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具有迁徙的本性,对于季节有明确到分毫的感知。它们携带鸣叫的响器,绸缎似的羽翼,像箭一样地射向天空,带着人类固有的决绝,寻觅记忆深处的栖息地来繁衍后代寻觅食物。人,如果像候鸟一年两次千里万里来回漂泊,那就可以叫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安居乐业是根植于人内心的生活方式。连我也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父亲在东营市龙居乡圈张村生活到74岁,忽然有了一次黄河东岸与西岸之间,与故乡只隔着黄河的一次“迁徙”!
这是父亲在母亲去世,故乡拆迁后,第一次正儿八经不得已的进城,不但毫无仪式感,还带着如候鸟的决绝和悲怆。一个人如果真的有梦的话,不知道进城是不是深埋在父亲心里的一个梦。为什么在黄河的东岸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里,这个梦从未显露任何的端倪,或者说父亲早已把这个梦通过血脉传递给了我这个“叛逃者”?
我接父亲来的那天,也就是2017年3月的某天,春意刚刚在柳树的枝条上摇摆,风力五到六级,凛冽而锋利,像我三年前到这座城市时遇到的,夹杂这个城市不多的沙土尘粒,朝我狂扑过来,有驱逐鞭挞的意思。让我有种我不可能属于这座城市的感觉。从实际意义上讲作为一个乡村叛逃者,这座城市以某种方式拒绝我的加入。那么,这座城市是不是同样拒绝父亲呢,它有什么“法器”不能让我窥见?
我跑遍了滨州市七八家老年公寓之所以选中龙平老年公寓作为父亲此次永久性“迁徙”的落脚之地,是因为这个老年公寓院子硕大,离着我居住的小区近,有足够多裸露的地皮,地皮上栽植有树木花草。也就是故乡有的树木譬如柳树、槐树、杨树这个院子都有;苦菜花、车前子、斧子苗、这个院子也有,麻雀、燕子、布谷,这个院子也有……也就是说这个院落具有故乡的风貌,让父亲不至于感到他晚年“背井离乡”的凄凉。
候鸟迁徙,旧地都会为它们留存着天空和池泥。但是我把父亲搬到这座城市,连同他一辈子寥寥无几的存款,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把茶壶几个茶碗……也不能搬来他的故乡。我把他从新楼上领到了地上,却再也不能将他领回村落,领回那些与泥土纠缠不清的岁月。
父亲进城的那天,我以为这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或者说发生在一个城市里的大事件。父亲居住的房间号是128号,属于阴面的一个单间。公寓的工作人员将父亲的物品搬进来后就各自忙去了。我开始给父亲挂衣服,整理床铺,打扫卫生间。我正手忙脚乱毫无头绪,哑巴大叔就推门而入。想必在我几次来老年公寓考察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不然也不会我和父亲还没有站稳脚跟,他就以极快的速度闯了进来。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话语”却多得要命。他嘴巴大张露出被烟雾熏得泛黄的牙齿,手舞足蹈胡乱比划,去拉拉窗户“说”窗户可以随意拉动,没有防盗窗和铁丝网。拉开厨子“说”可以挂衣服,并伸出一个大拇指,再伸出食指和无名指。意思是这个厨子父亲可以独自享用,不像他的房间居住着两个人,一个衣橱两个人同时使用。人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拿错了裤子背心还是小事,有时会拿错了裤头。哑巴大叔对着我伸出了大拇指,意思是我很孝顺,让父亲住单间。哑巴大叔用他的拇指、食指、无名指向我表达着他想说的内容,手指转换的速度极快,像我在网上看到的手指秀。这让我感觉在哑巴大叔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高高的个头,他脸上硕大的痦子,而是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指向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一个密道,他独自掌握着打开那个密道的密码。别人无法介入也无法抵达。
哑巴大叔的一通“胡言乱语”着实让我的心烦意乱加剧,我的鲜花店里也有一堆破烂花草等着我去“伺候”。我不断地点头、张嘴、闭嘴,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告诉哑巴大叔这些我知道了,用不着他再来“告诉”我!我临把他推出门时,哑巴大叔还用两个手指对在一起,然后弯曲又伸直,想了半天我也没有猜到哑巴大叔想说什么。
哑巴大叔走了后,我对着父亲说了三遍:离着那个哑巴远点,看好他自己的东西!父亲好像没有听见,开始茫然地打量起这间远离故乡,有着城市配套设施的房间,说有地方吃饭,有地方上厕所,有地方玩,就好。
经过漫长的生命历程,父亲的目的变得简单而单纯,就是能吃饭睡觉、玩,或者说能活着就很好了。我把父亲领到活动室,那里有一盘象棋,士、倅、兵、炮、楚河汉界……好像在那摆了好一阵子,只等父亲的到来。
父亲看到象棋,一下回到他在商场厮杀的岁月,不问对手姓甚名谁,和桌子另一边的李大爷杀将起来。但是我明白,无论是父亲还是坐在楚河汉界另一边的李大爷,他们绝对不是命运的对手。
难道,从来没有在城市正式生活过的父亲,只用了半天就接受了一座城市?
2、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感觉季节的行进使用了加速度这一物理概念。仅凭在三月看到的光秃的枝桠,我还不能辨别龙平老年公寓院子里的树种。
可是这天早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们,并一下认出了那些树是杏树!它们有三株或者五株,排列整齐,高矮统一,像训练有素的一些人站在老年公寓一面墙的西面,靠近公路的地方。粉色细小的花朵挤满整个树枝,连离开地皮十几公分的地方也被一朵杏花占据着,那般“招摇”。
它们忽然到来让我喜出望外,大大吃了一惊,也让这个院子明晃晃一片。我甚至感觉它们开得有点过头,开得过分艳丽,会让这里的老人们产生伤感。
杏的谐音是“幸”,有幸福幸运的寓意,杏树也是我们国家有名的长寿树种,寿命长达四十年到五十年之久。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龙平老年公寓用了很大一块地皮来栽种杏树,可谓用心良苦。
在惊艳它们开放的同时,心里有些隐隐作疼。花朵,这世间最美丽的事物,与它们北面那些正在衰老的生命形成了残酷的对照。老人们正在衰老,不但失去性别意识,对于食物也渐渐失去味觉。男人们的性器,女人们的乳房,子宫卵巢,除了疾病不会再被提起或者重视。
他们在公寓里过起流水线似的生活,极像我们读书的八十年代。到了饭点上,拿着自己的碗筷到餐厅吃饭,吃完饭回自己的房间后,拿着一个马扎坐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或者三五个老人扎堆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久远的事情。说一句再说另一句已经过了半天。但是无论他们一天说几句话,眼睛都朝大门口一直望,一直望。纵使我明白时间留给他们的明明已经不多,但是我依然感觉时间在这里行进得特别缓慢。
老人们走路、吃饭、上厕所、交谈……都是使用了匀速的慢,这种慢在这条流水线上有点太让人着急,这种一定范围内的慢,和公寓外面城市的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严重走向了两极。
有次我刚进公寓的大门,有个大姨就拉着我的手臂不放,她的手干枯而有力,说我长得像她的小女儿,非要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去坐坐,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及时阻止,我想我会被她拉到她的子宫里去。作为一个写字的人,我明白她是源于生命的无助和孤独。有时我们写作的人,爱妄谈我们的孤独,以示我们在这种孤独里能成就大事,或者把我们的孤独夸大到无可救药谁也不能进入的地步。但是和这些老去的人相比,和看到生命尽头的那份孤绝相比,我们不是矫情还能是什么?
早上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在长长的走廊里坐成一排,像一些已经熟透的庄稼,等待时间的收割。安静、沉默,似乎对于外面的世界没有所思也没有所想。嘈杂的尘世里也没有他们着急要去办的事情,要去见的人。他们的状态让我恐惧。恐惧衰老?恐惧死亡?恐惧疾病?恐惧被抛弃和遗忘?一时难以说清。也许并不是恐惧这些,而是人类课题本身。
难道,活到这里,他们真的看透了人世,不再牵挂留恋也不再憎恨?如果到了这个份上,人就可以放下世间的一切,那么我们盲目的奔波,争名夺利还有什么意义?
每次穿越这长长的时光隧道,我都双眼含泪,内心陪受折磨。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老人气息让我的过敏发作,他们的暗淡无光让我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并开始怀疑生命过程的重要性。这也许是我们人类无法克服的痛楚。
有次去看父亲,出来公寓楼房大门,到达莲花池东边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阿姨,她的头发白得耀眼,形体可谓枯槁,身体大约和莲池的栅栏那么高。每次她都背对着我,两只手臂随意向着左边的方向甩动几下,再向右边的方向甩动几下,偶尔也抬起腿,弯曲一下再放下。动作轻微并且机械,不能惊动任何人任何事,像一个皮影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着。那只操纵她的手随时可以收起她肢体的任何部位,或者把她定格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拿走她。而我不能对着那只手伸出巴掌,只有捂着胸口的难以名状逃遁了。她身边的大朵月季开得饱满艳丽,像那个阿姨的豆蔻年华。
这么微弱的一个人,有一天我却在她身上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那天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又似乎很模糊,是初夏的无比普通的一天。我习惯性地给父亲的右腿冷敷上硫酸镁溶液,让他把腿放到一个凳子上抬高后,走出了公寓的大门。忽然看到了这个阿姨,她坐在暖阳里,安静的像一棵静静生长的麦子,没有一点声音。白色的银发让阳光照耀得有了分外的活力。当我快要走过她身边时,忽然发现她正在衲鞋垫,而且没有戴老花镜。一个写作者的敏感促使我在她面前蹲了下去。这是一双约41号码或者42号码的鞋垫。很显然是给一个男子衲的。鞋垫上一朵粉红色的莲花赫然而出,绿色的茎秆从花朵下延伸到鞋垫的底部。那朵莲花像刚顶着华盖出沐,生动曼妙而妖艳,像她面前的莲花池里正在盛开的一朵,也像某年某月某日,开在她生命里的一朵。这朵莲花安静如她,与世无争,放下了尘世的所有,只为开放或者凋零。当阿姨眯起眼睛,把一根红色纤细的丝线穿过毫米的针鼻时,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眼睛。如我这般知天命之年的人,看书引针都需要借助凸透镜,利用它的聚光作用,把所看物体的像移到视网膜上。而她竟然在阳光里就完成了一个“壮举”!我事后想,并不是那位阿姨的眼睛不花,而是像针的大小粗细,线的长短颜色,这类长相陪伴的事物早已定格在自己的心里或者说脑子里。她的身体虽然羸弱。但是她的心湖依然足够长出一朵莲花。
3、
真的,我无法准确描述见到他的那种感觉:心疼?担忧?恐惧或者什么?或者我也无法猜测在过去的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上身和下身成了九十度折角,脸色苍白,走路的时候上身和地面保持一种摇摇晃晃的平行。一只手里永远拖拉着一个蓝布包从未离开过地面,一只手里拿着几张信纸和中华牌钢笔。如果他要和你说话,你得从地面上寻找声音,如果他和你说很多的话,他得努力保持和地面的平行,以免自己翻倒在地。
如果不是他头上纯绿色的军帽,军帽上闪闪发光的五角星吸引了我,我很有可能就“错过”了他,也可以说忽视他的存在。
食堂里的老人们都坐着吃饭,而他蹲在地上吃,事实上说吃是不准确的。他直接是用手往嘴里扒拉面条,如果坐下他就会翻倒过去,两脚朝天。从他裸露的屁股后背上,我看到了他曾经尝试坐着而留下的伤痕。
他看到我后,立即停止扒拉面条,从眼镜后面递出兴奋的目光,说话的声音急切而干脆,生怕我跑了:“闺女,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随即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那串数字,四个一组,次序混乱,一共四组。比电话号码的数字多好几个。像抗日战争时期的密电码。我正在纳闷,一个老人过来和我说别打,他有精神病,原先是一个部队的教官,退役后分配到一个单位,因为离婚等原因导致精神失常……我一时语塞。
从他苍老的面庞里,依然能找到他做教官时的威武英俊或者说身材的挺拔,从和他简单的对话里,我甚至能听到他喊稍息立正时,声音的洪亮和力度。
可这个要求别人身板挺直,迈正步的英俊教官,终于没有抵抗住生活中的厄运,他的腰板早于他教过的任何军人而弯曲断裂。只剩昔日鲜活的记忆,隐藏在帽子上那颗闪闪的红星里。
那些第一次来看望老人的人,或许和我遭遇同样的情形,他蹲着走路或者用手扒饭的时候,忽然发现了目标,随即喊出了那一串数字。也许有的人真的打了那个号码,结果可想而知。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电话号码,他也不是要打给某一个指定的人,或者某一个固定的地域,那么在他失常的精神领域里,储存了这样一串号码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那串号码到底通往何处或者通往他记忆里哪一个人?或者说这串号码藏着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对着我报出这串数字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他的失常,甚至感觉他的思维比我的都清晰几分。才开始老人们分不清我是谁的女儿,把他当成了我的父亲。走过我身边的老人们会对我说,给他提提裤子,给他个香蕉吃。于是,我便充当一个女儿的角色,给他把裤子从屁股下提到腰上,又把一个香蕉递到他的手里,他会对着我笑着说,谢谢闺女,接着干脆的再来一句:“你帮我打个电话吧……”
有几次,我在手机上连着好几次摁上了那串数字,就是没有打出去,其实也根本打不出去。那串数字或许是他活着的一种期许、希望,或者说是精神领域里唯一清晰的脉络,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有神经过敏症的人,又何苦去惊扰那串他生命的密码呢。让那串数字或者说密码牵着他走完余生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七一那天,我去看望父亲,刚进老年公寓的大门,就听到了一阵嘹亮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他蹲在老年公寓一座平房的西墙边上,手里捧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这首曲子。那天,他的帽子很干净,戴得也很端正,尤其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闪烁出夺人的光芒,那光芒比大花月季的颜色还要纯正和耀眼。他这次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或者说就是等待我的到来。全神贯注在这首曲子里或者说过去的岁月里。让我感觉他一下恢复了神智,或者能忽然站起来,把那串密码解读给我听。
在这里度过余生的父亲、哑巴大叔、李大爷、兰兰姨……他们谁的身上不藏着一串和岁月、和艰难的生活抗争的密码呢。那些密码,或许是黄河的浪花,或许是麦穗,或许是指路的星辰,也或许是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