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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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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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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的声音(长篇连载)连载

一、传   

  

1

 

 

那一刻,我听见雪落的声音,像我寂寞而宁静的微笑,在玉洁的天地间轻盈地飞扬。

 

 

2

 

 

那时我五岁。

那一天,我安静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寂寞地看一片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小花瓣。小花瓣在空中轻轻地飘飞,翻旋,我清莹的目光惊喜而激动。我微笑着,伸出手去,想接住它,瘫痪的双腿却无法移动。

我的上身用力地前倾,前倾,却突然歪身跌倒在地。小小的我双手撑地,吃力地转过身子,坐在地上,抬头间,却不见了那片小花瓣。我焦急地四处张望,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空气里只余下小花瓣飘飞时散出的极微极淡的一缕香气。

这是我坐在石阶上,单调无趣的一整天里发生的唯一一件令我快乐的事,可是快乐却是那样短暂,只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我幼小的心灵,瞬间又消逝了,冷酷而残忍。

我重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枯坐,双眼朝天,呆呆出神,小小的心灵充斥着寂寞与难过。

然而我始终都在微笑着。明亮而清纯的微笑。

 

“光光,妈妈喜欢你这样笑,轻轻的微笑,漂亮的微笑,可爱的微笑。光光,妈妈的宝贝,妈妈只要看到你这样笑,什么苦都会忘了。光光,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也要这样微笑,知道了吗?光光,你是妈妈的命呵……”妈妈总是动情地搂着我,然后泪流满面。

我俯过身去,用白白的小手指揩去妈妈脸上的泪水,然后,吻了吻妈妈的眼睛。

妈妈的眼睛又大又美,温柔如水。

“妈妈,我爱你。”我微笑着说,笑容单纯而甜美。

 

阳光如纷飞的蝴蝶,在翠绿的枝叶上顽皮地跳跃。我叫杨光,我多想成为一缕奔跑的阳光,在辽阔的大地上自由地滑翔。可是我所能仰望的天空,也只不过是窄窄的四方,就像我那唯一的、扭来扭去总是四角的立体玩具。风落满我幼小的肩头,四处寂静无声。

我凝视着天上一团小小的白云,白云凝然不动,成为这方天空全部的内容。我眨了眨眼,却发现白云有了一点点的移动,一点点的变形。我能清楚地感觉时光在轻轻推动、拉扯那团白云。最后,它一点一点地飘走,飘走,天空剩下纯粹的蔚蓝,碧幽碧幽的,像生命诞生时瞬间而永恒的孤独。

我的笑容如一池波光在闪亮,天真,却透着隐忍的忧伤。

 

“光光,每次看到你这样笑,我就想哭。很伤心的哭。”小梅姐总是这样对我说。

小梅姐比我大八岁,她比我还不幸,我还有一个妈妈,她的爸爸妈妈却都死了。她的一个表姑姑领养了她。

我微笑着拉过小梅姐的手,贴在我脸颊上,轻轻地摩挲。

“姐姐,你每天都来陪我玩,好不好?我一个人,一点也不好玩。”

“我也想每天来陪你玩啊,可是我要在家里带两个小弟弟。他们是我表姑姑的儿子,可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顽皮,淘气,还经常欺负我。我只喜欢你,光光。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亲弟弟,那该多好啊!”

“姐姐,你要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一定快乐死了,我叫妈妈不要你挑水,煮饭,洗衣服,我只要你每天陪我玩。姐姐,你可不知道我一个人多不好玩。”

 

我的出生地是一个边远的古老的小镇,小镇的四周是莽莽苍苍的大森林,无边无际。每天晚上,当月亮升起在中天的时候,我都能听见从大森林里传来千禽百兽的声音,那些声音回荡在旷远的苍穹,久久不绝。

我的爸爸是小镇上最伟大的猎手,他英勇机智,胆识过人。可是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爸爸有一次仗枪独自闯入森林,从此便再也没有出来。

走进森林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很难实现。因为因为我两岁时一场大病,双腿落下终生残疾,无法行走。每天每天,我都只能孤单单地坐在屋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沉默发呆。天空是永远的天空,墙是永远的墙,这就是我童年全部的记忆。

没有人会注意我这个整天呆坐在石头上的残疾小男孩,偶尔经过的人,他们的目光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一下,神情漠然,脚步匆匆,足音消失在清冷的路口。

有一次我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小男孩在玩小瓦片,我多想跑过去和他们一块玩啊,我想叫他们,可一贯的沉默与腼腆让我无法开口。我羡慕地看着他们玩得兴致盎然,最后又看着他们尽兴离去。

我始终都是一个人。

我只能长久地在自己的幻想中寻找一些乐趣。我的幻想五花八门,我常常在幻想中激动地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可是几番惊心动魄的神奇经历之后,我还是得回落到现实中来。

当我发现眼前依然空旷无人,寂寞、惆怅、委屈、失落的感觉就狠狠地刺痛我的心。

自始至终,只有我自己小小的影子陪伴着我。

我常常对着影子喃喃轻语。影子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心里话,毫无保留地都说给影子听。影子总是那样静静地听着,听得很仔细,很认真,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是怕我心里难过。影子是我的好朋友,不离不弃的好朋友。

有一次我看见影子跟我一样孤独沉闷,于是我轻声对他说:“我这里不好玩,你去陪别的小孩玩吧。”

说这话时我的脸上带着清纯的笑容,可是却不知不觉掉下眼泪来。

 

我每天这样坐着,保持同一种姿势,很乖地等妈妈傍晚时分卖完小菜,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家。几年来我就这样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说,她要一个人守着我,她怕别人不喜欢我,欺负我。

我总是对妈妈说:

“妈妈,我的脚会好吗?”

“妈妈,我要是能走路就好了,我看见别的小孩都会走路。”

“妈妈,我以后也能走路,是吗?我能走路,我就能帮你卖菜了,你就不用每天都那么累了。”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走路啊?我想出去玩。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一点都不好玩。”

妈妈紧紧地搂住我,泣不成声。

“光光,妈妈的命呵……”

“妈妈——”我也忍不住哭了。

很委屈、很委屈地哭了。

 

那天,我从一次长长的幻想里走出来,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暗起来,像涂抹了一层灰色的颜料,空气里蠕动着令人有些窒息的泥土味。风一阵一阵穿越我瘦小的身体,屋前一棵高大的水桐树,密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几片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世界的弃儿,一忽儿便翻过墙去。

我抬头仰望,很高很高的天空,翻卷着黑色的云团,层层叠叠,汹涌着,一浪推着一浪。云层间的罅隙倏而弥合,倏而断裂,隐隐的雷声从里头滚出来,从一端迅速滚到另一端,那阵势如同辽阔的战场上千军万马一般,恢弘磅礴,“呀——”地一声怪叫,尖锐的声音划破厚厚的云层,几只巨大的怪枭从云层钻出来,贴着云腹如离弦的黑色之箭斜斜掠过,张扬挺展的巨翅如坚韧的云屏,抖落一身的隐雷。

当我好奇地目送几只怪枭成为遥远的天际里几个飞动的黑点,终于不见时,我才意识到要下雨了。夏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我还来不及爬回屋里,一阵夹风的雨就淅淅沥沥洒了下来。

我浑身一下子被淋湿了,我本能地转过身子,缓缓向前爬行。我的双腿毫无知觉,我要用左臂撑着地面,右手抓着前面石块的棱角,艰难地拖着下身才能移动。全身淋透了,小小的我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爬了两下,便再也爬不动了。

我就这样俯躺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绝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门口。

“妈妈——”我大叫,“妈妈——”

妈妈听不到我的声音,妈妈没有来。

我咬着下唇,不放弃,挣扎着还想往前爬,可我实实在在爬不动了。

 

一道紫金色的闪电如同透着寒光的冰剑,在长长的天宇划过,一瞬间照亮了灰色的石阶与石阶上弹跳的雨水。我在一滴雨水里蓦然发现我黑色的瞳仁发出碧绿闪亮的光芒。雷声隐隐,我分辨不清是来自汹涌的天空还是奔腾的心底。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气流在血脉与骨管里迅速游动,然后渐渐膨胀,渐渐膨胀,每一个细胞,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在慢慢扩大,那股气流仿佛要破体而出。我突然感到全身有一阵轻微的疼痛,我仿佛听见皮肤的无数道裂痕炸开的声音,像灶炉里的柴火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开裂声。疼痛随着体内的那股气流的膨胀由轻微转至沉重。我清醒地感觉到,体内的那股气流急切地要破体而出,而肉体又死死地抓住它,试图予以阻止,两者你来我往,捉对厮杀,互不相让,而我却被折磨得全身撕裂如同风雨中四散飘摇的锦缎的穗尾。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起来,极致的疼痛逼迫我的眼泪洪水般涌了出来,我的叫声立刻变成了嚎哭,凄厉而惨酷,如矫夭的闪电在大雨中横空闪耀,久久不绝。那一刻我的哭声从所未有的清亮与悲怆,像地平线上的朝日喷薄而出,鲜红闪亮的霞光照彻所有的森林、平原、山峰、河流,千年坚冰一瞬间融化成水,哗哗地奔流开去。那一刻,我恍惚听见有着无数神奇的传说的大森林,忽然传出千禽百兽的诸般声音,尖锐而缥缈,如呼啸的风雪,应和着我惊天动地的哭声。我紧紧地抱着身子,在石阶上痛苦地翻滚,嚎叫,恨不得立刻死去,以摆脱掉体内那场刀光剑影的残酷战争。

雷声滚滚,从天空的这一端到那一端,迅疾无伦,突然炸响,伴随着一道紫金色的蜿蜒游动的闪电。雷电之后,我体内的那股气流终于破体而出——

什么都安静了。

我只觉得浑身轻盈如雪,没有半分痛楚之后的痕迹。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我的肉体仍自俯躺在地上,昏厥不醒,而我却完好地站在肉体旁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懵懂地立在那里,久久地发呆。好一会我才发现,天空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宁静,平和,落满我的肩头。大地一片洁白,透着亮晶晶的雪光。

 

那一刻,我听见雪落的声音,如同生命里释放了的自由,轻盈而洒脱,在玉洁的天地间流泻成优美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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