:“买点好菜吃,好快些恢复。”小程急头白脸地往回推。

我不理他,走出来。

 这天中午,我正坐在凉亭里歇着。老严女儿不知从哪儿凑过来了。

我问:“大热天的,你咋来了?”

“叔啊,你告诉我,我爹是不是跟哪个老太太好上了?”

气得直想笑:“你爹一天除了做疗,吃饭溜弯儿全都跟我在一堆儿。他也不搭顾老太太呀!”

“那你说他打电话非跟我要工资卡干啥?”

“那你给不给他?”

“给他,我就怕他90来岁的人了,老糊涂了,别让哪个老太太缠磨住了,给人家钱瞎胡花。”

“应该不是给老太太。”我说。

“那给谁?”她着急地问。

没等我讲小程家的事儿呢,老严板着脸走过来,厉声问女儿:“工资卡拿来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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