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竺秭,天竺国的竺,秭归的秭,一般人都叫我竹子,好像我是一根竹子,而我也真的很像是一根竹子,瘦伶伶的,太瘦了一些,简直像一只标枪,我最好的朋友渖迪雅就总笑话我。迪雅经常一边拍了我瘦骨嶙峋的肩膀一边笑着说:“唉,竹子,你看看你,摸上去全部是骨头,就像竹节似的,简直硌得人手疼。对了,有一种虫,就叫竹节虫,唔咦!”她脸上露出来一点嫌恶害怕似的微笑,手飞快从我的肩膀上拿开,好像一个霎眼睛我就变了那种绿色的枝枝节节的虫子似的。我也有一点骇笑,却并不反驳她,我知道,她只是微微有一点羡慕嫉妒罢了,我又何必认真恼了?
迪雅个子不高,不瘦,也算不上胖,丰满型的女孩子,过早的就发育了,十二三岁刚进入青春期,其他女孩子都还只是胸口处两个小小的蓓蕾似的突起,她却已经有小山峰似的胸脯了,让很多同年龄的男生看见了既吃惊又会脸上一红,立刻将目光看到别处去,也让迪雅脸红彤彤的,不知道要看到什么地方去。女孩子呢,则在她的身后偷偷捂了嘴巴窃笑不已,当着面却都极力避免目光聚焦在她的胸前,越想要回避越要盯着,惹得双方都不自在。迪雅有一次很气愤的跟我抱怨了一句:“竺秭,这些人是不是都有病呀?好像他们家没有女的似的!”我笑起来,看着她的白里透着粉的桃红花色的小鸭蛋脸,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合适。当然,迪雅也并不见得想听我的意见,她不过是需要有一个人听她的抱怨罢了。“算了算了不说了。”她挥挥手甩甩头,也就此别过了,以后也没有再提过这样的抱怨,可能是女孩子们一个个都开始发育了罢?
我却依旧是一根竹竿似的,只顾着长高,忘记了其他地方也要一同成长,可是,我终究长大了,因为瘦,加上喜欢穿质地柔软的衣服,再配上一头长发倒也给人一点仙气缈缈的感觉。迪雅就替我梳头发的时候拽了一下我的头发,“嘻嘻”笑了两声,旋即又叹口气说道:“你说你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呢?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噢!”从镜子里我错愕的张大两只眼睛看着迪雅,不知道她这话是从而而来的。哎呀!”迪雅习惯性的甩甩头,一边拿发圈飞快的替我把头发绑起来,一边有点不耐烦的声口说道:“我顶不能忍受你这样无辜的眼神了!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我立刻垂下眼皮,真的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但是没有说话,迪雅也不说话,只手上加快了速度。头发绑好了,迪雅坐到一边的沙发里去,我没有立刻跟随她过去,只是坐在梳妆台前,眼皮抬起来瞟了一眼镜子,飞快又垂下去,略顿了顿,然后回头看看迪雅,她低着头手指头在沙发扶手上滑来滑去的,浓密的睫毛在粉白的脸颊上投射出两道弧度美好的阴影,我撇撇嘴,站起来,走过去,坐在迪雅旁边的沙发里,“你生气了?”我竟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莫名其妙的。其实我挺讨厌自己这样的怯懦的,我又并不欠她什么。迪雅扬起眼皮,看着我,耸耸肩:“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说罢,我们两个都笑了。我的心里升起来一点莫名其妙的惆怅。
迪雅上大学是在外地,我们常常书信告诉对方自己遇见的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朋友,……新的一切。新的一切?我想我不会把毫无保留的把我的一切都告诉迪雅吧?迪雅也一定有不想告诉我的事情。无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别人知道吧?有一些事情是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当然,还有冥冥之中的那个无处不在的,神。果然这世界上有神吗?或许还是有的吧,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而已。既然没有见过,所以,自己心底里的事情也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了,旁的人,无论谁,都不知道。我不可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迪雅,虽然迪雅很多次来信都强调一句:“竺秭,你不能对我有保留喔,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我也常常飞快回复她:“你放心好了,我的生活你是全部都看见了的,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呢?”是呀,我可有什么好对她隐瞒的?我的生活就像是四面高山环绕出来的一个小潭水,因为山的阻挡,风吹进不来,所以,潭水纹丝不动,光滑的如同一面平静的镜子。曾经我看过一本小说《死水微澜》,而我连微澜都没有,这是我的寡淡无味,或许也是因为我不会把别人的话认真当一桩事吧?当然,我也不评判置喙别人,直到我遇见李罗,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如此八卦啰嗦小心眼儿,跟其他八卦啰嗦小心眼儿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当然,这也是李罗离开我的原因吧?
李罗离开我是因为迪雅,竟然是迪雅!假若不是迪雅,我根本不会知道李罗会有那样的想法,而那样根深蒂固的想法把我一下子就打到了一个深洞里去了,让我原本就不那么多色彩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一片漆黑,但是我竟然失去了痛的感觉,就算用尖尖的指甲掐在胳膊上、大腿上都不觉得痛,我被自己失去痛感吓坏了,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只是记得第一次见到李罗时的情景,那么清晰,细枝末节都清清楚楚的。那天的天气真好!高大的建筑群中间一块蓝天,那么滢澈的蓝,彷佛滴得出来水似的蓝。我站在大楼的阴影里,仰头望上看,大厦的顶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光,像海上船边的一道白浪。因为仰着头,彷佛这银灰色的庞大楼宇被什么人投掷到无垠的蓝海里去了,看得我有一点心旷神怡。等到收回目光,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男人好奇的看着我,我愣了一下,微微攅了一下眉,那男人略微有一点面熟,却全然是陌生的。我低了头,匆匆隐在大厦的玻璃门后边,心里有一点起疑是否同在这大厦里上班的人,可是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上下班的高峰电梯如同地铁公交车一样忙碌而拥挤,为了赶上电梯我不得不全力以赴,等到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那个男人早已经被丢到爪哇国去了。
工作是按部就班的无聊,却又要保持一种夸张的昂扬斗志,这让我常常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被掏空的感觉,被什么掏空了?工作?生活?还是别的什么?说不上来,我只是时常会觉得我很失败,长这么大了竟然还没有谈过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是甜的?苦的?还是酸的辣的咸的?迪雅曾经盯住了我的眼睛说:“竺秭,你说说你吧,长得这么好看,竟然没有恋爱过?多可惜?!”惋惜当中夹杂着怀疑的声口。我心里暗暗感觉到一些反感,脸上却笑起来,微微皱了眉,回她说:“我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想不通,怎么就没有男生喜欢我呢?要是像你就好了。”迪雅是从十三四岁就有男生时不时的给她递过来一个暧昧的眼风,等到了十五六岁,更是开始了忙碌的抵挡各个方面来的攻势了。经历的多了,就有人说了,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大容易坠入爱河的,可是迪雅硬是不一样,她是容易就坠入爱河了,而且,每一次坠入爱河都坠入的不浅,死去活来倒不至于,可是回回失恋了依旧会伤感一阵子,但是,过去也就过去了,下一次飞快到来,仿佛又是一个轮回似的。迪雅的爱情真的是多!不过,多了也有麻烦——淌过的河过多了以至于站到真的河岸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点意兴阑珊了,也就错过去了,倒要叫别人为她觉得可惜。她自己呢?一半有些悻悻然一半又是洒脱的,像小时候那样将头一甩,把搽得嫣红欲滴的樱桃似的嘴唇往下略撇了撇,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一点恨声,但是也有一点失落。我看着她的略微显得比哭要难看的笑,也不知道应该说一些什么,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似的,心里却静悄悄的若隐若现的浮动着一丝不分明的欢喜,恶毒的快意!立刻又在心里叫了一声“停!”将好朋友的痛苦当成自己快乐的源泉很不好,近乎于是一种坏吧?因为太不厚道。饶她还将我看作是她最好的朋友,自小一路走过来的闺蜜。可是,我的心里对闺蜜始终有一份怀疑。闺蜜,多么不堪一击的情谊。
当然,爱情上的伤痛对于迪雅来说实在太好痊愈了,这让我既吃惊又有一点羡慕嫉妒,我没有恋爱的甜蜜自然也就没有失恋的苦楚,我只分享过迪雅的甜蜜跟苦楚,可是感受旁人的爱恨根本连隔靴搔痒都谈不上,对于感同身受我觉得是一个欺骗性质的自欺欺人。就在我独自一个人的魂不守舍幻想着爱情的时候,却彷佛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似的掉下来一个男人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明白了什么是糖什么是药,甜蜜起来很甜,可是苦涩起来也真的是苦涩,甚至苦比甜更多。其实,那次在大厦前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逃离开去之后我就把那个好奇的看着我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的,也是,完全陌生的人,只那么惊鸿一瞥又怎么能够记得住呢?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很快的,我就“迎来”了成为改变了我以及我的人生的与那个男人的“重逢”。
李罗是我业余时间教写作的一个孩子的叔叔的好朋友。我平时跟那孩子的家庭没有任何交集,除了银钱上的往来——我教课他出钱,很简单。况且一切都电子化的时代,即便是银钱交易也不用面对面。但是,有一天,修改完了那孩子的一篇作文之后,正准备下课,孩子突然叫住我,说要跟我说一件事情,我问是什么,孩子开始有一点期期艾艾,但还是说明白了,原来是邀请我跟他一起去参加他叔叔的生日派对,这让我很吃惊,本能的想都没有想我就拒绝了:“老师没有时间诶。”孩子的脸上有些失望,垂了眼皮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呀?”我更吃惊了,看着那小男生,突然笑了,有一点揶揄:“你不会是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吧?”小男生脸红了,竟然有点结巴起来:“不,不,不是啦。我,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参加叔叔的生日派对。”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去他叔叔的生日派对,我完全不认识他的叔叔。可是孩子看着我,小小少年的切切的目光,让我突然不忍心再说拒绝的话了。孩子笑起来,我却又为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问好了时间和地点,我告诉孩子到时候我一定会准时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有一点患得患失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不安的情绪,是因为那孩子问的那句?——“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呀?”果然在那个陌生人的生日派对上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我越不去想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大,扰得我好几天都心里不安,直到那一天到了,才知道哪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热闹嘈杂的生日排队罢了,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那个派对上,我与李罗不期而遇,再一次,假若那第一次在大厦门前的惊鸿一瞥能够算得上是第一次相遇的话。
看见李罗并没有让我感觉到惊讶,是呀,不过是匆匆掠了一眼睛的一张脸,怎么会记得呢?可是李罗看到我却好像有一点吃惊似的,看着我的目光带着些审视的意味,又彷佛在思考着什么,这令我有些紧张,可是,他也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问我是不是我们从前见过,我摇摇头,我完全没有印象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于是他就笑起来:“这样搭讪是不是特别没有创意?”我也笑了,不置评论,可是心里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发紧——对于磁性的声音我素来缺少抵抗的能力,而李罗的声音真是入耳!浑厚之中略微带有一点点的鼻音,也不知道他是否学过播音的技巧,那声音彷佛是自胸腔里发出来的,带着心口处的温暖。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细微的哆嗦,脸上却宁静的微笑着。
于是他又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竺秭。“竹子?”他看着我,“bamboo?”是留过学的人惯有的那种说话就要冒出来个把英文单词的特点。我点点头,立刻又摇摇头:“天竺国的竺,秭归的秭。”李罗略嫌有些长的脸上露出来一个困惑的神态来,我笑了一下,“秭归,湖北的一个城市,据说不是很大。”李罗释然的笑了,继而又问:“你是湖北人?”我摇头:“不是,我们家,我是说我父母,没有一个人是湖北人,甚至我们家的亲戚当中也没有湖北人,可是,”我顿了一下,看着李罗,他的皮肤肤色很吸引女人,很流行的小麦色,脸上微微泛出些光,我想那不是油光,虽然说因为人多空气被搅得热腾腾的,人人脸上都泛着红光,但是李罗脸上的光却不是热出来的油光。我暗暗吸口气,说道:“我想或许是因为那地方出过中国四大美女中的一个女人吧,王昭君,知道的吧?”李罗点点头,我又笑了一下,微微有一点讽刺,我父母就是这样,凡事总是喜欢联系,事实上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的自作多情罢了。“王昭君是秭归人。”我说。李罗有些明白似的点点头:“你父母是希望你像王昭君?”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出其他人听见我解释我的名字时出现那种困惑而吃惊的神态,这令我莫名其妙的有一点惊喜,可是,我却撇撇嘴:“王昭君那么不幸!像她有什么好!”李罗再笑起来,他的牙齿真好看,洁白整齐,在国外留过学的人因为受过西方人的影响,大多对口腔卫生比较重视。“你不会的。”他的声音很轻,但是说话的语气很笃定。我也笑了:“因为我没有她那么美。”说完我们两个相视一笑,李罗一壁笑着一壁摇摇头,仿佛对我的最后一句话不以为然。这令我隐隐约约的有一份窃喜。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几乎一直待在一起,只除了李罗被学生的叔叔拉着离开了一会儿。我的目光随着他,看见孩子的叔叔一边对着人群中间一个艳丽的女孩子指点着,一边不知道跟李罗说了几句什么,李罗笑着微微摇摇头,目光却往我这里扫了扫,我忙垂下眼皮,看着手指。等到抬起眼皮,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失望,悄悄叹口气,然后悄悄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去,一屋子的人,我谁都不认识,我的学生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坐在那里,想着是否应该要离开,毕竟,陌生人的生日派对,早一点离开也算不上是有失礼貌。正不耐烦,李罗却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今天太闹了!”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发现你是很安静的女生。”我笑了:“我不大会讲话,说多了就会讲错,倒是安静一点比较安全。”李罗漂亮的牙齿再次露了出来,但是也并没有说话。我们就那么坐在那里,像两个哑巴,看着其他人嬉笑打闹。这真尴尬!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沉默的坐在另外一个陌生人的生日派对上真是诡异!我心里突然涌起来一丝反感,扭过头看着李罗,他的侧脸还挺有棱角的,可能是方下巴的缘故吧,鼻梁很挺直,笔尖稍微有一点勾,却又不是鹰勾鼻子。“你的名字是你父母的姓吗?”我轻声问了一句。李罗有些吃惊的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笑了:“猜的。”看见李罗脸上愈发诧异的表情,好像吃惊我怎么会猜得到。我第二次撇撇嘴巴:“这不难猜到的呀。怎么?难道很少有人这样问过你?”李罗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却感觉时间彷佛泞滞住了,漫长的几秒钟!“这样看着我干嘛?”我把目光投向人群,眼角的余光里李罗的脸上在灯光底下变得忽明忽暗的。“你真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生!”我笑了,目光重新落回到李罗的脸上,“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你也是的。”李罗也笑起来。我们都在笑。
派对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互留了电话号码和微信。回到家,我还处在一种迷蒙却又有一点亢奋的情绪之中,躺在床上很久才睡着。当然,我很清楚我的亢奋是因为什么,李罗是那种很有吸引力的男人。终于睡着了,可是我睡的不踏实,是呀,那样亢奋的情绪底下怎么还能睡得踏实呢?做了一夜的梦,可是,梦到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夜有梦,一锅粥似的梦。
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认识李罗的事情告诉迪雅,请她帮我分析一下看是不是这一次我是真的会谈上一回恋爱了,转念又想到迪雅一直以我的恋爱作笑话谈资,假如这一次不过是我的错觉,李罗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意思,果然是这样,我岂不是会给迪雅笑话,白白送给她一次茶余饭后的牙祭呢?这样一想也就作罢了,自己在心里左思右忖的猜测着李罗是否真的对我有一点暧昧的想头,假若有,为什么过去了好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那晚的生日派对是聊斋里的一个迷雾弥漫的狐狸洞似的,再仔细回想一下,方才记起来那天晚上诺大的房间里灯光不那么明亮,加上一些烟雾,一个个人都面目模糊不清的,可不是聊斋志异里的狐狸洞?只是,这一次不是清秀瘦弱的书生遇见美丽多情的狐精女鬼,而是我,一个寡淡无味的竹竿似的女青年遭遇了一个强壮戏谑的狐狸怪,开完了玩笑也就完了,还能怎样?这么想着就有些心烦意乱,但是也没有给旁人看出来,庸人自扰何必给不相关的人知道,没的给人提供笑料。
就在患得患失的惆怅将要渐渐褪尽的时候,李罗发来了自那次生日聚会之后的第一条微信信息,是道歉这么久才联络,继而解释说生日派对的第二天他就出差了,本来也想着要发个微信的,但是又不知道是不是有打扰之嫌,加上出差的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的抽不出来时间也就作罢了,今天刚回来就发了微信,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扰了我,假若是,就当那信息是一个酒醉的人错发的,不理会就好,但是,末了又加了一句调侃似的话:“该不会你是真的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要不要我再向你介绍一下我是谁?”结尾还放了一个调皮的笑脸,让我看了忍不住又要笑又要无奈,前几日的煎熬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但是我没有立刻回复他,我想的也有个道理,既然这么好些天都过去了,也就不急在这几分钟了,可是在心里很深的地方又好像长出来了一只小小的手似的,在那里彷佛一只小老鼠看见了不远处的餐桌上摆放着的奶油蛋糕又是着急又是担心,着急是恨不能立刻将美味的奶油蛋糕吃到嘴巴里的馋,担心是假若不顾一切的窜了出去会不会被老鼠夹子夹住的可怕,藏在洞口探头探脑的,细小的爪子却在洞门上抠来抠去的,直抠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半天的时间除了一个人对着计算机屏幕傻傻的笑好像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终于,咬咬牙,我回复了李罗,是礼貌的淡淡的语气,猜测着想或许他看见这样的回复可能会有一点失望吧?也果然不出意外,李罗的第二条微信“嗖”的一声就飞了过来,有一点着急似的:“你生气了?”看见这条信息我突然就感觉心里安定了,长出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微笑,又惊诧完全没有恋爱经验的我竟然也会使用恋爱的小技巧。其实,过后才知道,我哪里是会恋爱的技巧,我只是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罢了,如果只那么一条淡然的微信就是恋爱的技巧的话,那么这世上所有的女性都生来就是恋爱的高手,倒也应合的那句被人嚼烂了的话了:“女人,天生就是情感的动物。”
我犹豫着应该要怎么回复李罗,告诉他根本就谈不上生气不生气?还是反问为什么要生气?或者像其他会撒娇的女孩子那样娇嗲嗲的发一个可爱的卡通的贴纸?正拿不定主意,李罗的电话打了进来,我由他等了一会儿才接通了,却两人都沉默着,就好像那晚在生日派对上一样,我心里有点好笑,还真的成了万言千语在心中了,可是一时间也是实在不知道要如何打破这样的沉默。贴在耳边的手机里轻微的喘息声真让我觉得心跳加速,脸上有一些烫,可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而且心里还有一点嘀咕:“为什么他也不开口呢?难道也跟我是一样不善言谈的?可是他似乎也并不是一个不善坦言的人啊。”正暗自嘀咕着,耳边传来两声“啃啃”,清嗓子似的,然后隔空两人都笑起来,刚才凝结的空气一下子就化开了。“这样吧,周末的时候我们一道出来找个地方来一个周末一日游,如何?”我笑了,心里却又有一点诧异与失望——我想象了那么多年的爱情即便不是轰轰烈烈的,但是也不应该是这样,才刚刚开始倒已经就是白开水了,而且温度也并不烫手。或许,无论遇上谁,李罗都不会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吧?不管几岁,他的人生都是兴兴头头的,没有江河日下的惶恐不安,当然,踌躇满志也未见得,他只是对自己很有把握,也因为这一份自信,让他游刃有余的行走在他的有声有色的人生道路上,遇见我,他也没有觉得多么的不可思议,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在我,虽然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心里却一直都有一种念头——遇见李罗,是天意,命中注定的。是的,我的过去无声无色,有一点空虚,彷佛就是在等着他的到来,给我的显得苍白的生活加上色彩与精彩。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一些委屈,为什么我要等他而不是他等我呢?可是,容不了我多想了,周末很快的来到了,我准时赴约,也迎来了我的一上来就跳过热恋直接进入细水长流似的平淡的爱情。
跟李罗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疑惑,是不是无论是谁,跟他待在一起都不会有无聊的感觉呢?他总是有那么多的新花样,总能够给我惊喜,只是假若爱情也真的有投入产出的话,在我这里,他的投入不少,但是我的产出却实在谈不上多,倒不是我不喜欢他,而是我常常跟不上他的节奏,总是乱拍子,就像有一次看一本小说,男女主人公说到挑夫挑担子,男主角说挑担子,看别人挑总觉得简单,其实果然自己挑起来其实很难,因为挑着担子走路一颠一颠的,而每一次都必须颠在节骨眼上,不然没有办法走路,更不要说小跑步了。我跟李罗之间的节骨眼在哪里呢?靠前一点还是靠后一点?我想我经常是有一点滞后吧?刚开始的时候,李罗当我的这种反应慢是可爱,也是,任何一桩爱情,开始的时候都是只见美好不见嫌恶的。我的后知后觉在李罗的眼睛里根本就完全是时下流行的一个词的完美诠释:呆萌。李罗常常揉着我的头发笑:“你呀~!”黑黑的眼睛里流转的是怜惜与喜爱,但是有时候也会有一丝不耐烦,却稍纵即逝,不过或许也是因为我虽然呆萌,但是心里却是很敏感的,他的一个眼神,哪怕只是身体的略微一个僵硬我都会立刻就感觉到了,脸上不流露出来,心里已经有一点担忧了,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变得灵动一点,不要总是那么呆呆的,不想愈发的局促起来了,于是就又委屈起来,人变得敏感而易怒,李罗也有些吃力了,常常面对着动辄就泪眼婆娑的我手足无措,但是随着时间再过去,他也就不再那么惊慌了,在面对着我的泪眼的时候。人,真的是习惯性的动物。我也明白了,如今眼泪不再是女孩子的可爱招牌了,过多的眼泪只会让人起反感,更何况,东施效颦出来的现代林黛玉非但没有小说中林黛玉的动人,只有更令人起反感。我本来就经常会患得患失的,谈恋爱之后这毛病变得更厉害了,迪雅很快就感觉到了我的反常。
是呀,迪雅那么聪明,怎么会没有感觉?虽然这一次我对她完全守口如瓶。为什么要对迪雅隐瞒呢?我不大清楚,或许,我是对迪雅有一点防备,对自己则是有一些失望吧。失望什么,又不分明。迪雅似乎感觉出来了我对她的防备。周末,迪雅约我逛街,手机里像是跟男朋友撒娇似的:“竺秭呀,陪我去买几件衣服好吧?我最近都没有衣服可换了。”我“吃吃”的笑她:“你那么多衣服还不够还换?还真的是那句话,”不由我说完,迪雅已经接了话过去:“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我们都笑了起来,我爽快的答应了迪雅陪她逛街买衣服,又给李罗去电话告诉他我要陪迪雅逛街,李罗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半真半假的笑着问我:“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你的这个闺蜜?”我愣了一下,旋即又笑起来:“一定会有机会的。迪雅是非常活泼可爱的女生,你们或许能说到一起去的。”李罗立刻说:“再好的女生比起来你在我这里也差了一公分。”我们俩都笑了,可是我却彷佛看见在我心口处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灰色的结,精致的灰色,中间隐隐有一点殷殷的红色,我的眼睛里看见一抹淡淡的担心一闪而过。站在穿衣镜前,我前后左右的转动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还是第一次,见迪雅之前我如此在意自己的妆扮。
“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相处才让彼此更舒服。”我替迪雅拎着皮包,她刚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站在商场的穿衣镜跟前挑剔地看着身上的裙子。“喔?”听见我的话,迪雅扭脸看着我,脸上是一个吃惊的神情。我点点头,微笑的看着她。迪雅盯着我的脸上的笑,突然微笑起来,转过头继续看镜子里的她,转过来转过去的扭动着腰肢,微微蹙了眉,好像对那条冰蓝色的漂亮裙子不很满意:“这个颜色太挑人了!”说罢,立刻走向试衣间,隐在了门后边。我有些吃惊,分明她一眼睛就看上了那裙子,而且她的肤色又那么好,无论什么颜色她都驾驭的了,这是她最让我羡慕的,不像我,虽说皮肤也白,但是有一点苍白,加上瘦,像个女鬼,迪雅不是。迪雅是妖精,尤其一双桃花眼睛,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风情万种的打转,便愈发是狐狸精了。我看着试衣间紧闭的房门,门开了,迪雅走出来将裙子递给销售小姐,销售小姐脸上职业性的笑着问了一句:“这边还有今年的新款,您要不要再看看?”迪雅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又看向我:“我们去别家看看吧。”从我手上接过去她的皮包,我看一眼销售小姐,那化了浓妆的俏脸儿上有一点失望,但是依旧微笑着。
“第一个突破你的防线的男人!”我有些错愕,看着迪雅拿吸管在冰咖啡杯子里很用力的搅动着,不太清楚她的气忿是为了什么。“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倒是便宜了他!”说完旋即又笑起来:“怎么我像是吃醋似的?!真是见了鬼了!”我也笑了,终于有一点明白了迪雅的气愤,但是再一想到迪雅刚刚说的那句“倒是便宜了他”不禁脸红了,可是又本能的要替李罗辩解清白:“哪里有什么便宜不便宜,远没有到那一步。”迪雅睁圆了眼睛,立刻就明白了,“哈哈”笑了两声,又忙掩了口:“那一步是哪一步?”我的脸上火烧似的,连脖子都应该红了。迪雅却摆了摆手,不屑又不耐烦:“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也是,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早就为你省了多少事。”我喝了一口咖啡,看着迪雅精致的妆容:“你怎么能是男人?你是狐狸精!”迪雅笑了:“什么时候见一下你的书生?”她怎么会想到李罗是书生?难不成我是给狐狸精和书生牵线的?我的脸上纹丝不懂,心里却泛起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担心的涟漪。
李罗和迪雅还是遇见了,在我这里。和李罗恋爱之后到第一个生日,李罗建议举办一个生日派对。我先是对他的提议没有反应,也是,活了二十七岁,没有几次过生日的记忆。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忘记了七岁还是八岁,一天放学回到家里,就发现家里只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了。母亲是事业上的女强人,从一家大型企业的普通职员一路披荆斩棘做到了副总的位子,自然对我的关注就少得可怜,可是,银钱上、物质上她是从来没有给过我委屈,我自然也从来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你是华屋里的可怜穷孩子。”有一次迪雅坐在我的房间里,看着我说。我笑了一下,环视了一下我住了十多年的房间,是呀,物质上我是什么都不缺,可是,这些身外之物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有一个比很多男人都能干的多的母亲?抑或我是娇生惯养的女生?可是我从来不是被娇惯着养大的,我母亲从来不认为女孩子要娇惯着养。“你知道吗?钱的好处在于一个范围内它会给你安心,我不能够想象穷到连买一杯果汁都会在心里泛起来犯罪感是一种多可怕的感觉,哈根达斯更不要想。我很庆幸我没有那么凄惨。”迪雅素日里总是风情万种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诧异得看着我:“你在危言耸听吧?哈根达斯不说也罢了,可是,谁还买不起一杯鲜榨的果汁?”我微笑着,目光温柔的看着迪雅,心里的一个角落却有一点冷冷的,彷佛那里突然间就阴天了,要下雨了还是要起风了,很大的风雨?我伸出去一根手指头在迪雅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说:“你是蜜罐子泡大的,怎么会知道别人的苦楚。”迪雅很不服气:“好像你知道多少人间疾苦似的,还不是道听途说,可能,连道听途说都算不得。”我不再跟她纠缠,扯开了话题,迪雅倒也不坚持,她是那种没有长性的人,永远有新的事物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对于生日晚会我没有多少热情,但是李罗很热心,张罗着一切:“竺秭,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等着就好,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笃定而热切的声口。我不能扫兴,很配合的点点头,但是又有些担心:“你知道我没有多少生日晚会的经验,只怕到时候会让大家扫兴也不好说。”李罗笑了,揉揉我的头发,眼睛亮闪闪的,像两粒钻石,“你真是像活在外层空间的女孩子!”我撇撇嘴巴:“好像你在外层空间生活过似的。”两人都笑了起来,我也不再说什么,只由得他去准备,当然,通知朋友的事各自负责自己的一半,两个人恋爱总是需要给身边的人知道的,哪能一直都是一种地下的状态?又不是婚外情见不得光。我在给迪雅发微信的时候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在眼前模糊的看见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片里的一个红衣绿裙,脸上化着京剧戏妆的妖媚狐狸精,迪雅却只有更娇媚更迷人心窍。迪雅很快就回复了我保证准时参加,又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对礼物素来没有特别的感觉,告诉她无论什么都好,重要的是她人要来,因为这么多年了,她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哎唷唷!”迪雅飞快打了电话过来,“恋爱之后你变得话都不会说了,我们那么要好,怎么一下子倒成了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了?你根本就是重色轻友!顶无情!”我从来不跟她啰嗦纠缠,只叮嘱她:“一定来喔,会见到传说中我们家的书生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用了“我们家”三个字,好像李罗俨然跟我成了一家人似的。迪雅笑的“咯咯咯咯”的,娇滴滴的妩媚,彷佛一个霎眼睛我变成了传说中的书生。挂了电话,我有些吃惊怎么会想到用李罗来做了借口,果然我是牵线的红娘?在给书生和狐狸精做大媒?
迪雅和李罗有说有笑的,敷衍的非常自然。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热聊,插不进话,也就只好去招呼其他人了——我的生日聚会我是主人。只是,在和其他人说笑敷衍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点心不在焉,不时眼光就飘向李罗和迪雅。迪雅脸上的笑那么妩媚甜蜜,简直跟化开的奶油糖霜似的,李罗呢?李罗的眼睛亮晶晶的,钻石变成小小的燃烧的太阳了,以至于脸上都放着光,可是,我倒是宁可这一晚他的脸上泛出来的是油光,可惜,我的愿望成空,他的脸上没有油光。我走到放着酒杯的长桌子旁,拿起一杯酒,正要喝,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吓了我一跳,扭头一看,是微笑着的李罗。“你躲到这里来了,害我找了你好半天!”我错愕的看着他,“我躲?我的生日聚会,我竟然要躲人?可要躲去什么地方呢?我是看你们聊的来,又插不进去你们,就走开了,客人总是要有人招待。”李罗脸上的肌肉细细的动了一下,脸上的笑凝固了似的,看着我的目光有一些探究:“你不高兴了?她不过是你的闺蜜而已。”我笑起来,是呀,她不过是我的闺蜜而已,我总不能没有闺蜜。
不知道是不是二十七岁的生日带着些尴尬的神奇,不上不上,三十岁在不远的前方招手,二十五岁却早已经在身后不看见踪影了,我的二十五岁怎么过的?我歪着头想了想,却想不起什么来,只记得我母亲百忙之中抽出来一点时间跟我进行了一次带着些职业性质的对话,是希望我能够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毕竟已经二十五岁了,不再是小姑娘了。我答应母亲会好好考虑的,只是我可能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我母亲看着我,目光是职业性质的:“妈妈相信你能处理好的,你能力不弱,就是懒散。太懒散了,妈妈总是为你担心。”我有一点错愕,她那么忙,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竟然还有精力来为我操心?况且,她怎么知道我懒散?我不是一直都在努力认真的对待我的学习和工作还有生活的吗?我有一点不高兴,但是因为从小没有在她跟前撒过娇,甚至当着她的面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淌过,所以,我根本不想到撒娇,只是不高兴。我也没有说什么,只点点头。我母亲微笑起来,柔和的灯光底下,是我几乎没有见过的温柔,那么美丽。一时间我竟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跟我母亲撒撒娇,可是我做不到,只能迎着母亲的笑也笑起来。我母亲再次开口了,声调变得很温柔,我想这才是一个母亲对女儿应该有的声口语气吧?“你是不是也应该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情感问题了呢?身边可是有心仪的男孩子?迪雅倒是男朋友不少,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你不要像她,感情还是要认真对待的。”我愈发吃惊了,她竟然知道迪雅的情感经历?!“不要这样看着妈妈,妈妈虽然忙,但是妈妈不迟钝。还有,我不想她对你有什么影响。”我对我母亲的能干又有了新的认识。当然,我告诉我母亲我对自己的感情是很认真的,我不会胡来,只是没有遇见喜欢的男生。我母亲微笑着看着我,她是相信我的。可是,二十五岁和母亲的这一次谈话却给我的心头压上了一块不小的石头——长了二十五岁,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却太平淡了,也不是没有憧憬过,也不是没有男生跟我示过好,可是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每每感觉到男生的好感就逃开了,彷佛爱情是有毒的。可是,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睡不着,黑暗中看着房顶,隐隐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又淌了眼泪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煎熬。可是等到天亮了,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又是那个恬淡安静,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怯生生的女生。
二十五岁,整整一年,风平浪静的,倒是身边不停有人来来去去的迪雅遇见了她的真命天子,可是,恋爱经验那么丰富的她这一次却失去了素常的水平,让那“真命天子”像一尾滑溜溜的鱼一样从她的手指间溜走了,令她很受伤,人也萎靡了一阵子。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迪雅,只能说既然那么快就失去了,显见的不是什么真命天子。迪雅大叫道:“你懂什么!你从来没有恋爱过!”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迪雅,迪雅一脸的愤怒与悲伤,她是真的在意那个已经失去的男人。或许,那个男人真的是她想要牵手一生的男人吧?我不再说什么了,只由得迪雅发泄完了也就过去了。迪雅具有超强的情感疗愈能力,虽然她复原的时间比以前那些失恋都要长,到底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是那次恋爱之后她没有再重启她的恋爱之路,虽然她的身边依旧有人来来去去的,却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迪雅需要有人陪她玩。倒是我,因为学生突兀的邀约,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结识了李罗,爱情也就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成为了我的生活的主旋律,主宰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又戛然而止。
二十七岁生日过后,我把李罗带到了我母亲跟前,我母亲很高兴,目光少有的柔和看着李罗:“我是真的要谢谢你!我不是合格的母亲,竺秭二十七岁了,我倒有二十年没有给她办过生日会了。”说着,我母亲竟然红了眼眶,这让我既震惊又有一点不好意思,这样柔软的母亲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而且,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柔软下来是那么的动人,她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啊!我实在要为有这样一个美丽而又强大的母亲而骄傲的,也怪不得迪雅曾经带着些羡慕的声口对我说:“你实在不要太有福气喔!”而那时的我还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在迪雅的眼睛里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或许,有挣钱能力强大的父母真的是一种福气?在一个全民拜金的时代,有钱算得上是最大的福气吧?虽然说人已经是这个世界上顶靠不住的,可是钱,有时候比人还更不可靠。对着我母亲的感动,李罗倒手足无措起来,交往了好几个月,我也还是第一回看见他那么的紧张,都有一点不知道怎么安放手脚了,或许,面对长辈的时候,无论多么洒脱的人都会有一些拘谨吧?更何况,我母亲还是那样精明强干的女人,饶那么多强悍的男人在她的跟前都俯首称臣的。观世音是女儿身,可是那个不怕天不畏地的孙悟空在她跟前不照样低眉顺眼的?虽然他也会跟观世音油嘴滑舌,却是孩子对着母亲的一种撒娇。我竟然在心里又对我母亲生了一份钦佩之意来了,窃窃的笑起来,带着些得意。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我总觉得自从见了我母亲之后李罗跟之前有一点不一样了,没有那么洒脱了,偶尔还会有一些小心翼翼,这让我感觉很不好,可是我不能问,只怕一开了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我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时明显感觉吃力起来,往往是分手回到家里就有一点颤巍巍的,轻轻的发抖,整个人是一种被完全淘虚了似的疲惫不堪,需要借助外来的一个保护,于是就会拿过床上摆放着的那个棕色的毛茸茸的公仔大狗,让它紧紧的抱住我,目光停在墙壁插座上那个小小的红点出神。房间里静悄悄的,听得见时间“滴答滴答”溜走的声音。看着墙壁上那个小小的红点看得久了眼睛酸起来,于是就把脸埋进公仔狗柔软的身体里,竟然冲动的想到要是就这样把自己捂死了就不会累了,立刻又惊跳起来,一脸惊慌的抬起头,怎么会生出来这样的念头!不过是恋爱罢了,何至于这样!况且根本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裂痕,甚至连裂痕都还算不上。我不清楚恋爱应该的模样是什么样的,都是我这样患得患失的?可是,即便我不清楚别人的爱情,迪雅的爱情我总是看见过的,尽管也不是她全部的情感经历。迪雅却根本是情感世界的女王,那些男人,不管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优秀,在她跟前,都是她的裙下臣子。迪雅是恋爱的动物,游刃有余神采飞扬又带着些戏谑游走在情感的世界里。我曾经好奇又困惑的问迪雅:“你这样玩怎么总玩不够呢?”迪雅捂了嘴巴“叽叽咯咯”娇声笑了几声,方才又正了脸色,告诉我:“这个么,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是不舍得白放在那里不使用,那多可惜呀!会失去多少奇妙的经历和感觉。”我是不能理解迪雅的说法,认同更谈不上,我知道的是凡事不能过度,过了头就不好了,毕竟还有一个因果报应的说法在那里,何况,感情的事情更不好过头,迪雅不就遭遇了因果报应?——失去她的Mr. Right,那男人未尝没有听见过她曾经的一星半点的情感经历,尽管她在他的跟前极力掩饰过。我不想失去李罗。
是的,我不想失去李罗。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李罗都是一个很理想的恋爱结婚的对象。结婚?我脸上热起来,才恋爱了多久就想到了结婚了?可是我不能不想到结婚,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恋爱的目的就是结婚,不是曾经有过一句很流行的话吗?——“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也并不觉得不结婚而谈恋爱就是流氓行为,要是那样的话,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流氓了?如今不是过去了,哪里还有只恋爱一次就能修成正果步入婚姻。其实,初恋演变成的婚姻失败的更多。想到这里我又会哆嗦起来,李罗算得上是我的初恋,可是于他,我却肯定不是他的初恋。李罗的过去到底如何,我有好奇,但是不想知道,他的过去没有我,我知道又有什么意义意思呢?我只要他的现在和未来都有我就足够了。可是,他的眼下有我,他的未来呢?我不能保证,人顶靠不住,所以才需要有外来的约束来管住人,婚姻就是那外来的约束。可是,我愿意结婚,李罗愿意吗?我不知道。我们没有聊过结婚的事情,不是我没有想过,而是我没有感觉出来李罗想过,即便他已经见过我母亲之后。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他的家人。
李罗的家不在我们的城市,他是一个人在这里打拼。孤身奋斗的人总是会有一种提防的心理吧?当然这是我的猜测,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即便跟迪雅。是的,迪雅跟家在外地的男人谈过恋爱,但是留给她的印象却并不如何的好。“竺秭,警告你,找男朋友呢还是在自己身边找比较好,成长背景差不多,生活习惯啦什么的也都差不多,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龃龉。”迪雅提醒过我,她吃过生活习惯不一样的苦,尽管她没有步入过婚姻生活。我对她的警告并不认真当一桩事——没有遇见李罗之前,我并不觉得我会跟一个异乡人恋爱,更谈不上结婚,我的生活圈子太小了。李罗是意料之外闯进来的,却一头闯进来的那么深,或者说是我被他吸过去了,他的磁力大过我的。这样一想,心里又有一些委屈,可是,也只能够自己委屈着,我是愿意磁力相当的磁铁正负两极,彼此吸引,而不是我被他吸过去,彷佛他是一个吸人精髓的精怪,尤其是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的心噗通通跳得又急又重,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半闭着眼睛,睫毛缝间看见一张清俊的书生的脸,脑子里想到的却是精怪,打了个哆嗦,赶忙闭紧了眼睛,李罗立刻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放开了我,惊讶的笑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习惯性的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又是脸红又是有一点莫名其妙的难过失望,内心里有一点五味杂陈的,低垂了眼皮。李罗再揉揉我的头发,说道:“你总是令我有一点玄幻的不真实感,像一缕烟一样,轻柔却又虚飘,可是呢,又带着一些小女孩的不谙世事与局促,怎么这么奇特的感觉?可是,非常迷人。”我抬起眼皮,李罗的脸上有光,眼睛里虽然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却依然亮亮的,钻石落了薄薄的灰也依旧还是钻石,令人炫目。
李罗的眼睛突然叫我想起来我的父亲了。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那种很清俊的男人,侧面线条很柔和,给他的阳刚之中掺杂了一丝阴柔,一双黑眼珠黑黑的,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亮虽然亮,却只反映他看见的表情。比方说,他看我时,那黑眼珠就是温暖的太阳,看我母亲?大多数时候是汪着水的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因为那上头汪着的水,便给人看不出来他真实的表情,彷佛喜悦愤怒都没有,喜怒不形于色。我母亲倒也无所谓似的,只一次吃饭时好像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玩笑话:“你的眼睛像万花筒,转到我这里的时候不是灰色就是黑色,好像我不配其他色彩。”我父亲听见了脸上微微一凛,立刻笑起来,两道很浓的眉毛往一起靠拢着,回敬的说:“万花筒反映出来的是进入到它里面的色彩。”我母亲便不再说话,埋头吃饭。我是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我母亲的比喻很好玩,于是就丢下正在吃的饭碗,趴到我父亲的肩上笑着叫,说要看他眼睛里的万花筒,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珠,像两粒钻石似的在他那张突然消失了阴柔气的脸上熠熠的闪着光。我父亲的正面脸十足十的男性化,不带丝毫的阴柔气。可是我记得也只有这些了,我同我父亲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过了。
我父母刚离婚的那几年,根据离婚协议我父亲一个月来看我一次,不是在家里,是在饭店——每一次见面都是吃。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吃饭?果然我父亲在家里做饭做成了习惯,对饮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不清楚,只知道我父亲烧得一手好菜,没有离婚的时候,我家的厨房是我父亲的舞台,而且那舞台上只有他一个角色,却长袖善舞,不管时间多么仓促,他都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变魔术似的给我和我母亲变出来好吃的,哪怕只是一碗面。是的,我父亲除了做好他的教师工作,就是照顾我和我母亲,似乎照顾我们娘儿俩还更是他的人生目的似的。可是,他们竟然离婚了!而且竟然是我父亲的一个女同事,一个同我母亲相比,不能说是云泥之别,但是也差得很多的女人。我母亲没有说多余的话,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我父亲的脸上也没有多少愧疚,但是眼神躲躲闪闪的,拎着两个皮箱走了。这么多年,他在这个家里彷佛就只有两个皮箱。我躲在窗帘后边看着我父亲拉着两个皮箱的背影,有一点害怕,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茫然,那时候我太小了,只以为我父亲不过是要去他的老家看他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我父亲突然停了脚,回过头来看,我忙藏进窗帘深处,眼睛却盯着他。他就像是蟠桃园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摘仙桃的仙子似的,一动不动,让我既替他担心怕他被人撞倒,又替他要害羞,就那么站在路中间,像根木桩子,多傻!可能是没有看见他希望看见的,我还是我母亲?我不知道,反正他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掉转头走了,再没有回过一次头。我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但是没有给我母亲看见。
我父亲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跟他的女同事去了那女人的家乡。他等了她十年!直到她终于离了婚,两个人飞快结了婚,却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了,那女人的前夫在外头彬彬有礼,回到家却是个市井里的泼辣货,搅扰的我父亲和他的新妻子不胜其烦,只好离开。离开前,我父亲同我又去了饭店。那天他竟然正面脸上也显出来一丝阴柔气来,让我很是惊讶,但是我没有问为什么。我父亲只告诉我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因为他要同他的妻子去她的家乡了,当然,他也不担心我,我已经上大学了,而且我母亲又那么的能干,说到我母亲的时候,我父亲脸上竟然露出来一丝柔情:“你妈妈是好女人,精明能干正派,而且人又那么漂亮,是我配不上她。”说着,竟然又有一丝黯然,垂了头,停住了。我也不说话,我没有资格评判我的母亲。我父亲似乎也觉察到了,复又抬起眼皮看着我:“她照顾你我放心。”我笑了笑,我母亲是接近完美的女人,可终究又是不那么完美吧?她离婚之后就一直是单身,没有再结婚,虽然有很多人爱慕着她,她却没有在那些爱慕着她的人中间选择一个,但是显然她也不是在等我父亲回头,我想即便我父亲回头,我母亲也不会再接纳他,她只是更享受一个人的无拘无束了无羁绊。可是,她到底还是有一点牵绊,我,她的女儿。当然,我也没有成为我母亲多么大的羁绊,虽然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同她生活在一起,可使生活上的事情即便没有我,也需要她去处理。至于学业上的事情总是交给做教师的我父亲来负责的,我和我父亲每月一次的吃饭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说我的学习,他总能够给予我最合理而且合适的指导,省掉了我多少的麻烦与困惑,也让我母亲不必要为了我的学业而烦恼,为她繁忙的工作增加额外的压力。我的父母虽然离婚了,但是对我的生活教育,他们倒是安排配合的合理而且默契,尽量让我远离父母离婚的孩子的困扰和自卑。可是,我的心里却一直存着个阴影——父母离婚的阴影,尤其是在我的心里,我一直都觉得那个女人比起来我的母亲差的不是一点两点,是很多,可是我父亲却义无反顾的离开了我母亲,甚至等了那女人整整十年!那女人有什么好?那么容易就让我母亲败给了她?我想不明白。父亲离开这个城市后也就从我的生活里退出了,只是每年我的生日和春节,他会打一个电话给我,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他的城市看一下,可能我是没有办法看见他的女同事吧。
李罗有一次看我的影集,突然问:“诶,你没有你爸爸的相片吗?”我愣了,我倒是没有留意我的影集里竟然没有我父亲的相片。可能是我母亲把我父亲的相片,或者说有我父亲在里头的相片都藏起来了还是丢掉了?我不记得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我母亲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女人,或许她把它们悉数给了我父亲了?反正我的影集当中没有我父亲,连我母亲的相片都不多。我母亲不是一个喜爱照相的人,虽然她那么漂亮,也虽然她的相片那么多,却都是工作的需要,我没有必要将我母亲的每一个事业上的辉煌时刻都藏在我的影集里,虽然说有的辉煌真的是很辉煌,我只要记在心里就好了,没有必要拿出来炫耀。“你爸爸长什么样儿?你倒是像你母亲,你看这张,你们两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李罗看着我和我母亲的一张合影说。我瞟了一眼那张相片,是我大学毕业时照的,我母亲站在我身边,我们两个都笑着,她是光彩照人神采飞扬的,我却有一点怯生生的,好像她倒映在湖水中的倒影,虽然流动闪烁,到底比她处处都短一点。“我爸爸长得比我妈好看,尤其一双眼睛,真的不要太好看喔,我还没有见过有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的男人呢。对了,”我仔细看了李罗一眼,“你的眼睛有一点像我爸爸。”李罗怔了一下,好像被惊吓到了,有一点不相信似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笑起来,说到:“你不要吓我!你们家是一家子大美人,我怎么敢跟你们家人比。”我也愣了,他是如何知道我们家的人漂亮的?他只见过我母亲和我两个。“喔,上次你过生日时和沈迪雅聊天她告诉我的。”没容我问,他倒是自己先告诉了我为什么他会知道我们家的人长相如何了。我没有说话,只看着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人沈迪雅没有说坏话,全部是好话,夸你们家的。”我笑了:“迪雅惯会讲话,嘴巴好是顶不得了的优点。前些天我还看了一个帖子,题目好像就是《你的嘴巴就是你的风水》,我觉得说的还蛮有几分道理的。”李罗吃惊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从来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灵鸡汤呢。”轮到我吃惊了,有些错愕的看着李罗:“我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人呀,虽然鸡汤不好天天喝,偶尔喝一下也是美味的吧?”李罗“哈哈”笑起来,放下手中的影集,一把把我拉到他的怀里,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是非常非常特别的女生!聪慧敏感,像一只小鹿,但是,”他停住了,我的呼吸急促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靠近我的眼睛,不知道是要闭上还是继续睁着,当然,最后,我选择闭上眼睛。
“你就像一缕烟,轻轻的,我但愿我是一只能盛得住一缕烟的瓶子。”哦?瓶盖子打开冒出来一股青烟,慢慢的慢慢的,青烟汇聚起来,终于汇聚出来一个巨大的面目可怕的魔鬼。这是阿拉伯的神话《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我是那青面獠牙的波斯的魔鬼?我倒宁可愿意我是中国的《聊斋志异》里头的一个女鬼,苍白却又多情,就像那个聂小倩,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无限柔情。李罗的这句话到现在我还不时会想起这来,那是他凑在我的耳边呢喃着说出来的。说这话时,他口中呵出的热气轻轻撩拨着我的头发,令我的耳朵后边痒丝丝的,忍不住要去拂一下头发,李罗便微微往后退一下,揉揉我的头发,我也就顺势缩回到沙发深处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了生日,李罗提议等我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出国旅行一趟,我倒是没有想到我自己,而是想到他,问他想要什么样的一个生日礼物,因为他的生日快到了,也是我们谈恋爱之后他的第一个生日。李罗看着我,似笑非笑的:“你连生日礼物都不会送的吗?应该是给我一个惊喜才对。”他的脸突然变得有一点面目模糊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变暗的缘故。是呀,他现在是什么都不缺,事业打拼的很是风生水起的,公司里也是一个说话有份量的人,我能想到的礼物都寻常,难道他在暗示我什么吗?这样一想脸上立刻火辣辣起来,目光调向别处,呼吸都乱了。李罗倒又笑了,伸出手在我的脑袋上再揉了一下,却比素常加了一些力道,简直是轻轻打击了,他是想要打醒我?这样的一颗榆木脑袋不开窍,一个恋爱谈了这么久竟然只是抱抱亲亲,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可是,我总不能自己贴上去吧?自己送上门岂不是自降身段?连迪雅都在好几年之前就告诫我:“竺秭,你这么水似的,以后谈恋爱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千万千万不能随便跟男人上床,一旦上了床就什么都变味了,你也就立刻从云端跌落到地上了,掉进猪窝倒不至于,但是吸引力肯定大打折扣。女孩子,还是多保持有一份神秘感比较好。”可是,尽管警告我要保持神秘的气息,迪雅自己的神秘感却轻易就失去了,而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她并不因此而失去魅力,甚至更增添了无限的魅力,叫那些男人像是蜂蜜离不开花似的整天在她身畔嗡嗡的飞舞着。
我不能确定李罗说的“惊喜”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又隐隐约约觉得我其实是明白的,只是拿不定主意罢了。我还念书的时候我母亲就有一次很认真的声口告诉我:“竺秭,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开放,但是你记住,结婚之前不要轻易就跟人上床!”太严肃认真的语气,开重要会议似的,倒吓了我一跳,立刻感觉到委屈,又要难为情,脸红得像块红布,跟她保证我不会随便乱来。我母亲便不再说什么,只看了我一眼,也就撇过不谈了。当然我母亲的告诫没有机会发挥作用,我一直没有恋爱过,直到二十六岁。二十六岁,我认识的人,好几个都已经做了妈妈了,我却还在爱情的门外,荡幽幽的,像聂小倩一样往那扇门里头看着,想象着那门里的情景会是怎么样的,是不是都要像那美丽苍白的女鬼为了还魂要跟书生缠绵在一起?现在的人到底要开放太多,很多人都只是床上的朋友,爱情?太纯粹的事情,倒成了人们不能承受之重了。我在二十七岁的年纪带着一种献祭的心情把自己献给了李罗,过后我才想我是把我献给了我的爱情呢还是把我献给了一个男人,或者他们是两位一体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爱情。幽暗中,看着李罗沉睡中的脸,我流了一脸的泪,没有弄出一点声音,连吸一下鼻子都没有。我有一点负罪感,对我母亲。可是我又有一点怨气,假若不是迪雅,我不会这么快把我自己交给李罗。
是的,迪雅。本来李罗过生日并没有打算像往年那样搞热闹到不堪的生日派对,只是几个朋友在一起吃个饭就过去了,而我也为他精心挑选了生日的礼物,他非常满意,惊讶我怎么会想到那么样的生日礼物。我微笑起来,看着他:“你不是说过生日礼物应该是要给人惊喜的东西吗?”李罗一边笑着摇头,一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缝制衣服!而且还会绣花!这太神奇了!”我亲手做了两件衣服,一件衬衣,一件睡衣,睡衣的领口袖口绣了云纹,颇有一点古香古色。我从来不知道女孩子会绣花竟然能够让男人感觉神奇,而我所以刺绣也或许是遗传吧?我祖母在她那个年代是他们家乡顶有名的绣女,虽然我没有怎么见过她,但是我的血管里有她的血液,而从我父母离婚之后,我便很少和同学们在一起玩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刺绣是打发时间很好的一种方法。可是,绣衣再好也敌不过一个灵动的美人儿吧?
李罗的生日,我邀请了迪雅,她是我的闺蜜,又喜欢热闹,而且,李罗也告诉我说他有两三个朋友都是单身,那种钻石王老五,应该不会达不到迪雅的条件,只有超出迪雅的条件。“你知道迪雅什么条件啊?”我有一点吃惊,看着李罗。不知道是不是我又犯了敏感的毛病,只觉的听见我的问话李罗脸上微微变了一下,立刻就笑起来:“她那样的女生条件一定不会低。”也对,我笑了笑,看着李罗:“这倒是不像是给你过生日,倒是像给迪雅开相亲会似的。”李罗没有说话,只耸耸肩。到了李罗生日大家吃饭的时候,迪雅习惯性的迟到了一会儿,但是一出现立刻引起来李罗几个朋友的小小的骚动,争相给迪雅腾挪座位。是呀,迪雅艳光四射,连包厢里的灯光都随着她的到来变得斑斓起来了。她甜蜜的笑着,坐到我的身边,顺手从皮包里取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李罗:“竺秭告诉我说你过生日,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随便挑了一个,请不要嫌弃。”李罗笑着接过去,连声的道谢。迪雅“吃吃”笑着,彷佛要融化的奶油蜜糖似的:“你这样谢个不住要叫我吃不消了。我是看竺秭的面儿的。”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丢过来一个妩媚的眼风儿,李罗也点头不住说:「明白。所以,我只要感谢竺秭就对了。」在场的人都笑了,我也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个,可是脸上的肌肉却微微有一点发紧发酸,笑得有点吃力。怎么会这样?不过是一个生日礼物罢了,就好像我过生日,也有李罗的朋友送上生日的礼物,就不看见他有什么不快。可是,我的心跳的就是有些异样。
叫我心跳异样的不止李罗和迪雅之间似无又有的不自然,还有一个男人,李罗顶要好的一个朋友,戴着眼镜,黑色的镜框挡住了眼睛,可是,吃饭间不经意的抬头接触到了两道从那镜框边缘下斜着溜过来的目光,不禁有一点吃惊,哪里看见过的?说这样贼溜溜一双眼睛的人多半心术不正。但是也不容我多想,餐厅为李罗送上来一碗生日面,李罗却又另外要了一只小碗,要我同他分享他的寿面,我又要惊讶又要脸红,从他的手里接过面的一剎那,那金黄色的碗口后边是迪雅秾妍妍的笑靥如花,隐隐的,有一丝挑衅和讥讽?我不能确定。可是,也就是在那一剎那我的心里确定了一件事。
事实上我对以色侍人从来不屑,但是因为害怕失去,我在李罗的生日那天到底给了他最大也最惊喜的礼物——我自己。为什么不等到新婚的那一晚?为什么不将神秘感坚持下去?我也说不清楚,或者我只是对迪雅总是有一些不放心,她看李罗的目光简直和她看她那个失去的真命天子的目光一模一样。她也真的是爱情的宠儿,失去一个又补上一个,甚至比先前那个还更优秀更出色。虽然眼下李罗是我的男朋友,但是以后呢?谁能够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人,是这个世界上顶靠不住的,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这样感慨过了。是呀,大众的眼睛里,李罗是能够被划进去菁英一群中去的,这样一个青年才俊被我得到了,可不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迪雅就半真半假的不服气似的看着我说:“我就不服,你凭什么那么走运,一上来就遇见这样一个钻石王老五,还那么宠你爱你!你还真的不要太得意喔!”我惊愕不已,我得意了吗?李罗又怎么宠我了?怎么好像是宫斗电视剧里的那些惯会勾心斗角的妃子们才会说的话?但是我习惯是不跟迪雅争辩什么的,只笑笑,再说,她失恋了那么久,我却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我怎么能跟她争辩什么呢。看我不说话,迪雅竟然有一点着急了,拍了我的肩膀,她手上的劲儿还真的不小,拍得我往后倒退了两步:“要死啦!干嘛笑得那么轻蔑!”我睁圆了眼睛看着迪雅,她有些失态。拍完我迪雅也立刻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又上来拉了我的手,垂了眼皮,声音从她的胸口直飘进我的耳朵里,小姑娘似的委屈和苦恼:“对不起啊,竺秭,好久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难受的厉害,又不晓得要怎么才能快乐起来,总觉得天阴沉沉的,看不见天晴的时候,简直烦死了!你不要跟我认真计较喔。”低着头,竟然还真的有几滴眼泪滴落到我的手背上了。我能怎么说呢?我要是跟她认真计较或许早已经没有朋友做了,可是,这么些年过来,她早已经是我惟一的闺蜜了。
我可以不跟迪雅计较,但是我不能不对迪雅担心,她是习惯男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的,哪怕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她也想要他关注的是她,而且她不乏将别人的男朋友变成自己男朋友的经历,却不过是小孩子贪婪的心理,总觉得别人的玩具好,果然自己得到了就只觉得不好,立刻要丢掉了。迪雅喜爱猫逗老鼠的游戏,可是一旦老鼠入了她的陷阱,她也就立刻没有了兴趣了,转身走开,得意又骄傲。当然也还有一点是迪雅喜欢的:“我喜欢从一个忙碌的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陪我,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那么做着,大眼瞪小眼都可以,我就是喜欢看见他们脸上那种又迷茫又无奈的神情,真的好玩极了!”我也简直是目瞪口呆,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迪雅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果然是玩得有些过份,可是,那些男人却就是喜欢往她身旁凑,真是骨头四两轻。李罗的骨头有几两呢?我不知道,或许迪雅也正在暗暗计算之中?她跟李罗说话时的样子我曾经不止一次在其他男人那里看见过。李罗,李罗可也是那其他男人中的一个?或者,他会不同?不管怎样我不能不提防,提防其他女生的眼泪与愤怒落进我的眼睛里。
除了迪雅,我竟然还有另外的担忧——那个黑色镜框底下溜过来的目光让我也有一点心惊。当然,我也清楚我并没有美到了男人见到我就会在心里生出来什么不轨的程度,可是那两道目光却令我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被侵犯的难堪。假若眼光能够将人的衣服悉数脱掉的话,那黑镜框底下的目光就属于这样的目光。我害怕那于我而言是一个女性最可宝贵的东西被不相干的人强行夺去,那无异于是致命的,我不能接受那样的不堪。当然,或许李罗并不在乎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子之身,他的生活一直那么有声有色的,早已经就不是一张白纸了。可是,我依旧愿意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付给我爱的人,哪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依旧对那样一件神秘又诱惑的事情充满了一种仪式感,属于我的仪式感。一旦行过仪式之后就一切都不同了,彷佛进入了更深的红尘里似的,李罗甚至偶尔会跟我讲两句他的家,虽然是不经意之间的一笔带过的声口,到底不是从前那样绝口不提了,那之前的他似乎就是东海岸边花果山里那块石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子一样,没有父母家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黄昏,我们并排靠在沙发里,天色渐渐暗下去,但是谁都不动,窗外难得的美丽异常的晚霞,美得人简直不敢动,彷佛即便是一个轻轻的呼吸声都会把天边那美丽的红云吓跑了。等到那红色的云渐渐的变成了橙色,再变成粉色,直到成为镶了细细一道金边的灰黑色的云,一切都模糊起来。我的心里有一点感动,莫名其妙的。李罗呢?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跟我一样。他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可能是多年打拼不容易,真要太感性了只怕那么多的陷阱掉进去就爬不上来。但是他又不时会在脸上露出来一个不在乎的表情,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他都可以不在乎,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和我父亲不一样了,我的记忆里我父亲的眼睛一直都是黑亮亮的钻石,散发着温存柔和的暖意。李罗的眼睛是白水银里汪着的两粒黑水银,没有温度,可是却能够轻易穿透什么,比方说,我。“你让我想到一个人。”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感动,李罗悄声说,彷佛怕惊吓到了窗外已经变成浅灰色的晚霞。我扭过头看他,暮色当中他的眼睛像是看着我母亲的我父亲的万花筒一样的眼睛,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没有表情。“喔?你像谁?”我没有问他想到了谁而是问他像什么人。李罗愣了,我也愣在那里,交往了这么久了,他从来不提起,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父母家人。
李罗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时光停住了脚步。但是天色愈发暗下去,一切都影影绰绰起来。昏暗中,李罗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像我舅。”外甥像舅舅?很久很久之前我听我的外婆这样说过,当然外婆并不遗憾我是女孩,她自己也没有儿子,四个女儿倒全部如花似玉的,但是我只像我的母亲,我的三个阿姨像我外公,我外公年轻时也是美男子,也还真的是迪雅告诉李罗的那样,我们家出美人。“那你舅舅一定很有型。”我轻声说。李罗愈发笑起来,拿起手机,他给我看他的父母,一对普通的没有什么特色的中年夫妇,男的虽然背有点驼了,依然孔武有力,一张四方的脸却是敦厚相,典型的北方人。他母亲,淡眉细眼,颇有几分东方的美感,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妈和我舅舅不是太像,我舅舅浓眉大眼,我妈像我姥爷,连脾气都像,都是很温柔的那种人。”我看着那张照得并不很清楚的属于到此一游的旅游留念的相片,想象着什么,李罗却已经收起了手机,淡淡的声口告诉我说他的父母是普通人,没有大能耐,也没有大的抱负,不过是讨一份寻常小日子,不值得说道。我笑了,谁的父母是担负着天下大任雄心壮志的?我也不认为我的母亲就真的有多么不得了的理想,她不过是因为要给她的父亲证明女儿不比儿子差——我外公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总是感慨要是有儿子一定会如何如何,刺激的我母亲她们姊妹几个倒都一个个有一点呼风唤雨的本领了,也让我外公临终之前终于微笑着告诉她们四姊妹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有她们四个女儿,惹得四姊妹全部泪眼滂沱的,既感到欣慰又感到伤心,还有委屈,总之,太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等到我外公去世,我母亲很久都没有能够从失去父亲的哀痛之中缓过劲来,可是,渐渐的,还是过去了,我的几个阿姨也没有那么哀伤了,几姐妹聚在一起回忆我外公的时候,有说有笑也会有眼泪,但是还是笑的多。是的,她们姐妹几个都了不起。
“可是,他们却给了你受那么好的教育。”我轻声说。李罗笑了:“哪有不希望孩子好的父母?望子成龙是中国父母最大的心愿。”我看着李罗,心里想他父母倒是还真的是心想事成了,按照世俗的标准,李罗应该已经跻身菁英一族了吧?至少一只脚踏进去那个圈子了。可是,我又有一点悲哀的感觉,李罗的菁英生活里没有他父母的位子,甚至连影子都很少看见。“他们早就说了,不干涉我的生活。”我笑了一下,有一点不自然,但是不知道是我过于敏感了还是眼花了,总之我又好像在李罗的眼睛里看见一抹轻藐一闪而过,他在不屑总需要家长指导生活的人?而我恰好是这样一个总是需要别人指导我的生活的人。我想象不出李罗的舅舅是个什么样子,他也没有他的相片。他在李罗出国留学的时候被他妻子雇人杀了,因为另外一个女人。
虽然李罗只两句话把他舅舅的遭遇告诉了我,我还是感觉到一丝惊悚,立刻想到我的父母,再一次,我在心里对我母亲又起了一份钦佩。是呀,一个男人,心不在你这里了,又何必强留?虽然被人背叛不好受,甚至要死要活的痛苦,但是也不至于要把对方杀死方才解得了心头的恨吧,除非真的爱与恨都到了骨头里去了,再不然就是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终究又太狠毒了,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得出来的。要是有孩子怎么办呢?做父母的总是应该要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吧,当然,我父母当年似乎也没有问过我的感受,只是学着西方人离婚时那样告诉我一句话:“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但是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爱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也彷佛确实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在他们已经没有瓜葛的各自的爱中波澜不惊的长大成人了。我没有问过李罗是不是有表的兄弟姐妹。但是在计划生育的时代里,他的父母倒是生了两个孩子,他上头有一个姐姐,早已经结婚生子,在他们那小城市。可是,李罗舅妈的行为似乎对李罗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对离婚的女人总是存有一份戒备的心理,认为前妻是一种可怕的物种。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对着我母亲的时候会有一点微微的紧张感吧。我母亲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式的笑话!我母亲连自己出轨的丈夫都不追究,更何况是女儿的男朋友?哪怕我结婚了,我母亲也不是会对我的丈夫说三道四的人——虽然有家庭聚会时的叽叽喳喳,但是我几乎没有听见过我母亲对我的几个姨丈们有什么品头论足,果然有哪个人硬要她表态说点什么,她也不过是微微笑一下,说:“你们夫妻的事旁人怎么好指手画脚,不要人插手顶好,一旦不相关的人插进来,原本小事体也变了,就像一盆水,越搅越混,最后搞到不可收拾也不好讲,后悔不及不说还倒又会埋怨人乱出主意,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几个阿姨都一脸的不满意,但是又承认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当然,也有一次我外婆听见了给我母亲说了一句,让我母亲一段时期都有一些黯然。我外婆看着我母亲,安安静静地说了一句:“你就是自己一个人太拎得清了,不听别人的意见,最后清到连自己的男人跟别人跑了。晓得有一句话吧?‘水至清则无鱼’,你以为你一个人清高所有人就都跟你一样?柴米油盐的日子总是油腻的。”我外婆最后这句“柴米油盐的油腻日子”我不大明白,但是前边的那些我是明白的,可是,我却依旧同我母亲一样,自己的事情总是不希望别人插手,虽然我母亲和迪雅不时会给我一些建议,尤其迪雅,甚至比我母亲还更甚,在她的眼睛里我彷佛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需要她在一边提醒教导我。实际上,我心里是明白我应该做什么,也知道我不应该做什么,我只是不是她那么外放活泼罢了。
迪雅突然心血来潮,送了我一只发夹,很别致,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红绿灯,她替我把那小小的红绿灯别在耳朵上边,端详了一阵,然后点点头说非常可爱。我在镜子里照了一下,确实很俏皮,而且随着脑袋一动一动的,那发夹的红绿颜色竟然会变换,真的像红绿灯似的闪动着,我却并不怎么喜欢这发夹,好像把人生的叉路口别在了头发上似的。可是迪雅半是玩笑半是威胁的声口警告我说假若我摘下这发夹她就跟我绝交,我不敢动了,手停在半空中,看着那发夹,很深很深的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嘀嘀咕咕的,那是什么呢?声音太微弱了,听不清楚,只感觉有一些着急,带着警告。我扭脸看看迪雅,迪雅笑得甜蜜而且娇媚:“多俏皮可爱!你是需要改变一下,哪怕就这么一只小小的发夹。 你就是太端庄了,老气横秋的。”我头一次听见迪雅说我老气横秋,微微震动了一下,我竟然是老气横秋的!迪雅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红艳艳的樱桃似的嘴唇开开合合的:“你看你,我不过是开玩笑的,你脸色都变了!好了啦,你哪里老气横秋了,你根本是姑娘二十一朵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最后一句是唱出来的,我笑起来,她唱这种歌唱得软软糯糯的,却是一朵甜糯的茉莉花,而不是清新的茉莉花。在迪雅的世界里,茉莉花都有一点香艳。李罗看见我头发上别着的发夹也笑着说好看,又问我怎么会想到买一只这么卡哇伊的发夹,不是我平时的风格。我一边吃惊他会说出来“卡哇伊”一边告诉他是迪雅送我的,又告诉他我其实不太喜欢这发夹,总觉得彷佛把人生的叉路口别在了头发上似的。听见我这样说,李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方才说假若真的那么感觉不好的话就摘掉它好了。我却说迪雅说如果我不戴着它她就会跟我绝交。李罗先是很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继而就发出一阵爆笑,笑得太大声而且长久,倒让我诧异起来,有那样好笑吗?但是我没有说话,只由得他笑。终于李罗止住了笑,抬起手习惯性的在我的头发上揉两下,顺便摘下那发夹,说:“你怎么那么老实!竟然相信她的鬼话!”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发夹,垂了眼皮看着,发夹亮闪闪的,真的很别致。
我没有细想李罗的那句话,后来才明白何以他没有见过迪雅几次却会那么说她,好像他很知道她似的。李罗似乎对迪雅印象并很不好,而且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迪雅的身上去,李罗的眼睛里闪进去一抹轻藐,看着我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闺蜜!”我很吃惊,错愕地看着李罗,一直以来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对迪雅并不反感,甚至觉得迪雅很活泼亲切,不想他竟然会看轻了她?我有一点微微的不快,是的,迪雅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人却不坏,她只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一向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虽然有时候她会玩弄一些小巧,也不过是小女生的伎俩,是否影响到了别人,她没有太多的概念,更况且她会自己心问口口问心的调理,通常也是几下子调理完了,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了,万物各得其所了,她呢也就继续舞动着华丽的舞步开心的往前赶着。迪雅是人生苦短需要及时行乐的女生。我没有想到李罗会对迪雅起反感。看着李罗,我有一些怔怔的。李罗也半蹙起眉头微笑的看着我说:“你真的了解你的闺蜜吗?”我愈发愕然:“你调查过她?”李罗脸上现出来诧异,“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再无聊也不至于无聊到这个田地吧!”他有些生气。我也立刻就后悔怎么会说出来这么不经大脑的愚蠢的话,即便李罗有过一闪念的想到结婚上头去,也只会对我的家庭做更多的调查而不是去调查我的女朋友,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
是的,李罗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而这恰好是我无法安心的原因,肌肤之亲也没有能够带给我更多的安心——李罗的一部分世界依然是我去不到的。这么久了,李罗与我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纱,薄薄的,隔在我和他之间,让我不能够安心。当然,我在自己的心里也为我自己留了一块地方,安静的时候会去到那里跟自己单独相处。我想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块地方只属于自己的地方吧?我不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虽然总有人说我让他们感觉有一点特别。可是,李罗将我屏蔽在外的世界好像很大,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笃定,就好像他在说起来迪雅的时候,我总是会有一些正话反说的感觉。可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仔细回想却又没有感觉到弦外之音,惊跳起来,抬起眼皮,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是一双困惑惊讶又揉进去一点茫然的眼睛,鼻子里就有一点酸酸的。真是累!这样疑神疑鬼的恋爱!我觉得我快要支持不住了,这样的恋爱要把我榨干了。突然耳边响起来我外婆说给我母亲的话:“过日子过到后来就是柴米油盐的油腻日子。”过日子就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过,难得胡涂?我真希望我是胡涂的,也希望李罗也是胡涂的。可是李罗却绝不胡涂,多年下来他早已经养成了凡事都要估算的习惯,一件事劳神伤财的话一定是不上算的,他也就绝对不会做。迪雅也从来没有进入过李罗的考虑范围。不是李罗觉得迪雅是疯疯傻傻的和谁都随便的女生,跟这样的女生结婚根本是不上算的事情,而是无论谁,李罗都不会想到结婚上头去,他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我听着李罗跟我解释他的不婚见解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阵冒小星星,头晕的厉害。李罗也有一点担心,看着我,眼睛里有些紧张:“你没事吧?”他的眼睛离我的眼睛那么近,我在他的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的脸,没有色彩的一张脸。我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他的眼睛已经往后退了些。“你真的没有事?你确定?”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我摇摇头,看着李罗黑黑的眼睛,突然胃里翻江倒海起来,我从沙发上跳起来,一颗炮弹似的冲进了卫生间,锁上了门。李罗在卫生间外拍着门问我怎么了,很关切的声口,我趴在马桶上,干呕个不住,没有办法回答他。终于,我直起了身子,看着洗脸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天哪!我看上去就像一个女鬼,苍白憔悴,好像只一个霎眼睛已经过去了几千年似的,我一下子老了几千岁。我往镜子上扑过去,惊恐的盯着自己。是的,我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独身主义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自己身上,我的身边有结婚的,也不乏离婚的,甚至我也听见说有同性相爱的,可是不婚,我真的没有遇见过,即便迪雅,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的人,她照样还是想要跟某个人结婚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庭,否则,她自己认定的那个真命天子离开她的时候她不会那么感觉受伤。李罗的不婚真的吓到了我,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惊恐,心跳的那么快,彷佛要从薄薄的胸腔里跳出来似的,“扑通扑通”,我闭上眼睛,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
很久了,我没有再见李罗,事实上好几个星期了,除了上班,我没有接触过除了同事之外的任何人,包括迪雅。迪雅很不解,一遍遍打了电话给我,问:“竺秭,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见我,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我告诉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感觉有一点不舒服。迪雅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暧昧:“你不会是那个了吧?”我蹙了眉,那个是哪个?她以为我有了身孕了?李罗那么小心谨慎的保护着自己不要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想到要避孕?想到李罗,我的心被一根尖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脸上立刻变了,呼吸也粗了起来:“你就只想到这些吗?”我头一次粗声大气的对迪雅叫。迪雅呆了一呆:“竺秭,你怎么了?”她很惊讶。“没什么。”叫完那一句我就又变成了泄了气的气球,腿一软,坐在了地板上。“你真的不想见一下我吗?”迪雅竟然小心翼翼的声口。我摇头,不,我不想见任何人。迪雅无奈,只好告诉我如果需要她会立刻过来陪我。我愣了一下,迪雅要来陪我?为什么她会想到要来陪我?难不成是李罗跟她说了什么?我不能往下想,头痛起来,很痛,像是要裂开了似的。我丢了电话,滚倒在床上,抱着头,蜷着身子,像一只虾米,瘦瘦的虾米。我太难受了!我的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看惯了了的天花板竟然变得很低,像一块白色的石板压在我的头上让我喘不上来气,天呐!快要压死我了!我从床上跳起来,决定出去透透气。去哪里?我在房间里转着,想着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是的,我母亲到国外出差去了,不在家,所以即便我放纵到夜不归宿也不会有心理上的不安与犯罪感。夜不归宿?我轻轻抖了一下,长了二十七岁了,我还没有夜不归宿过。可是,我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门,我决定要找一件跟夜店的氛围匹配得上的衣服。我要去夜店,即便不会夜不归宿,夜店也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的衣服还真的不少啊!却几乎都是淑女型的式样,这真的要拜我母亲素日对我的教导了——女孩子,万不能轻浮,如果再有几分姿色的话,就愈发要谨慎,否则容易就会给人水性杨花的印象,迪雅不就是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多少人背着她都摇头叹息的,好好的一个漂亮女孩子怎么就那么不知道检点?不要脸皮,怪道没有人要她!连爷娘的脸皮都给她丢尽了!我可不想我爷娘的脸皮被我弄丢了,我们家,没有丢了爷娘脸皮的女儿。当然,我也清楚比起来不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更容易让男人给惯着宠着顺着,其实还不是男人自己的私心,害怕失去她们,漂亮的女人总是男人的一个门面,可是男人可以去轻薄别人家的门面,自己家的门面可是万万不能给人吃了豆腐的,有女作家怎么说的?“吃豆腐”只吃疯疯傻傻的“十三点”女人的豆腐,而且还带着轻藐的成份。真是里外都给人占了便宜去了,显然,那男人不是好东西,可是家里的这一个呢,只怕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贱胚子——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嘛,所以,女孩子一定要端庄正派,不然容易就让人轻贱了。我母亲家风严谨,她自己一贯端庄正派,就不容许自己的女儿是妖媚轻浮的,当然,她的教育是成功的,在她的影响监督之下,我是太端庄了,端庄到寡淡,以至于给人留下木头美人的印象。可是,我现在不想再做木头美人了,我也要活色生香,像迪雅那样,哪怕给人轻贱,我就是要活得肆意飞扬。
我的目光在衣橱里来来回回看了几个来回,终于找到了我想象中的适合去酒吧穿的裙子——一条裸色的低胸长裙。怎么会有这样诱惑的裙子?我攅了眉,突然想起来是那次陪迪雅逛街我告诉她恋爱了之后迪雅给我参谋买的。迪雅也有理由:“竺秭,你不能总那么端着的,有时候你需要变一下,看,这条裙子多漂亮!”在迪雅和销售小姐的竭力游说下,我拿着那条裙子钻进了试衣间。等到穿着那裙子站在商场的穿衣镜前的时候,我局促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太性感的裙子,与我是那么的不相称,可是,打开试衣间的那道布帘的一刻,我又分明看见了迪雅和销售小姐的眼睛里都闪过去一道光。迪雅是吃惊的,销售小姐则有一点兴奋,忙走上来对我说:“哎呀,真是太适合你了!太漂亮!”我盯着试衣镜里的自己,审视的上下看着,又转脸看着迪雅:“真的能穿出去吗?”迪雅不耐烦的甩甩头说:“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多漂亮!你好好看看。你还真的是第一次让我如此惊艳呢!”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再扭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时装杂志里那些模特儿有的蝴蝶骨我也有,而且丝毫不输她们。我伸手取下裙子,放在床上,看了看,然后走进卫生间。是的,我不能这样蓬头垢面的去酒吧,需要好好打扮一下。
我知道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我,目光织成的一只网。酒吧里的空气很糟——酒精的气味、香水味、汗味儿、烟味儿……还有隐隐的无处不在的荷尔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却是酒吧的气味。我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红酒瓶子,瓶子已经半空了。我的视线也模糊起来,昏暗的灯光底下,一切都彷佛被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的,鬼影子似的晃动着。有男人走了过来,招呼酒保拿酒。不知道有意无意,他去接酒保递过来的酒杯时手自我的胳膊上滑过去,我根本不去看他,只拿起酒瓶把已经空了的酒杯到满酒,自顾自的啜了一口,他也就只好走开去。在他离开的一剎那,不知道是不是脚底下打滑,他轻微打了个咧切,酒杯里的酒撒了出来,但是并没有撒落到我的裙子上。吧台后的酒保薄薄的嘴唇往下撇了撇,旋即那张蒙古型的鹅蛋脸上就露出来一个带着些讥讽的微笑,也转瞬即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了一块抹布在吧台上抹了一下,变魔术似的,吧台重新变得玻璃一样干净明亮。我纹丝不动,像是大理石雕像似的,可是眼睛的余光告诉我这男人的脸上有些讪讪的,并不比她之前的其他男人更不同。咬着嘴唇,我微微笑了一下,很不屑。
我很清楚酒吧昏暗灯光里的我有多美!那条低抹胸的裸色长裙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让我整个人近乎是半透明的,毛玻璃似的影影绰绰,一种极致的暧昧的诱惑。而平素我只化淡淡的裸妆,如今却化了一个艳丽的妖冶的浓妆——烟熏妆,被睫毛膏拉长变黑了的睫毛底下一双原本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睛蒙了一层雾气,眯缝了起来更增添了无限的风情,这真是要感谢跟迪雅多年的往来了,还有那些无聊时会翻上几页的流行的时尚杂志,那么多穿衣化妆的文章,也有从教女人如何变得更性感的文章,不是迪雅,不是那些时尚的杂志,我哪里去懂得在夜店里什么样的妆容什么样的神情对男人是有吸引力的,我一直那么的循规蹈矩。我几乎喝完了一瓶红酒。是呀,我是打算不醉不归的,可是为什么放纵的滋味没有想象的那么可喜呢?我不是要好好的爱我自己吗?虽说我看不起这样的自己爱自己的方式。可是我还能做一些什么呢?一个惯常是如此寡淡无味而没有想象力的女人。
又有男人走了过来。他跟其他男人有些不一样,我眼角的余光以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告诉我。还真是要感谢李罗,他让我知道如何判定一个男人是否有吸引力。想到李罗,我的胃里搅动起来,有点恶心。为了掩饰涌上来的恶心,我扭过脸,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的脸立刻就被吸进了隐藏在又黑又密又长的睫毛底下的深棕色的瞳仁里了。我怔了一下,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睁圆了,立刻又眯缝起来,可是男人的眼睛深处掠过去一抹笑意已经被看在了眼睛里了。那是怎么样的笑?略带嘲讽。我觉得脸上微微的有些发热,转过头,不再看那新走过来的男人。男人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去,招呼酒保:「给我一瓶跟这位小姐一样的!」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略带些鼻音的男中音,磁性的性感,极具诱惑力,最主要是跟李罗的声音很像。可是,我没有看第二眼那坐在我身边的男人,只是拿起已经空了大半的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酒。但是这一次我没有一仰头将酒倒进嘴巴里,而是握着酒杯在手里把玩着。是的,我真不喜欢那种酒精落肚的烧灼感,尽管红酒甜丝丝的,也依然是酒,依然会灼痛了胃,尽管此刻我那么渴望一种痛,一种可以替代彻痛彻心扉的肉体的痛。随着酒杯的轻微的晃动,酒杯里的酒转出来小小的漩涡,我幽幽的笑起来,然后,仰头喝完了酒杯里的酒,把酒杯放在吧台上,人也顺势趴在了吧台上,长长的头发流水似的披散弥漫开来,幽暗的灯光下,吧台上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我像一个女鬼。
一根手指头,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滑动着。我纹丝不动。那手指的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我的汗毛静悄悄的竖起来倒下去再竖起来。可是我好像死了一般,趴在吧台上,脸藏在黑黑的头发后边。突然,我眯起了眼睛——酒吧的灯光虽然很昏暗,可是头发被撩起来依旧会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觉得太亮。“你醉了。”磁性而性感的男中音以一种所向披靡的姿态自我的耳朵一路杀进我的心底,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一抹近乎嘲弄的微笑自那薄薄的嘴唇边上掠过去。“你醉了。”声音低低的,很温柔,却又带着一股习惯性的强势。我攒了眉,睁开眼睛,好像看着怪物。“不要皱眉。”温暖而柔软的手指头在我的额头轻轻抹了两下,“女人皱眉会生皱纹,难看的皱纹。”我却愈发攒紧了眉。“真不乖!”叹息似的,脸上却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突然,变戏法一样,一只修长的女士香烟长在了我的鼻子底下,“抽一只?”我微微愣了一下,“我不会。”几乎是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了,怎么这么轻易就露了怯了?那男人的脸上的笑意加深了,让我愈发觉得讽刺,带着些不服气,我伸手一把把香烟抓进手里。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啪~!”的一声送上打火机红艳艳的小火花。我低下头向那簇火花凑过去,但是立刻发出来一阵急促而尴尬的咳嗽。香烟从我的手里被拿开了。我剧烈的咳嗽着,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面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好像水中的倒影,不停的晃动着。突然,我有想要咬人的冲动。
那磁性的性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呢喃着。可是,它在呢喃什么呢?我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感觉耳朵底下丝丝柔柔的热气小波浪似的一波又一波,彷佛永远都不会结束似的,随着他的鼻息渗进我的肌肤。一只男性的手,手指头却温暖柔软,弹琴一样,在我的身体上游走,又好像长了脚的蛇。我在往下坠去,很深很深的往下坠去,坠向深渊。我是有过微微的抗拒,是的,我是决定今晚要放纵,可是似乎并不是这样的方式,怎么会是这样?!我轻轻摇摇头,目光有一点涣散,那张脸上的五官模糊成了一张没有眉眼的面具。我闭上了眼睛,泪从浓密的睫毛底下一颗一颗的渗出来。咬着嘴唇,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连放纵都这么期期艾艾的,永远脱不去的小家子气。那只手依然弹着琴,如入无人之境。当我站在陌生人的浴室里,看见那面大大的镜子里映出带着残妆的一张脸,有一点惨不忍睹。我盯住那张陌生的熟悉的脸,有一点错愕,这是我吗?我的胃又痛起来,不是胃,是心口痛。我突然笑起来,在陌生的卫生间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哗哗”的水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抓起洗脸池边上的男用洗面奶,发狠一般一下子挤出一大堆,使劲儿搓出泡泡,然后在脸上抹出来白花花的一片。我带着一种恶毒的快感搓狠命洗着自己的脸,然后低下头用手接了水,一捧一捧的冲刷着脸上的泡沫。终于,我抬起了头,镜子里映出来原来的我的脸——淡淡的眉、清水的眼、纤瘦的鼻梁、薄薄的略带苍白的唇……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除了我父亲竟然还有男人能够做出来这样好吃的早餐。我看着面前放着的早餐,有一点恍惚。李罗从来没有给我做过早餐,他会做厨房里的事情吗?当然他会,他曾经在他的房子里为我做过非常好吃的晚餐。可是,我没有在他的房子里吃过早餐,从来没有。而现在我却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房子里吃早餐,多么的讽刺!我看着餐桌对面的那张棱角分明的男性的陌生的脸,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吃点东西,你的脸色很不好。”磁性的男中音里带着几分怜惜,忽然我想到“怜香惜玉”这个词。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多久了?我都快忘记了,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动人的词,“怜香惜玉”,多美!可是,从前我或许算得上是一块香玉,可是现在呢?我是如此的堕落!我的眼圈儿又红了。“你怎么了?”那声音微微有一点慌,我摇摇头,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又拿起一片烤好的吐司,上面已经细心的涂了一层既不厚又不薄的花生酱。“你对花生不过敏吧?”我摇摇头,张开嘴咬了一口吐司。默默的,我吃完了我的早餐。“喔?才吃那么一点就饱了?”那么惊讶的语气。我点点头,抬起睫毛,这才看清我的对面是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只是眼镜片的后边,看不清那里面的内容。是怜爱?是喜欢?疑惑还是有一点些许的嘲弄?我脸上的表情想来很好笑。“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大坏蛋似的。”尽管是很调侃的声口,我却笑不出来,倒反攒起了眉。“女人皱眉会生难看的皱纹。”隔了桌子伸过手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抹了两下,“知道吗?”我的眼睛盯着那两片薄薄的一起一合的嘴唇,惊诧,那样单薄的嘴唇怎么会吐出那么厚重的男性的声音?“你是个很特别的女生!”我不语。这评语我听见的太多了。“我想要保护你,却不知道怎么样做才保护得了你。你好像一缕烟,青烟。”磁性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慢慢升腾起的青色烟雾里头我听不见后边的话,依稀是:“我不知道怎样才抓得住一缕烟,尽管我那么渴望能够抓得住。真的!”
我想笑,却没有笑。青烟?抑或是轻烟?我不知道我是“青烟”还是“轻烟”,我只知道我是一缕烟,来无影去无踪的,没有哪一个男人会要一缕烟。而那一句磁性的“我想要保护你,却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保护得了你”让我直笑得眼泪都笑了出来,我生平第一次的放纵也成了我惟一的一次放纵。从那个男人的房子里出来,我要回家,手里拎着一只垃圾袋。楼下拜访了几只垃圾桶,垃圾早已经开始分类了,但是我没有看手中的垃圾到底应该放在哪一个颜色的垃圾桶里,只打开一个,将手中的垃圾袋丢进去。
起风了,很大的风“你好像一缕烟,青烟。我不知道怎样才抓得住一缕烟,尽管我那么渴望能够抓得住。真的!”风中有一个声音喃喃的,旋即就随着风听不见了。站在路口,风扬起了我的头发,我笑了起来……
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母亲身在国外,但是她给我打了电话,我用很平静的声口告诉我母亲我跟李罗分手了,因为李罗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我母亲似乎很震惊,电话里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等到再开口,她的声音却是平静柔和:“竺秭,不管你遇见了什么人,也不管你以后会再遇见什么人,你要记得,妈妈永远在你身边。生日快乐,女儿!”我很重的抖了一下,几乎拿不稳手机——我母亲很少这样称呼我。不知道怎么,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我眼眶里,我啜泣起来,自我躲在窗帘看着我父亲的背影一点点离开,我头一次在我母亲跟前泪眼滂沱,却隔着电话。我母亲也落泪了么?我不知道,但是手机里明显能够听得出来我母亲重重的吸鼻子的声音。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我止住了啜泣,我母亲的声音也再次响在我的耳边:“竺秭,去吃一碗寿面吧,虽然妈妈不能做给你,但是我想你总是会找到一个吃寿面的地方的。”我笑了,眼泪汪汪的。是的,我知道在哪里有好吃的面。吃完面,等到我母亲出差回来,我会还给她一个她一直期许的女儿,虽然她从来没有说出来她的期许,但是我一直都明白。“明天,太阳重新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了。”这是谁说的?我忘记了,可是我喜欢这句话。很喜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