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白沙峪是个美丽的山村。它三面是山。由沟沟岔岔的清泉水汇聚成的白沙河,绕过村庄,向村西面的山门口流去。
白沙河,平常宽不过二丈,深不过一尺,永远清凌凌的,一眼望得到底。所以妇女爱在河边洗衣,孩子好在河里玩耍,捕小鱼,至于谁家要建房舍,不用一个小时,一把锹就可以从河里捞出大堆优质的白沙来。
尽管白沙河是美丽的,但进村出山的人们,当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踩着河里每块相距二尺多远的石头过河时,便都不由要骂声“受穷的河!”
那天早上上班,我走到村西,看见大勇的小驴车正停在河当间 车轮陷入沙中老深。他把秋衣都甩了,把鞭子抡得“嘎嘎”响。可那够硬实的大叫驴,拉弓了腰,都不能把车移动分毫。 我立好自行车,问他:“有绳子吗?我帮你拉一把。”我明白在水里往上调车辕子最能解决问题,可这开春水凉呀。
“绳子! 屁!”大勇用手抹了下脸上的汗水,甩了下手,无可奈何地在车上抽起烟来,“守着这受穷的河,不兴好!”他照样是一肚子牢骚。
“好 !这回好 ! 看你小子还坏不!”随着几声“哞,哞”的羊叫,我们身后传来老羊倌兴灾乐祸的声音。
大勇一听,像见了救星,忙把嘴上的烟卷儿往河里一丢,抱拳作揖遒:“大叔,您老可不能见死不救哇!”那副故做可怜的神态,滑稽得叫人想笑。
“这会儿知道叫大叔啦?坏家什 !”许是老头儿看出了破绽,骂了句“坏家什”,转身要去轰羊。这“坏家什”是老羊倌王大叔挂在嘴边的骂人话,其意思与坏家伙差不多。
“没那能耐,我也信! 张大爷我都弄不出去,你个老棺材瓤子不更没辙儿!”大勇撇着嘴恶声恶气地骂道。
什么人什么对待,老羊倌被骂,不但不恼,反倒笑了。还了句“小瞧人!”随手在地上扬了把盐,引住羊群,自个儿把那破大衣(他自称大氅)精精乖乖地脱下,再把破胶鞋一脱,裤腿一绾,露出布满一块块紫青色筋包的瘦腿儿,趟水下了河。“鞋脱,下!小子,别装秧子!”他同时也向我下达着命令。
唉,真叫人瞧不起。大勇处处耍他,他不记恨;叫人拿话一激,老命也不要了。 我打怵地望望河水,朝阳下,白沙河的鳞鳞波纹闪烁着金光,岸边还结着一层晶亮的冰凌。我心里一阵发凉,犹豫地说:
“不能想个别的法儿?”
“哎呀,放下羊鞭才几天,你小子身板就精贵了?”王大叔对我不满意了。
我怕大勇生气,也只得脱鞋下水,扳车轮。
满载废旧物品的车子终于上了岸。
当我穿好鞋袜,推车要走时,却见老羊倌正掂量着车上长短不一的钢筋. 和大勇商量着什么。
“以后,你收上来多少,给我多少。我给你现钱!”老羊倌把“钱”宇说得很重、很响。
“现钱?你个穷骨头棒子, 哪来的现钱?" 大勇驴车上,又恢复了平素那种调皮的神态 ,手摩娑着大背头,咧着嘴,眼晴满是轻蔑的光。
老羊倌满是皱纹的黑瘦的核桃似的脸上却是得意的神气,没牙的瘪嘴张了几张,两只被山风吹得浑黄的小眼瞎狡黠地眨动几下,终于说:“别拿土地佬不当神仙! 骨头棒子?你才是骨头棒子! "
邪门不,七十多岁的人了,买这些破烂干啥呀?没等我问,大勇说了:“是不是想弄钢筋焊个大笼子,赶明个儿娶个老伴儿好锁起来呀?”
“尽造谣!你个坏家什! ”老羊倌转身要走。
“你老实交待不?'’大勇兴致未尽,几步冲到老羊倌面前,举起胳膊高喊,“埋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认罪,死路一条!打倒王明礼!打倒王明礼······”
看着双眼圆睁,脸色严肃,唾沫星子乱飞的大勇的老一套表演,我差点笑出声来。 便上前解围道:“大叔,你是不是要盖房子呀?”我们这儿,这几年时兴平盖房,非得钢筋不可。
“盖房子?我土埋半截子的人喽’盖那有啥用?”老羊倌摇头。
“真的了,盖什么房子?早点预备个驴肉箱子吧。省着死了叫狗嚼。”大勇说的这驴肉箱子是指棺材。
老羊倌见说,也来了劲儿:“对了,我掏弄点洋灰、铁条,早早在北山死柱子旁,修个大大的棺材,留个小门儿,照摸不行了,挑里一缸水,预备一箱面包,往里一躺,等死。”
我心里说不上是轻蔑还是厌恶。造坟,把一生的劳动所得积著,一分也舍不得用,对人对已都是绝对的吝啬。到头来为自己造个钢筋水泥的坟。可笑! 这就是我所佩服的老贫农、老烈属、老劳模吗?
六八年我从县二中毕业还乡,少年时的伙伴大勇马上又和我凑到一起。割高梁,人家都伸刀了. 他却按着不让我动,叫我给他讲北京、讲长城……坐够了,再哭唧唧地溜到前面去,把别人垅上的高粱扑搂倒. 等到别的社员悄悄地骂着自己倒霉,摊着了风刮倒的趟子时,我们俩便轻轻松松地赶上他们,得意地打几声口哨,再超过他们。
不过大勇还总是嫌干大套子活儿累,他总惦记着去放羊:“放羊多好!把羊往山上一撒,你爱干啥干啥。春天,上龙爪沟,那里满山是樱桃,又大又甜;夏天上西北山,有的是杏子! 秋天捡山梨,捡蘑菇,采榛子……”好像放羊比当神仙还美!
我不服气,问他:“冬天呢?大雪泡天的。”
他往草地上一躺,“冬天?冬天把羊往阳坡上一撒,咱就往背风地方一躺,晒日阳,还挣分。”
于是他想出了坏主意. 想夺老羊倌的羊鞭儿。
老羊倌叫王明礼,是个六十多岁的干巴老头儿,放了一辈子羊。老年人一提起他,就叹气. 说他命苦。可他却永远是一副笑模样。一天弓着腰(他驼着背),撅着几根山羊胡子. 见着谁都好说句笑话。特别爱和小孩子逗弄,大伙儿都说他是个老小孩儿。
那天下晚. 老羊倌把羊群赶回来. 可羊刚一进圈,还没等他关上圈门呢,又呼地一下子乱了管,有的返身从圈门往外跑,有的还不顾一切地从墙往外蹦。
吓得老羊倌没了主意。他想拦羊,却被羊撞了个仰八叉,躺在地上直哼哼。混在在羊圈里披着狗皮装狼的大勇也止不住地笑起来。气得老羊倌直骂他“坏家什”,举起鞭子要揍他,可一下也没打。结果,还是大勇东跑西颠地帮着老羊倌圈好了羊。
老羊倌没有提出辞职。大勇懊丧地说:“也没见恁大岁数的入,除了放羊,啥也不会。”
我说:“他这大岁数了,还整天跑大山,也真不容易。怎不叫他当保管员呢,他忠心耿耿的?”
“叫他当保管员?那这拨小半截子还不把仓库里的花生都抢光啊!”大勇直摇头。真的,他不压人. 小孩子不怕他。
硬的不行,大勇换了招儿。他领着我早早晚晚地帮老羊倌起粪,垫圈,往圈东边那间黑漆潦光的小草房里挑水……一回,还把好不容易才从场院弄来的花生绘了老羊倌一帽兜儿……一次又一次地推着搡着求老羊倌留他当助手。可老羊倌每回都照例用指头点着他的头骂道:“坏家什,等你学好的吧!” 其实,老羊倌并不是嫌弃大勇. 他是为队里着想. 不愿多占用人。
于是. 春天庄稼盖垅时,大勇又采取新招了。他约我事先埋伏在羊群经过的道两边高粱地垅沟中,等羊群到来时,我们爬到道上,迎着羊群用棍子乱打一气,羊立刻乱了群,四下乱跑,我们再乘乱急忙爬进地里躲起来。
由于羊群进地踩了青苗,张队长决定派我给老羊倌当助手。派我,主要是因为我不会干农活,另外也因为在老羊倌眼里我还不是“坏家什”。
放上羊. 才知道.。这活儿并不象大勇说的那样轻松自在。
我拿起羊鞭,正是青棵子起身的时侯,一天到晚精神始终都要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个不留神,羊就兴钻了地。老羊倌让我在羊群前边走,可羊不服我管。尤其那只大公羊,干脆把我的命令当耳边风,我气急了打它,它呢,竟敢用大犄角顶我。这时,我可真佩服老羊倌了,只见他离老远的“嘿咿”的一声喝,再随手扔来一块石头,大公羊便会规规矩矩地按令行动了。老羊倌石头扔得准,当哪只羊不昕话时,他便“嗖”地投去一石,贴着那羊头落地,那羊便马上老老实实的了。
放羊也累人,成天跑大山,晚上腿酸疼得没处搁没处放的,还永远穿不上干爽鞋。暖和时山青草绿,早晨上山,见那草叶上树叶上的颗颗露珠闪着莹光,就象珍珠似的,美极了,可一脚趟过去,珍珠碎了,鞋也湿了。一走路,“呱唧”“呱唧”直响,脚在里面泡着,又涨又疼。等到春、冬天,撵羊过河,河里那几块石头上总冻上一层冰,溜滑溜滑的,脚一上去,极容易滑进河水里。尤其开春刚开河,小羊羔趟水后,小腿上就冻冰,爱得病。每天来回过河时,老羊倌都要抱着它们一个个送过河去,而他自己十回有九回是两只鞋都灌满了冰水。
那天,我们赶着羊群过河时碰见了张队长。老羊倌便骂骂咧咧道:“喂,小鳖犊子,一天尽瞎溜达啊?核计点正经事儿,修个桥,省着大家遵罪!”
张队长不敢还嘴骂,可也不服气,就用眼睛翻愣他说:“修桥?你讲话,咱队是一等穷骨头棒子,哪来的钱!打鞭子浇油还是借的钱哪!”又向我一挤眼,“我看咱村那一等大财主,又是军属老大爷,又是县里大劳模,真该出血儿修座桥……”
老羊倌听出是敲打他,过去扯住队长袖子说:“你她妈个坏家什, 你把借我的那六百元还我,我马时就修!”这六百元是老羊棺多年积攒的钱,都被队里给借去花了。
“六百元?你再拿两个六百元也不够啊!”张队长内行似的跟老羊倌算着帐:“得二十吨水泥不? 一吨八十无,得一干六百元。 还得两吨钢筋不?还得人工不……”一顿算,算得老羊倌瞠目结舌。
“修桥?有钱,你还是先把那件扔道上没人捡的破大衣换换吧。一副穷骨头棒子样儿,哪个老太太稀罕你?”
大勇赶着老牛车送粪,也来凑热闹,“穷骨头棒子,又趟河啦?不要命啦?忘了你老爹是咋死的啦?”
“咋死的?给王大红眼拔麦子累死的。你又瞎哧哧啥!”老羊倌红着脸,举起鞭子威吓着大勇,不让他往下说。
大勇忙从车里辕跳到车外辕去,笑着抖落道:“什么累的,是和你老妈扯蛋,丧了元气,早起.趟河,着了凉,才走的。".
张队长也大笑着说:“他怎么趟河也没事。老光棍子!”
“老光棍子就老实呀,你看这些小羊羔儿怎么那么像他?” 大勇边说边打得牛飞跑,我和张队长全都望着捡石头要打大勇的老羊倌大笑。
老羊倌的大衣是够破的了。黑油抹布似的。五个钮扣全没了,用铁丝钩勾在扣眼上。大勇背地跟我说,那大衣还不是正路来的,到现在还能看见大衣襟上那一大片血迹。究竟哪来来的,去年“清队”时,“群专”给他办了一个月班儿,也没搞清楚。他一会儿说是从死国民党身上扒来的,一会儿又说是八路军送他的,一会几又说是他死儿子留下的……他的自相矛盾、莫衷一是的交待,更加大了“造反派”们心中的疑团。他们断定他是在放羊时发现了躲在山沟里的八路军伤员,由于他穿着开花的破棉袄,冷得受不了,便去扒伤员身上的大衣,没想到伤员醒了,端起了枪,王明礼便搬起石头,一下子打死了那伤员……可不管人们怎样 “开导”他,他死活不认这个帐。“我没搬石头打,是他自个儿死的!”他理直气壮地说。你说,他这么一说,是不是更让人起疑?人们再往深里问时,他又不吭声了。反复审了多少天,后来,他除了整天流着眼泪,骂当八路死了的儿子小柱子外,又一句旁的话不说了。谁知他有什么难言之苦呢!
这样拖了一个多月,因为天天要派专人给他送饭 (他家里没别人),再加上他是贫农,儿子是戴着红花当的八路军,而大衣案又缺证人,无法定案,便只好宣布他“学习班毕业'”。
大勇目睹眼见,老羊倌回家那晚上,趴在西北山他儿子小柱子的坟上,流了半天眼泪,末了,脱下大衣,划着火柴要烧,等他颤抖着手把大衣点着了,却又一脚踩灭了·
他没烧大衣,不久又穿着它上县里参加劳模会。
他去了,大勇替他放羊。深秋时节,山上的树木花草都枯黄了,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大勇和我核计着上北山坡去放羊,多带些盐把羊引住,我俩好到榛子棵下捡榛子。“带个小铁锹,专找耗子洞挖,哪个洞不抠他二斤榛子,还全是又大又饱瓤的。”大勇说得我心里直痒痒。
可是羊一上了山,却不象往常那样听指挥了。尽管我还是学着老羊倌那样“唉咿”“嘿咿”地喊得嗓子生疼,尽管我把一背包的石子儿都打光了,那些羊却还是寸步不停地猛门瞎跑。我和大勇没咒念了,只好跟在它们后面猛追。从南坡转到北坡,从北山转到南山……把我们累得都要瘫了。别说挖鼠洞,眼看着地上黄生生的鼓榛子也顾不上捡。
到了家,好歹圈上羊,大勇一屁股坐到圈前粪堆上,抚摸着擦破皮直渗血津的左脚脖子,吱牙咧嘴地直哎哟:“这个死老王头,可把我给坑苦了! 明儿个,我算不干啦。快,给我揉揉这腰!” 他喘着粗气,手都不知道揉哪儿好了
我也累得精疲力尽,也不管脏不脏了,躺到粪堆上,一动都不想动。我现在是真的服了老羊倌了。心里盘算着,在他开会这几天,我可怎么放这羊?
正当我们唉声叹气时,老羊倌笑呵呵地回来了。乐得大勇跳起来,搂着老羊倌在地上打滚儿。我说:“大叔,不是三天会吗?”
他吱吱唔唔地说:“我,我请假了,先回来。”
等到张队长回来后,才知道他是半路跑回来的。
那天中午,在招待所吃饭,六个人一桌,十八个菜,大鱼大肉……异常丰盛。代表们喜不自胜。唯独与张队长同桌的老羊倌,穿着那件破大衣,弓着腰、抄着手,样子可怜又可笑。张队长都觉得脸上无光,便动员他脱掉大衣,放在身后的板凳上。谁知,等到上了几个菜,县委书记举杯祝酒时,低头不语的老羊倌却站起来,回身撒目一下,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满屋子搜寻起来。张队长急忙追赶,一个服务员也马上笑盈盈地问道:“老大爷,你老还需要啥?”
他一把扭住服务员,急扯白脸地问:
“我的大氅让谁偷去了?我的大氅……”
那服务员又气又急地挣脱了,转身取来那破大衣送给他。原来,服务员怕那既脏又破的大衣倒了众人的胃口,出于好心,替他收进了后屋。谁知竟引起了这场风波。
老羊倌见了大衣,并不说话,披挂起来,转身便走。有人要去追,却被发怒了的书记拦住:“这样自私自利的落后农民,算什么模范!”
大家都替老羊倌没开上那顿洋荤惋惜不已。老羊倌却只管忙里忙外地为他不在家那天跑累着了的怀羔老母羊熬汤熬药。等大家咂着嘴埋怨着他“憨蛋”散去后,他叫住张队长小声问:“那顿饭,一人摊多钱?”
张队长哭笑不得,半天攘了他一句:“一千元!”
他吓得直吐舌头。接着小山羊胡子一獗,哼起了“三仙姑,那个骑毛驴,咿格咿格隆噢……”那神气,竟比捡到了一干元还得意。
下晚,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大勇,他气不过,马上领着我来找老羊信。老羊倌正给那老母羊灌米汤。大勇冷不防揪他左耳朵问:“你说谁脑袋最大?”
老羊倌嘴里“哎哟,哎哟”地喊叫着,右手却猛不防抓过了墙上的鞭子,扳起脸。可还没等他鞭子落下来,大勇早拖着他,一下按在小炕上。他可笑地在炕上扭动着身子,想挣扎起来,结果尽管累得呼呼喘,口角满是白沫子,却无法摆脱大勇的双手。于是他便闭上双眼,任凭大勇怎样羞臊,只是一言不发。
我把大勇拉了起来。老羊倌扎乎了两下子,最终还是“干打雷不下雨”, 没敢碰大勇一下子。
我也损了老羊倌几句:“大叔,你真傻,人家那叫‘招待’, 撑破了肚子也不交钱的。你倒好,吓跑了!”
“没吃,我也长这么大…… ”他理直气壮地揉着被炕硌痛了的腰, 不服气嘟囔着。
“你呀,还说别人是骨头呢,自个儿才是真正的骨头,过年连肉都舍不得称!”大勇倚着老羊倌的铺盖卷儿,躺在炕上,又开始揭短了:“那年过年不买肉,张队长看着可怜,给他送去二斤。他老先生接过来顺手搁盆里了。你倒是盖上啊,没价。等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一个猫钻进来,叼起来就跑……”
“倒快起来追呀!” 我着急了,
“人家躺着纹丝没动。”
“还没醒?”
“早醒了。老头予哪来那些觉。”
“那为啥不追?”
“为啥——”
这时老羊倌把鞭杆子抡了起来,举在大勇头顶上,吓唬道:“坏家什,你再造谣!”
大勇不说下去,眼睛瞄着那鞭杆儿,慢馒从炕上爬起来,一步蹦到门外,猛地关上破板门,才大声说:“你说为啥不追?他穷得穿不起裤衩,睡觉时上下一根蜡!”
气得老羊倌直哆嗦,要出去又推不开门。只好蹲在地上喘粗气。看得出这是大勇用了夸张的手法。因为大家公认老羊倌是队里有名的窝囊财主。
但我对他确实不理解。仔细地把高粱米穿串儿吃;锅不见油,煮出饭来黢黑;身上呢,多少年没见他添过新布丝几。可队里没钱:买硫铵时,他却大把票子往外拽,不心疼。又没人给利息,又没人说个好,有的人还拿他当猴耍。我问他几回,他除了说句“要不,怎办?”没别的话。
前年实行了生产责任制。 队里把多年来欠他的钱都还了他,共一干零三十元。他包下那群羊,照旧放着。我呢,被公社调去当图书馆长。离村的前一天,我去告别,他眼中闪着洎花,却连声“好,好!”他打开那个小箱子的锈锁头,在里面抠索了半天,拿出了一元钱,让我去代销店,买五个面包。
等我捧了面包回来,他已在小土炕上放好饭桌,盛上来两碗土豆汤。他揉着被炊烟薰得直流泪的小眼睛, 笑笑说:“你跟大叔放了这些年羊,这回要分手了,没别的,咱爷俩吃顿饭吧。”
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本来要离开的是我并不敬重的人,可心里却有些留恋。我喝着土豆汤,嚼着他特意盛给我的几块已有酸辣味的咸腊肉,想起了我的放羊生活,好象嘴里正嚼着老羊馆刚捡起香香的榛瓤,那时他也是坐在你面前,不错眼儿地瞅着你,问着“好吃吧?香吧?” 等到看见那边有羊钻进了地, 他二话不说,吆喝着,马上跑过去撵……他从不计较别人对他怎样,只是一个劲儿帮你……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自己学习,尊敬吗! 可是过去,自己却从没想到这些!
“吃吧!这肉是过年腌的,罐里还有。” 他见我发愣,热情地劝我。
我吃不下去,放下筷子说:“大叔,你七十多岁的人了,要多注意保养身板。以后有个病灾的,我可不能再给你端水做饭了……”
“我知道加小心。你走了,还有大勇他们。别看我孤老绝户的,村里的小半截子哪个跟我隙外?”虽说这是宽慰我的话,但也是实情。别看大家好逗弄他,可他用着谁时,还真没谁打驳回的。
“来回过河时,别趟水。我看着他盘坐着的腿上的青筋包说。
他放下筷子,起身又打开小箱子,把一张存折给我看:“那年张队长说修个桥得多钱?”
我早忘了那码事儿,便顺口说:“你真要修桥?”
他掐着指头算着,点点头:“三年后,大伙儿就不用来回趟河啦。”说过,他又后悔了,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可别给张扬出去呀!”
谁知,三年过去了,他现在不提修桥,倒张罗起修自己的现代化坟墓来了,人哪!
大概一个月后,春暖花开时,我听到了老羊倌得了急病不能下炕的消息。想到我们在一起放羊多年,临终,应该前去看着,便在晚饭后向村西羊圈旁那两间小草房走去
几年时光,村子变了。除了老羊倌那两间小草房外,家家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瓦房。众多的电视机天线撑起了致富的旗帜, 立体声录音机播送着农民心中的喜悦。
来到我熟悉的小屋外,我听到了屋内老羊倌正对张村长 (原来的张队长)说:“这是五千元,交给你,小屈子说三千元够修个桥。你张罗着些洋灰,钢筋我从大勇那儿买点,也不够,你费些心吧,当头的,大叔求你啦。”停了会儿,他又说,“买的材料,让大勇他们出车拉,就说我求他们……”
“你放心吧,大叔!这桥包在我身上。”张村长抽泣着说,“你在身后还有什么事儿要安排?我指定给你办好。”
“没什么了, 就是,桥,别说我的钱,说上级拨的。我死后,把我往西北山我死柱子旁边一埋;别忘了把大氅给我穿着。我要带着它,还给小柱子……那年,孩子受了伤,在北山,碰上我放羊,孩子看我冷,硬把大氅给了我,他穿着撅腚小棉袄,走了——孩子冷啊 大雪泡天的……我个当爹的,对不起他呀……”
在修桥工程就要开始时 老羊倌去世了。全村人默默来到这低矮的小草房前,无言地啜泣着……妇女们一齐动手流着泪,为他缝制里外全新的寿衣……
河边,大勇红着眼 疯了似的拉石运沙,把那条叫驴打得不停地飞跑……
是啊,面对这样的老人,怎么能不叫人动情! 老人的一生犹如一首瑰丽的歌,正强烈地雳撼着山村的男女老幼!
一座坚固漂亮的钢筋混凝土桥,在白沙河上建成了。人们走在桥头,抬头便可看见北山那两座高大的坟墓,那是老人和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