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为品

说到喝茶，我首先就会想起《红楼梦》里的妙玉，当然，那是喝茶讲究的极致了，普通的人好像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也是没有妙玉那样多的闲暇，果真都跟栊翠庵的妙卿（脂砚斋这样称呼她，我也就借了来用一下）似的还不真真把人琐碎死？“不就喝个茶嚜？哪里至于那么多的七七八八？矫情！”不喜欢繁琐的人常常会对了妙玉就在鼻孔里“哼”了出来，到底带着一些酸葡萄的味道。风雅并不是容易就附庸得了的。

林语堂先生说“从人类文化和快乐的观点论起来，人类历史中的杰出新发明，其能直接有力地有助于我们的享受空闲、友谊、社交和谈天者，莫过于吸烟、饮酒、饮茶的发明。”可见，喝茶的重要，社交上的重要性非其他社交方式可同日而语。在英国，下午茶是根深蒂固的主要的社交方式；中国，茶桌自古就是人们交往的平台。有人这样说：“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己。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至于什么情境之下最宜饮茶呢？林先生这样讲：“一个人只有在神清气爽，心气平静，知己满前的境地中，方能领略到茶的滋味。”为什么呢？“因为茶须静品”。这倒让我想起来，曾经去过北京的茶楼（当然不是老舍先生笔下的茶馆，而是那种装修成了江南韵味的小桥流水人家感觉的茶楼，耳边有丝丝柔柔的江南丝竹环绕，人进去不自觉的就会轻言细语起来）。林先生说茶具有引导人进入一个默想人生的世界的性能。所以，喝茶时，必须周遭不能够有呱噪之音，比方说儿童的哭闹、粗蠢妇人的粗声大气等等，这样的声音于饮茶之人是十分败兴的。有一个叫做特昆雪的人说过一句话：“茶永远是聪慧的人们的饮料。”我们的国人，茶是风雅隐士的珍品。这倒由不得让人想起来妙玉了。贾母喝了半盏妙玉专门为她老人家拿了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老君眉，剩下的给了刘姥姥，刘姥姥到底是实诚人，一仰脖一口就全都喝了，还给了一句评：“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就更好了。”惹得贾母与众人都笑了。我记得85年的电视剧里有一个妙玉的特写，——俏脸上一闪而过一个不屑的笑。刘姥姥喝茶和妙玉饮茶完全是两个概念。妙玉喝茶是增进她的智慧的，她这样说：“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刘姥姥喝茶则全是解渴。两个人完全没有可比性。

林语堂先生说茶是凡间纯洁的象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不过《红楼梦》里头，那一只珍贵的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不过是“贫婆子”刘姥姥用过了，妙玉就嫌脏不要了。我们可以说妙玉有洁癖，刘姥姥素日的卫生不够好，妙玉对她嫌弃有加。倒又让人有一些唏嘘——穷人结交富人，总是以“不要脸皮”为代价的！当然，这有说教的嫌疑了，不提。讨人嫌的。

刘姥姥到底“脏不脏”姑且不论，倒也真的点明了一点：茶是洁净之物。

习惯吃茶的人都懂得的，茶，在采制烹煮的过程当中，都须得十分清洁。如果在茶的采摘烘焙、烹煮取饮之时，手上或者杯壶当中略微有些油腻不洁，就会使得它丧失美味——我想，或者就是那一种纯粹被破坏了吧？茶叶果然好到了没得挑剔，煮茶的水就必须要匹配得上方可。妙玉给贾母泡茶的水“是旧年蠲的雨水”，因为见多识广的贾母什么不懂得啊？妙玉怎敢拿了普通的井水来塞责老太太？当然，老太太很满意。但老太太绝没有想到，自己吃的妙玉奉上来的茶并没有拿了最好的水，——好水她留给了自己和宝姐姐、林妹妹两个了，当然，还有贾宝玉，他们吃的是“梯己茶”，水自然要上好的。这水果然也是最难得：“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总舍不得吃。……来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当然，这里，妙玉借着煮茶的水奚落林妹妹“竟是大俗人”，让素日一向清傲的林妹妹只因为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有些面子扫地。好茶须得好水配，饮茶的必须。在杭州，有“龙井茶，跑虎水”的说法，是杭州的“双绝”。另外“蒙顶山上茶，扬子江心水”亦是名扬遐迩。

当然，有人却拿了妙玉这一节来讽刺曹雪芹不懂饮茶之道。因为茶圣陆羽的《茶经》里头就明确写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茶圣的这一段好像让曹雪芹很是没面子似的，曹雪芹果然错了嚜？我上网google了一下，才知道天才真的不是乱盖的，曹雪芹并没有用错水，——古人一直都很重视雪水泡茶，因为在古人的眼睛里，雨水、雪水都属于“天泉”，是泡茶的上选水。例如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就有这样的诗句：“融雪煎香茗。”宋代词人辛弃疾的《六么令》一词中也有“细写茶经煮香雪”，元代的诗人谢宗可《雪煎茶》一诗里也有“夜扫寒英煮绿尘”，都说的是用雪水泡茶。妙玉吃茶用的水不过是更加的讲究罢了。

喝茶和饮酒不一样。喝酒图的是热闹，喝茶则属情调，就好像西人端着透明的高脚杯喝红酒一样。既然论到了情调，环境自然很重要了。林语堂先生的《茶与交友》里提到有一个叫田艺恒的人在其《煮泉小品》里写道这样一句：“啜茶忘喧，调非膏粱纨绮可语。”喝茶是要安静的，如此方能体味到茶的美妙。而茶的美妙自宋代之后就认为是在淡茶之中了。正因了茶的淡，是以，饮茶的周遭必须得要清幽雅静，一同饮茶的友伴也不可多，《茶录》里这样写：“因为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所以呀，妙玉、宝剎、黛玉，外加上一个贾宝玉，四个人在栊翠庵里吃“梯己”的时候多么有趣，妙玉不仅借着绝好的机会奚落了清高的林妹妹，还打趣了贾宝玉：“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醢更成什么！”尽管是有些苛刻，倒也妙不可言，所以，宝姐姐、林妹妹以及被打趣了的宝二爷都笑了，也并不跟妙姑恼了。当然，一杯为品，品过茶之后，也就散了，多坐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吧？不过，我猜测，妙玉请黛玉他们喝的不应该是功夫茶，尽管她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ban瓟斝、杏犀qiao和绿玉斗，到底还不是功夫茶。

当然，功夫茶究竟怎样须得要“功夫”不是我关注的，不过，我却知道一点，沁馨品茗的时候自煮自烹方是吃茶的美妙所在。煮茶的炉子宜小，用扇子煽火直至水滚，水须得要“滚三滚”方才将水快速倒入小茶壶当中冲茶、泡茶。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子“情调”，请吃茶的人、吃茶的人，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一杯茶品完，饮茶的人各自散开，回味无穷。果然意犹未尽，则会有二泡、三泡。对于茶的第二泡、第三泡，林先生有绝好的文字：“严格地说起来，茶在第二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照理论上说起来，鉴赏家认第三泡的茶不可复饮，但实际上，享受这个‘少妇’的人仍很多。”多么的妙不可言？当今，少妇比少女人气更高，“女人，青春从四十岁开始”，我都已经看见过这样的标题了。以茶喻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