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九月，大庆，摄氏20度
阳光明丽，云彩柔软
天蓝的让人想入非非
——铁人
面朝我来的方向站着
手握刹把，腰板挺直
眼睛里满是石油的光泽
他把自己当作了钻头
以自身骨头的硬
触摸石油的粘稠
他把自己当作了铁
和钻机这更大的铁较量
他，就是一块铁
一生，只用石油来淬火
2
刮刀钻头，那块铁
或者说，你
在我来的这个上午
站得笔直，坚韧
真的像一个人
特意站给我看
好似，它从油井中抽出旋转的自己
告诉我
一个人站立的姿态
以及高度
我学着它，在遥远的北国
做一次站立
我在这样的站立里
找到了自己丢失已久的
血气和灵魂
3
你的125摩托你的“小黑兔”
和你的塑像一样，如此安静
车轮的纹理间布满石油的微光
1970年11月15日同时停止飞驰
身体铁的部位
车圈，车把……
同你一样持久的存在
油箱上五个红色的大字
像你用自己的血液书写
车灯的部位只剩下了框架
但是
当我看它
总感觉那，比任何部位都明亮
4
用石油锻造的尺度
才敢去衡量一个人的年轮
47，离一个人的半生还差那么一点
大于或者等于一个井架的高度
沿着47个台阶而上
可触摸到钻塔的轰鸣
向下可抵达石油的河流
走近它
需要掏空体内的俗世
放慢脚步，放轻灵魂
一场疾病
将一个人的生命
终止在47岁
却无法熄灭多于47的那些星光
5
你的刹把
橱窗里安静地接受着赞美
手握的位置明显消瘦
似乎你再用力
就可以把一块铁握断
是你与铁
天与地，日与月
你与石油的高度融合
即使这块铁长满了锈
不能治疗你的胃痛
却依然能听从你的呐喊
跳起来制止一场场井喷
6
附在你的肩头
一股细小的溪流传遍全身
带着几丝隐隐的疼
多像我的爱人呵
目光炯炯，一脸憨厚
来这个世间
只做一件事
就是与石油纠缠不清
被你搅碎的星光
早已回到苍穹
被你搅散的水泥
却在你体内汇集成石
纵使我千里迢迢而来
也找不到引渡它们的出口
7
黑龙江省西部
松嫩平原中部。
北纬45°46′至46°55′
东经124°19′至125°12′
一副油画庄重，肃穆，冷色系
起色省略了棕色和群青
调色省略了松节油
和亚麻油
一群人肩扛油杆，铁锨，镐头……
正阔步走来
其中有一个膝盖弯曲
有奔跑的意图
其中有个人什么也没拿
只是握紧了双拳
他是我的丈夫
参加孤岛油田大会战时
被油管砸伤了中指
他们身后的黑土地
驴头，钻机，井架……
被过度渲染
好似一位画师沾取石油的颜料
大量使用了堆涂，薄涂
和散涂
我捂着胸口
安抚激荡而来的潮汐
屏住呼吸
小声说话
生怕，它们从画布上走下来
奔赴1960年萨55井场
人拉肩扛装钻机
用五天四小时
再钻出一口油井来
8
大庆油田管理局前的
一枚钻头
硕大无比，闪烁铁的光芒
且指向明确
一枚枫叶的红，比黄河口的
提前了一个月
似火苗带动其他的枫叶
向红了红去
此刻，地阔天高的北国
有什么比这枚钻头更硬
更有弹性
有什么比这枚红叶更柔软
更红的，像一个人的心
9
一滴石油将
我与一个男人粘合在一起
之后，又将我
与一座因石油而发光的城市
再度粘合
萨尔图机场
从六千米的对流层接我下来
让湖路区的一棵悬铃木
比黄河口的更挺拔，更接近天空
五马沙坨则牵动了我心里的诗意
——两天之后
我这个过客
终将飞回自己的家乡
而王进喜纪念馆流下的眼泪
却像一滴滴石油
始终那么粘稠，那么明亮
10、铁人广场的遇见
在铁人广场
天空把自己提到了神居住的高度
大海般的蓝和照彻尘世的白
都让人烦恼出窍
银质的白帆
始终行驶在石油的大海上
枫叶的红比黄河口的提前
照亮游人的脸
铁人，身着工衣
眼眸含笑
在大庆石油管理局大楼前
站立
那是，一滴石油
发散着贵金属的亮光
那是，一个叫大庆的油田
柔软而又豪迈，多情而又坚毅
沧桑而又成熟的
飞翔
11、铁人纪念馆
走向铁人纪念馆
一步一步，走过47个台阶
放慢脚步放轻灵魂
像走向婚姻的殿堂
内心激动，对于爱情充满期盼
只是我的头上已经没有纱丽
再也无法返回豆蔻华年
难以置信
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
在我的内心搅动狂澜
这由“工”和“人”
大写的建筑
具有了人的血肉、筋骨、脉搏
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了
自己和它一致的心跳
捧着“铁人文学奖”的奖杯
我不能说自己和大庆油田没有关系
不能说自己和铁人素不相识
更不能抑制自己的泪水
在遥远的北国
因为石油而不住地流淌、流淌……
12、破冰取水保开钻
1960年，粮食稀缺成盐粒
萨55井场附近的水
被冰雪封进大地深处
钻机预热的轰鸣压制着鸣叫的腹腔
钻塔顶尖的白云把每个人的
眼睛擦出火花
一个冰窟“遭受”1205钻井队
坚决而又柔情的敲击
萨55井场到冰窟
他们站成龙，站成墙
一场水的接力，如冰雪寒冷
如水善良，如岁月漫长
他们端着的水
和石油有着相同的质地
清澈、透亮、粘稠
他们捧着的冰
血红、炽热、像自己的内心
他们传递的不仅仅是水、冰
而是钻机、井架、泥浆
是三天打完一口井的
梦
13、一汪水前的跪拜
冰天雪地里，一汪水跟前
你单漆跪地，久久不起
要不是右腿旧伤的阻拦
你将俯首
将一汪水托举过头顶
兄弟，这不是春节
你跪拜的也不是父母双亲、祖先
这不是故乡的麦地
你跪拜的也不是粮食、月亮
这水
沿着你们身体的河岸
流淌进萨55 油井的心脏
这血液
让钻机有了探寻地脉的勇气
很想走进画面
将你搀扶起来
只是你已经于1960 年
固定了姿势
触摸你的身躯
感觉到了你身体的湿重
和骨骼的疼痛
14、一枚钻头的硬以及暖
铁人纪念馆的橱窗里
金刚石钻头、牙轮钻头
刮刀钻头……
由旋转退还为静默
各自持有各自的密度、硬度
和锋利
经过时间岩石的磨洗
钝的变得锋利
粗重变得修长
一枚射向地脉的子弹
携带了一个人体内的“炸药”
它们躺在红色的丝绸上
安静如斯，靠近一点
就会听见钻机的轰鸣
掺杂着呐喊
在第47枚钻头面前
我长久停顿、驻足、审视、赞叹
在它的铜质光晕里
我似乎看到一个人
面带笑容，手握刹把
一再隐现
15、对面走来一群打井的人
踏入铁人纪念馆
一群打井的人
朝我走来
其中有个人是我的公公
他参加玉门油田大会战
后转战长庆油田
今年八十四岁，扔揣着石油的沸点
一个人是我的丈夫
深陷石油的长河无法打捞、“救赎”
其余的人似曾相识
有着同样的姓氏、名字、血缘
他们肩扛刹把、镐头、管钳
手握钢丝绳……
碾碎冰雪、星辰
将荒凉踏成坦途
从石油的河道上
跨步走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
内心都藏着一枚钻头的锋利
目标始终一致
他们被石油粘合在一起
如同丈夫与妻子
父母与孩子
——这群打井的人
风与雨、雷与电、冰与火
都休想将他们分离
16、跑井
“宁愿少活三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这是你给自己写的谶语吗？
无论是打井还是巡井
你都使用了加速度这一物理概念
你跑得过快，跑出了自己的身体
只将灵魂留在人间
你的摩托车
不忍你一再地提速
选择熄火、退役
其实你早已察觉骨骼的断响
和胃部的巨疼
只是一个人
像一列火车
一旦提速，就再也难以慢下来
17、一只鸟儿飞过大庆的天空
在通往萨尔图机场的路上
数不清的抽油机
身着大红的“晚礼服”
一路相送
第一次感觉惜别，这么“沉重”
它们身旁的大波斯菊
开得摇曳多情
一个采油姑娘
正在擦拭一个压力表
她的擦拭带着秋天的风声
另一个采油姑娘
正往井筒理里加药
肥大的工衣包裹住
她的子宫内膜异位症
远处，刚刚竖起的井架
在视线里渐渐模糊
隔着汽车玻璃
依然，隐约，听见了
时断时续的，喊声
一只鸟儿，正飞过大庆的天空
16、擦拭
在大庆油田107修井队
我被一位修井工打动
八米多长的抽油杆
他一寸一寸的，擦拭
每擦出一寸，他便笑笑
心里有了多于一寸的亮度和满足
在家乡
他没有如此小心的
如此细心的擦拭过
父亲的锄头、镰刀、犁铧
现在他也无法擦掉自己
身上的油污和尘土
他把一个男人温柔的呵护
全部给了这些铁兄弟
让它带着手掌的温度
牵住埋在深处的石油之花
让它和迎春花把春天的消息四处撒播
2019年2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