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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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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蜂一样飞翔

玉兰和玉娇在同一天同一时刻,接到了两家公司的录用电话。一家是蜂鸟公司,一家是飞驮公司。此时正是鲁北平原初冬季节,大地陷入深深的静寂之中,荒草倒伏呈现蜡一样的颜色,像遭到某种突然的打击。很多土地上泛起了白花花的盐碱,只有刺槐林直挺挺刺向苍穹,一股不屈服的姿态。野兔在荒野出没。闪动幽深的眼睛,飞一样消失在眼前和远处。对于一个农民来讲,人不勤,地就荒,对于一个家庭来讲,人不勤,家同样也荒。这几年她们村子的妇女时兴在冬季农闲时节来城市打工,不然就会被称为“懒老婆”。

玉兰和玉娇打工的城市坐落在离着她们村子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山坳里,如果不走近这座城市,你会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座城市被称为海城,四周却全是山,这些山海拔不高也就五六百米,该有的岩石灌木,松树,山顶都有。海城就是被岩石包围在怀抱里的孩子,总也长不高,总也只能抵达山的半山腰,这与城市发展的快慢毫无关系。

虽然这不是玉兰第一次在冬季进城打工,但是她走进海城,还是莫须有的恐慌和压抑,抬头望去,楼房街道坚硬的都像齐齐整整的火车盒,大街上的车辆叫嚣不停,人与人也不打招呼,各自走各自的路,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一个蓝色长方形隆隆响的器皿开过来后,有的人上去了有的人下来了,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似乎怀里都揣着不愿透露的秘密,有的人则行色匆匆,面无血色,像被追查的逃犯。

玉兰走进蜂鸟公司的时候,更是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公司的门头是荧黄色的,写着蜂鸟快餐有限公司。太阳照来发出刺眼的光芒,尤其门头上一个小蜜蜂的标志,真实的让人不敢相信,你从哪个角度看那只蜜蜂,都会形成对视。蜜蜂的单眼黄豆粒大小,复眼是单眼的五倍,眼睛里满是荧光,双翅飞扬,四只毛茸茸的脚前倾,似乎随时飞走。

“你是来打短工的吗?”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接待了玉兰。妇女的脸上也涂满了荧光,双手上还有农业劳动留下的痕迹。

“知道吗?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不能像在自己村里那样自由散漫,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闭紧嘴巴。这个公司的理念就是三个字:快!准!狠!

“多么快?多么准?多么狠?”

“快,飞速,飞速懂吗?准就是在顾客限定的时间内把餐盒送达,不然就被投诉扣工资,留差评。”

”那狠呢?“

“你是长舌妇吗?”妇女白了一眼玉兰,不是说不该问的别问吗?

玉兰领到了一身荧光黄的衣服,崭新肥大,硬硬棒棒,就像是被一些荧光剂整个包围了起来,还散发出某种染色剂的浓厚味道,呛得玉兰只咳嗽。

那辆电动车让玉兰大开眼界,周身也是荧光黄色,真是别具一格与公司浑然一体。尤其电动车也是一只蜜蜂的形状,简直就是公司门头上的蜜蜂飞到了地上。电动车极尽潮流设计,蜜蜂的两只眼睛是车灯,两个翅膀是挡板,腹部是车身,尤其蜜蜂的口器尖尖的在车把下朝向前方,想要吸入什么。

车上设有安全范围警报器,时间报时器,还有同步接单器,每一个都闪现出不同迷幻的光泽,让玉兰头晕眼花。

大厅里一个机器忽然喊出了玉兰的名字:“呼叫13号刘玉兰,有快餐需要配送,时间25分钟,距离四公里,请马上接单出发。”

玉兰手忙脚乱摁下了机器上的接单器,立即显出了配送地址:麻雀街,38号26楼。玉兰抬头猛然望向四周,看到街道几乎都是用鸟的名字命名的,近处的就有燕子街,白鹳大道,杜鹃巷等。再看看四周的车辆,人流都像长了翅膀飞一样走着。

玉兰扭开了电车钥匙,像箭一样冲了出去,那速度是玉兰第一次感受,疾驰中带着跳跃的刺激,不近了看,以为是跑在街道上的一缕荧光,即使摄像头拍摄的速度再快,也难以扑捉到完整清晰的图像。也就是玉兰坐在电动车上是电动车骑着她,而非她控制着电动车。一时间,玉兰感到这辆电动车展开双翅飞了起来,飞到了城市的上空。玉兰睁开眼向下看去,海城只不过一些四四方方的盒子,像一具具棺材一样卧在山坳里,看不清人的面目,也看不到车辆的轮廓。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又存在着。

当玉兰和小蜜蜂到达,麻雀街,38号26楼时,在楼下碰到了一个保安。高个子,大脸盘,宽鼻梁,眼睛红红的充斥着血丝,额头靠右上角有一个黑豆子般的痣,玉兰脱口叫了一声:“有根叔。”

“我叫高粱,是这儿的高级保安,你找谁?”保安威严地挡在玉兰跟前。

“38号,26楼,他叫的外卖。”玉兰高高举起了快餐盒,像举着一穗高粱那么珍贵。

“啊?你说26楼那个怪人,我来做保安三年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白天出过门,他总是夜晚出去,到了凌晨才回到公寓,也不知道他到底做啥的。”

“你给他送的啥?”

玉兰才想起看看餐单,上面黑色的字体写着:炒蝎子!一股说不出来的恐惧感袭击了玉兰,她感觉那蝎子要爬出来爬到她的后背上蜇她一下,让她回不去家乡。

保安对着一个荧光屏说了半天,说的啥玉兰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听见门啪的一声打开了,不让门打开根本找不到门在哪里,这是海城的显著特点,门与墙齐着且一个颜色,看不到门在哪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都像是从建筑物的墙里进进出出的。

这是一个独楼,也是海城最高的建筑,从外边看看不到根基,也看不到楼顶,就是天空吊着的一个长方形物体,晃晃悠悠没有根一样,似有似无。应该是喜欢孤单的人才居住在这样的楼里,像做牢狱一样远离人间烟火。

玉兰安抚着内心的恐惧打了单子上的电话,一面墙壁上一个男子打开一扇门,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子,面孔漆黑像常年挖煤的,眼睛犀利如鹰隼,尤其他的脸坑坑洼洼,像是结满了疤痕,又像是被蝎子蛰过很多遍的一样。

他一声不吭,拿过快餐单在单子上飞速划了一条斜线,算是接受的意思,看也没看玉兰一眼,嘭地一声关了房门。玉兰被震惊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再看他的房门在哪里时,再也找不到了,四周是雪白的,整齐的墙壁,墙壁围拢成了一个方形的盒子,玉兰就在盒子的中央,就像处在乡村的茫茫大雪中一样茫然迷惘。直到电梯落到地面,一道阳光照射在她身上,玉兰才感到了在人间的真实,刚才就像在梦里在天上。此时,玉兰感觉心口有点隐隐作痛。

“喂喂,是玉娇的姐姐玉兰吗?快点来吧,你妹妹出事了,在老鹰街54号。”

玉兰扭开小蜜蜂的开关,想快速再快速地赶到老鹰街,但是小蜜蜂像飞累了一样,就是走不动,玉兰左右怕打,咒骂也不起作用,背上又涌现了被蝎子蛰过的疼痛。

等二十分钟玉兰赶到老鹰街妹妹的出事地点时,玉娇已经被送往了医院,只有她的鸵鸟一样的电动车还躺在原地作为物证。那辆电动车也是玉娇公司的宣言。整个车型是鸵鸟状的,脖子伸长,屁股庞大,两个车灯如鸵鸟的两只眼睛警惕着来犯之敌。整个架势前倾着欲要奔跑。远处看就是一只黑色的鸵鸟死在息壤的街道上。电动车旁边一滩血迹发散着腥味,玉兰感觉自己的血脉也停止了流动,大声哭喊着:“我妹妹在哪里?她在那里?”

一个人递过来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写着:“云雀街天鹅医院。”

玉兰看了一眼那个人,是那个保安。

天鹅医院在整个街道上分外显眼,整体全是白色的,让人有种安慰和洁净感,也让人心里发慌。

玉兰拦住一个护士:“我妹妹在哪里,她叫玉娇,是个快递小姐。”

“你说的哪个,每天受伤的那么多,鸟的羽毛一样。”

“和我这样,这么高,这么胖,耳朵后边有个痦子……”

“一千零一床?跟我来吧,幸亏肋骨没有断,不然插到肺部小命就没有了……”

玉兰跟着护士穿越长长的街道般的走廊,哭喊声,呻吟声,要死要活声,咒骂声一路相随,不像医院,倒像精神病院。一个男人扯住了玉兰的胳膊:“媳妇,你怎么不来看我啊。你看我摔成这样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啊。”说完还嚎啕大哭起来,直到护士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他才安静地躺下去死人一般。

玉娇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安静的像刚出生的那样,不过脸色苍白的没有血色,像是走了千里万里一样疲倦不堪。胸脯上装满了按钮,一会滴滴滴响阵再沉静下去。

玉兰握住玉娇的手,像握着她自己的手一样,亲切心疼。

玉娇叫了一声姐姐就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像珍珠一样顺着脸颊流淌。

“你个傻子,怎么能和快闪公司的人抢单呢,你是鸵鸟,飞的再快,能飞过闪电吗?”

“我这不是想多挣十块钱的加单费吗?”

“那也得先要命才行,有命才有钱才有日子不是?”

“我看到有根叔了,是他帮我叫的救护车。”玉娇喘息着说。

“有根叔?对,我也看见他了。他就在38号26楼那当保安,可是那个人却说自己叫高粱。”玉兰说了遇见有根叔的情形。

“可是有根叔去年就死了,你忘了吗?是咱爸爸喊的起灵,咱们还去帮忙做的饭,蒸得白面馒头,炖的是白菜豆腐粉条。”玉娇把双腿稍微弯曲了下说。

“对啊,有根叔在海城干建筑,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的,当时脑浆都飞溅的到处都是,怎么可能又活了呢?难道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或者……

玉兰不敢想下去,住院时间里,玉兰问了玉娇都送的啥快递。

玉娇能坐起来了,她说,姐姐我可能被某个客户盯上了,他们那的快递,只专安排我一个人去送,有时多有时少,一个月工资加单件费用加起来有四千五呢,我这辈子在城市里可从来没有挣到过四千五呢。而且送单的时间都是天色昏暗的时候,白天一般不去,除非那天的特殊情况。

“那是个什么地方?,还白天不能送快递?”

“你不知道,姐姐。那儿是个工地,大的无边无际,像我们村子的田野一样像大海一样看不到边。一些人却在盖一个塔。那些人全是些男人,都蒙着黑色的头巾,像电视里的刺客,而且每个人都捂着白色的口罩,由于装束相同,猛一看那些人的眼睛都一样,但是仔细看却每个人眼神都不一样,有的坚定有的迷惘,有的伤心有的绝望,有的迷惘中带着疲倦或者恐惧。对了这些人好像不是我们这附近的建筑队,我们附近的建筑队哪里有这样的装扮。

那个塔很高,说叫娘娘塔,盖起来后,海城就可以成为五A级的风景区了。

那个塔很特别,被一些脚手架围在中央,一点一点加高。是木石结构,你知道姐姐,我送的东西就是帮助木头和木头粘合在一起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进口来的,怕见光,需要光线昏暗的时候送到工地,一个时辰之内让它和木头融合在一起。

“还讲究时辰呢,那么迷信。”玉兰插了一句。

“你别不信,姐。那种东西被装在像首饰一样的小盒子里,拿起来毫无重量,好像没有一样,摇晃还有响声传出来,那是类似流水一样的响声,像雾一样的物质吧。飞驮公司的主管说,只有内心没有杂念和贪欲的人才能配送这样的物质,我算其中一个,之前的那个吗……”

“那个怎么了?”玉兰追问着,玉娇却欲言又止。

                         三

玉娇出院后,飞驮公司赔偿了一些医药费回家休养去了,玉兰依旧在蜂鸟快餐公司送快餐。

这天傍晚,玉兰从公司窗口取了饭盒朝单子上的一个地址飞奔而去。小蜜蜂仿佛有着年轻的骨骼和血液,驮着玉兰展开它的小翅膀就飞奔起来。大雾降临,小蜜蜂和玉兰仿佛飘荡在神仙的国度。街道在摇晃,高挂在天上的灯茫然地变幻颜色,车像蜗牛一样爬着,人都弯下了腰朝地面走着。白蜡树,紫叶李树上全都挂着白色的线条,真像天庭一般漂亮啊。玉兰村子下大雾的时候,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整个村子在大地的掌心上轻轻晃动,一切都覆盖了白色的物质,肮脏的也好洁净的也罢一起被覆盖,包括村里的忧伤。

玉兰到达麻雀街,38号26楼下面时,一个年轻稚气的保安拦住了她:“你找谁,那个楼层?找男的还是女的?”

“我找26楼的那个男的,他要的炒蝎子。”

“你说那个脸上全是疤痕的男人,都是晚上出来,街上四处乱撞,想要寻找某个人或者某些事的那个神秘的人?”

“对,就是他,那个保安呢?”玉兰意思是问那个像根叔的保安去了哪里?

“这里从建立起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是来这个高档小区学习经验的,以便以后开个保安公司。现在城市里这行当越来越吃香。”

玉兰哑了几分钟,提着饭盒坐上了通往26楼的电梯。这天电梯可真长啊,像能通到天空一样,而且空间狭小,四周都封上了木板,木板上黏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其中大尺度的裸女彩页就有好几张。

玉兰站在26层上,寻摸着以前门的位置,正在她弯起手指敲打墙壁,想找那扇门时,一扇门忽然大敞开来,屋里的响动让玉兰惊恐的张大了嘴巴,一些蝎子在地上爬行,一些蜈蚣附在墙壁上,一条蛇正在水缸里游泳,再看那个男子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当他在单子上划斜线的时候,玉兰发现他的手指甲像女人的那般尖锐而长,像某种鸟的爪子。

玉兰全身哆嗦着下了楼,看到26层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在天上漂浮。鬼魅一般。

快过春节时,玉兰和蜂鸟公司的合同到期,玉兰交出蜂鸟时。感觉它发出了呜呜的鸣叫声,似乎哭泣的声音。玉兰也感觉与蜂鸟相处三个月,与蜂鸟也融为一体了,尤其那种速度,在以后种植庄稼的时候,玉兰也总是感觉有飞翔的快感和冲动。她时常抚摸自己的双臂,似乎那里能长出一对翅膀。

她去了玉娇送货的工地看了看,那个塔已经建好了,只是四周碧水汪洋。这个塔立在湖水里,湖面上一个,湖水里一个,高塔顶部尖尖,有点像黄鹤楼的样子,塔的周身全都缠绕了LED灯光,灯光流泻发出让人捉摸不定的光。

恍惚间,玉兰似乎看见了妹妹。她和一个男子并排站着,离着她不远的地方朝着塔的地方张望着,眼睛里闪烁出喜悦。

               2019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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