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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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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大娘

 

                         

小大娘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叫她小大娘。小大娘真小呵,说是袖珍人却不准确。小大娘的面貌特征有别于一切鲁北乡村的老年女性。像一个流浪者,头发蓬乱黑白相间,遮住脸的大部分,如果不仔细观察,你会认为她戴着一个特制的假发套。脸上无规律走向的皱纹簇拥着一双豆粒般的小眼睛。自从看了小大娘的眼睛后,我就一直认为她是靠着这双眼睛为全身输送能量并活着的。嘴唇偏薄,唇谷深陷为U字,唇峰“高耸”,却总也听不清楚小大娘说的话是啥意思。
  小大娘是父亲的堂哥从黄河的西岸来的女人。父亲的堂哥打光棍到六十五岁,忽然捡来一个女人,不能不让村人刮目相看,不得不在我世俗的村落引起巨大爆炸父亲的堂哥住在村子从北数的第三巷子里,是一个常年大门紧锁不回家的人。不知怎么,我总觉得那条巷子又深又神秘,东西走向,不过三百米,黄河的涛声很容易穿越泥土的巷子,传到东边的田园里。四的风也像跟从黄河的足印似的,东西贯通,毫无阻挡。它们擦过土坯的静默的墙,地上的沙土搅动得四处飞扬偶尔还会刮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那条巷子从小大娘落足的那天起,更加神秘莫测从黄河堤坝上看,那条巷子更加通透和深厚。
  这条巷子里不但居住着瞎嫂,又来了小大娘。
 小大娘到了我们村子,一首“歌谣”应运而生小大娘,小大娘,双腿短来上身长,头花乱像鸡窝,嘴巴长老鸹”。有的孩子还拿着破旧的瓦片打着节奏。
                            

小大娘在嫁给我大伯第二年的芒种,忽然宣布自己是泰山奶奶留在人间的童女专门接通阴阳两医治医院看不了的怪病,照现在讲就是疑难杂症。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有的人不信,质疑小大娘看她长的像半截秫秸,说话嘴里像含着一块热地瓜,眼睛的像家雀,哪里像童子?不会是巫婆吧?哪里有能接通阴阳两的本事?
  有的人很快就相信了,孩子发烧不退,就拿了鸡蛋和挂面去找小大娘瞧瞧。小大娘接过高烧不退的孩子,抱进了里屋,大人则需要双膝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小大娘开始“施救”。她熟练地点了两柱香,摸着孩子的脉搏问大人是不是黑天带孩子去串门了。大人只是点头不能说话。小大娘说三岁的孩子是有灵性的,一定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被吓掉了魂魄需要叫魂。
  小大娘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接着煮了一碗半生不熟的挂面,拿着一双筷子,来到了村子房台下的空旷处,朝着西北方向三声,魂儿魂儿快回来一路倒退着走,筷子敲击碗沿的清脆声也一路泼洒。到了家里,把碗和筷子孩子头顶处一放,再用双手在孩子面目的上空打八卦阵似的胡乱划拉一阵,就算把魂儿叫回来了。整个的过程小大娘非常专注,那双眼睛更加有神,似乎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事物。叫魂的时候,旁人不能干扰也不能说话,一旦受到干扰就不灵验了,孩子的魂魄会跑得更远,再叫回来就更难了。说也奇怪,发烧的孩子经过小大娘这一通折腾,立竿见影,温度渐渐降下来,孩子开始咿呀说话找奶吃。类似这样的事情让小大娘名声大,甚至连外村的人也提了点心和猪头肉来找小大娘看病。
  小大娘在巷子里的家一度也门庭若市,出现了繁忙的景象。让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妇女羡慕不已。恨不得自己是泰山奶奶留在人间的童子,可以不用劳作,只是请个陶瓷的神像,点几柱香,磕几个头,稀里糊涂说一顿话,就有饭吃。秀兰姐姐最为不服气,如果真要清点泰山奶奶留在人间的童女,她当真可以算一个。两条及腰的大长辫子甩来甩去的那么灵动,皮肤细嫩,脸蛋绯红,身材婀娜,说她像东大湾里唯一摇曳的莲花一点也不夸张。
  其实乡间所谓的“吓着”,无非就是嗜睡不醒,神情恍惚之类。而这些算不得病的病医院一般不会给医治。看了效果也不大,通常便求助了村里的婆婆。几乎每隔三两个村落就有这样的一个“神”婆婆来担当治病救人的道义,还一度被追捧,传得神乎其神,好像“神”婆婆真的是神仙或者童子,具有超常的法力,能看透尘世的苦厄。
  66岁无法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小大娘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让自己“丰衣足食“的,不能不说她比我妈还精明几分。贫穷的村人善良的内心也心甘情愿把一场不能成为疾病的疾病交给小大娘。也心甘情愿把自己家的麦子玉米端给小大娘。
  我十一岁那年一个冬天的深夜,房台东边柴堆旁,几只白绒毛红眼睛的兔子闯入视野我惊慌失措跑回家后就病了,右腿忽然疼痛,走路一瘸一拐,只能辍学在家。手里没有几毛钱的母亲自然求助小大娘。
  小大娘用她鸡爪子似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脉搏,又捏了捏我的膝盖说:这孩子把子弱,容易被附体,闹不好还要早夭………”。母亲急了,她抓住小大娘鸡爪子手连着叫了三个大嫂:你说咋办咱就咋办,这孩子毕竟才十一岁啊。
 小大娘说需要请示下泰山奶奶,转身进里云雾一番。出来后对母亲说,要想留住这个孩子,要做两件事。一是换替班。二是认碌砫为干娘,方才长命百岁。
 母亲一听要认一块石头为干娘,气地跺脚。她说她小大娘你这是拿俺不当口干娘,耍光俺吗?有认属老虎的,属大龙的妇女为干娘的,哪里有认石头做干娘的?
  认村里的碌砫为干娘,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极大地超出了村里人的想象和所能承受的极限。但是小大娘说的头头是道,让你心服口服。小大娘说我们村里的碌砫有一百多年之久,是一块泰山石,纹理清晰,质地坚硬,是跟着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的,带有镇宅护佑的神性。麦收,秋收时节在粮食上滚过,质地里又融进了“食”性,不但是一个石头的碌砫,是护佑全村的神
  认碌砫干娘那天,村里扎起来一个高台子,碌砫被用红布蒙盖起来放在台子的中央。作为”介绍人”小大娘那天还打扮了一番。一件红色宽大的绸子褂子将她整个套了起来,当她我一起双膝跪地,远远看去就是一坨大红。小大娘一脸严肃让我跟着她说:“叫一声干娘你听好,我是你的小棉袄,阴曹地府你莫去,阳关大道跟你跑。金银财宝你尽管使,长命百岁你要保……”。三叩九拜用尽礼数。
  那个被我认作干娘的碌砫,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我偷偷叫过它几次,还偷偷把酥皮月饼拿给它“吃”以求它显灵。后来在村里红极一时。压麦子需要排队等候,拉碌砫需用人力拉而不能使用牲畜。麦收秋收结束后,村长都把碌砫拉到小大娘家里保管,以免风吹日晒失了性。
  换替班就是用彩色的纸扎一个纸人,在泰山奶奶神像前烧了,让纸做的人代替我去阴曹地府,以换得我在人间的福乐安康。
  说实在的,小大娘扎纸人的手艺真不怎么样!红褂子绿裤子黑色的小辫子,稀稀松松地用竹皮捆绑起来,嘴歪眼斜,胳膊和腿脚也不齐整,勉强有女孩的那个模样,还内脏空空。离着我俊俏的模样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不知道十一岁那年替我赴死的女孩,阎王爷收下她没有?她是不是过上了一种比我现在还要好的生活?人到中年之后,我经常梦见小大娘扎的那个纸人,她依然一身艳丽,头发浓黑,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和现在的我一样患上了一种更加严重的城市疾病。

在电视还没有普及的乡村岁月,一台老式收音机嗤嗤啦啦播放的全是杨家将和岳飞传。少的可怜科普频道隐藏在那个长方形盒子里难以捕捉。茶余饭后,他们更愿意沉迷于小大娘关于阴阳两界的说辞,而从不怀疑。譬如小大娘讲的,一个屈死的人会附着在活人身上用活人的嘴巴诉说冤屈。譬如,坏人死了会下十八层地狱,那里有阎王小鬼准备好了油锅,谁在阳间做了坏事,必定油锅接受煎熬,而好人死了可以升天,到时候泰山奶奶脚踏祥云,手握经幡可以一路护送。写作以后我明白了小大娘说的“好”就是《道德经》里的“慈”。
  我的替班已经渡过了忘川河,走过了外婆桥我也碌砫为干娘,口袋里揣着的桃木树枝如春夏秋冬频繁更替。好几年过去后身体还是不起色。照样面黄肌瘦,都十五岁了还没有来潮。从上海当兵回来的二舅戳破了小大娘的谎言,并把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神坛彻底翻,把小大娘推回到了原先刚到我们村子的那个颓废样子。
  二舅看到我的情形,大吃一惊,去邮电局给他上海的医生战友去了电话。确定说哪有什么鬼神,都是骗人的把戏。是严重缺乏营养,缺乏缺钙铁锌引起的病症赶紧去医院才对。只用了三个月吃了三瓶白色的药片,情况有了好转。不那么疼了,少女的初潮带着殷红的色泽涌动而来,消除了母亲对于将来我不能生育的担忧。
  母亲决意找小大娘算账。从母亲闯到小大娘院子里的那一刻,小大娘身上的神性就消失殆尽了,说话重新回到了原先啰哩啰嗦的状态。她哆嗦着从一堆破布里翻出了两个血红的结婚证开始为自己辩解:不都是为了活命……
  同是女人,最能理解和体会彼此的处境,从而产生同情和原谅。面对像孩子似的拿着结婚证颤抖的小大娘。母亲准备的一箩筐骂她的话都被她带了回来。村里人虽说听见了母亲和小大娘的争吵,假装没听见。  

以这样的方式生存的小大娘死在了母亲的后面。她“金盆洗手”后在我们乡的养老院活到八十二岁无疾而终,是很好的结局。这对于要强母亲是个巨大的嘲笑。就在刚刚逝去的六月我们给母亲上三年坟,我看到小大娘的坟墓和母亲的挨着,坟头上花圈的颜色还五彩缤纷很多人都没能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化作了一抹黄土,仿佛她只在我们村子生活了一瞬间。我拿了一朵白色的菊花插在了小大娘的坟头上。我对于她的一份苍白的报答。前几天,我在邹平西王集团展厅里显眼的位置,发现一个硕大无比的碌砫。石脊凸出,质地坚硬,纹理刻满岁月的沧桑。解说牌上用大红的字体详细阐述了当地人碌砫为干娘的风俗。读后方才释怀,并后悔当年跟在母亲身后对于小大娘的谩骂。原来小大娘说的并非子虚乌有。原来我也一直受着她的护佑。
  母亲三周年祭,我们给她买了冥纸制作的楼房和房产证、奔驰汽车、智能手机和硕大的元宝。但愿她们妯娌在天堂再次相逢,享用我们给予的这些,不再为生活发愁。也但愿小大娘真的具有接通阴阳两界的法力,穿越过来,再帮我叫一次魂。我的魂,从逃离故乡那天起,就丢了。

散文新作:刊发《石油文学》2020年4月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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