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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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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生草

                                                     

 

护生草是荠菜的别名。这个别名道出了它的使命。

“三月三,荠菜胜灵丹;宁吃荠菜鲜,不吃白菜馅。”

我把一棵荠菜托在掌心,像是要托起我的故乡,托起故乡的春天。又把一棵荠菜托举齐眉,似乎它来自远古,我要借住春天透明的光线,才能探视它深藏的意蕴。《国风•邶风•谷风》中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它像一朵莲花,带着神韵从《诗经》中娉婷而出,翠绿的叶片上镶嵌着小小的锯齿儿,像是远古的风一小口一小口,围着一朵莲花温柔的咬痕,诗意可见。

明代的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三月三,男女皆带荠菜花。谚语云;三月戴荠花,桃李羞繁华。让我想不到的是荠菜花在古时候被当成了情人花,男男女女头戴荠菜花,在田间地头传递情愫,暗定终身。荠菜花作为情人节的花实在让我预想不到。这和我花苑的情人节之花玫瑰截然不同。荠菜花出自泥土,随性而生随意而亡,不需要特殊的阳光和水分,也不需要人刻意的照料,春天一到它便来到。其实它时刻与季节的步伐一致,我们的眼球更加愿意追随抢眼的事物。而我花苑里的玫瑰需要花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体力,辛苦培植采摘,再坐飞机轮船而来,在生活中充当爱情的传递者。纵然玫瑰花朵浓艳妖娆,总是少了荠菜花的剔透,朴实和野性。

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挖荠菜不是在故乡,而是在我搬离石油小镇的那个春天。我和楼上的老杜经过精心谋划,全副武装来到了离着石油小镇十五公里的乔庄水库。

那天的风若隐若无,阳光明媚清朗,握住一把镰刀我们似乎回到了童年,踩上了泥土,似乎就回到了故乡。春天的到来不但有声音还有颜色,地皮刚刚泛绿,村庄刚从睡梦中醒来,毛驴刚打出急切的响鼻,村人刚从房梁上取下农具,走向田野……挖野菜的队伍便出发了。最是一年好时节,大人们是无暇顾及那些散落田野的野菜野花的,他们得先去自己的地里看看,麦苗有没有返青,自己去年栽植的一棵柳树在春天有没有发芽,挖野菜就是孩子们的专利。每家都有一个柳条的篮子一把镰刀为挖野菜而备,为一个孩子的童年而备。孩子们三五个一堆,稀里哗啦就跑向了田野,像刚从冬天的笼子里放出来的鸽子,身子灵巧,嗓音透彻质朴,有着和春天和乡村相同的韵律。翻一会跟头,扬一会沙土,便将童年的身子贴近地皮。

孩子们知道,如果站着,眼睛一直向前看,是找不到荠菜的,必须蹲下来,蹲着走,那些荠菜才像星星一样在眼前浮现。一旦站起来那些荠菜捉迷藏似的便从眼前消失。但是乡村的人都知道,即使一时消失看不见根本不是事儿,用不着担心也用不着失望。荠菜或者野菜们一直都在,比人比村庄还古老还生生不息。缺吃少穿的年代,人们就是靠着它们才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而活下来。

野菜是最不需要要在意的乡间事物,只要有泥土便有它们。田间、地头、沟边、堤坝、坟头……随处都有它们的影子。赶不尽也杀不绝,被称为不死的精灵。野菜不死,故乡便永在。

我和老杜对于乔庄水库的一块野地进行了突袭。一旦蹲下去矮下来,从我们的身体里便跳出一个孩童,又笑又叫,挖到一株荠菜像捡到了黄金白银,先抖落荠菜身上的泥土,审视打量它莲花的形状,再凑到鼻子底下嗅闻:对,就是它,带着泥土的腥味儿,锯齿间流动着丰盈的汁液。摸上去有点涩,吃到嘴里像吃到了草……

那次的挖荠菜以老杜丢了镰刀,以我割破了手指而告终。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是我在石油小镇唯一的一次深入田野找寻灵魂,也是最后一次和老杜在一起度过一个温馨美丽的上午。而在老杜家吃的那次荠菜水饺似乎也是我们彼此对于彼此的送行。

之后,我身背巨债搬到了石油小镇以西的滨城,而老杜搬到了石油小镇以东的东营。以石油小镇为中心,或者说以乔庄水库的那块野地为中心,我们向两边延伸,或者说越走离得越远,并很少见面。

也许,荠菜能牵起来的也只有我们的乡村岁月或者说童年回忆,今天的哪一场相遇不是分别呢。

 

 

去年的清明节前夕,我和小妹为母亲和弟弟祭扫完毕后,商量着再去挖一次荠菜。外甥儿问:“姨妈,荠菜是啥菜?”我指了指脚边像草一样的一棵荠菜,没想到外甥儿笑弯了腰,他扒拉着那棵荠菜说:“姨妈,这不是一棵草吗?是羊吃的,难道你们也要吃吗?小心吃了拉出羊屎蛋”。我大笑之后,心里有些小小的悲伤。外甥儿从三岁就跟着父母搬到了城市,可以说是城市里长起来的孩子,对于故乡一点概念也没有,确切地说外甥儿包括我的女儿都是没有故乡的人。他们哪里能知道一棵荠菜不但可以托起春天,还可以救活一个人的命。1963年闹饥荒的时候,母亲就是天天靠吃荠菜而长的奶水把我养活的。

而今城市里一年四季都不缺蔬菜,连少见的竹笋都不再稀缺,谁还会去稀罕一棵荠菜呢。殊不知,我们稀罕或者寻找的不只是一棵荠菜而已。荠菜是菜也是一个人的根。

我和小妹从河西滩的堤坝斜坡上开始地毯式搜索。和我们一样的还有一群雪白的羊。浑浊的黄河水响彻着奔向黄河入海口。河西滩的麦苗刚刚苏醒过来,眨动绿色的眼眸,阳光在它们的眉睫上激动地跳舞。黄河边上小妹的杨树林已经绿意葱茏,有些小穗子像虫子一样倒挂着。土地静谧,羊们沉默,我们压住内心的波澜也洋装沉默一会,又开始大叫。似乎我们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蹲下怎么够,跪下——只有跪下才能真的回到故乡,也只有跪下才能对得起故乡的馈赠。

故乡河西滩的荠菜比乔庄水库的荠菜更加繁多,株棵也硕大,叶片更加厚实而有质感。尤其叶片周围的锯齿儿更加凹凸有致。它们与我的故乡都是依河而居,得天独厚,日夜接受黄河浪花的淘洗,质朴而充满生命力。因此,故乡的荠菜不但滋养我的胃口,还一直滋养着我的灵魂。

羊们用粉红色的嘴唇把一些荠菜卷进嘴里,再抬头看看忘乎所以的我们,眼睛里是故乡黄的像旧日历的屋舍。

我和小妹把塑料袋,裙子边,外套所装的荠菜放回家以后,觉得还不过瘾,又拿了更大的塑料袋向着房台东边的野地进发了,似乎以堤坝为界限,西边的黄河滩和东边的田野都印下我们的脚印才算度过了春天,才算真正的回了一次故乡。

我们沿着那条祖祖辈辈走了无数次的乡路到达原先我家自留地的位置,蹲下努力寻找荠菜时,大失所望。我家原先的自留地现如今是一片杨树林,树林里不但没有荠菜,茂草也很稀少。那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景象也不再出现。也许那些荠菜们在我离开故乡的二十多年里,曾经以饱满的状态苦苦等待我很多年,直到绝望而消失。或者是因为这些防风林抢了风头,根系在地下秘密地盘结,它们再也没有了钻出地皮的机会。

我们的寻找也不是全部徒劳,在一座无花果树林里倒是发现了一些荠菜。可是那些荠菜都已经长到了三四十厘米的高度,棵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四瓣,透明、娇柔、动情,像一串串的风铃发出清脆的乐音。一趟荠菜花挨着一条长长的地垄,像一条白色的绸带,光亮而有质感,冲淡了我们的失落。外甥儿问:“姨妈,荠菜叶子不能吃了,花能吃吗?”忽然想起辛弃疾《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里所写“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的诗句,城市喧嚣,田园的景致如此美好,何不安静内心,沉醉这短暂的光景里。

我摘了一朵荠菜花入口,有点甜有点微苦,像过去的时光或者童年。这种苦也许是钾元素,也许是草酸,苹果酸,吃了以后都会杀菌灭菌,保护眼睛,缓解高血脂,高血压……

我们偌大的塑料袋在被风得左右摇摆之后,终于装满了白色的荠菜花。我还掐了一朵别在了耳边,以求明眸,以求子宫完好。

让我迷惑的是,堤坝的西边和堤坝的东边相隔不到三千米,为何堤坝西边的荠菜鲜嫩如初,而东边的荠菜都已经开花了呢。父亲告诉我,堤坝西边很少有人拉土,翻地,种树,因此荠菜能安静的生长,而且年年不衰,而东边的田野,很多土被拉走了,又一再地种树翻地,荠菜无法适应多变的环境也就选择了逃离或者死亡。原来大地上连一株小小的荠菜也是讲究自然法则,适者生存的。对于一棵荠菜而言,或者对于故乡任何的一株野草野菜而言,它们的生生灭都遵循了自然的法则。那些看似荠菜灭绝的地方,说不定某一天还会忽然长出鲜嫩的荠菜,再次让你大吃一惊,赞叹自然的同时,感慨,只要我们还能找到荠菜,故乡就永在。

 

 

 

在我的故乡除了荠菜,黄须菜,马齿苋都能吃以外,还有一种村人钟爱的野菜,那就是婆婆丁,也叫黄花地丁,蒲公英。不过在我们村子,婆婆丁重要的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看。黄花地丁,出身低处,却依然护佑苍生。是另一种护生草。

    几乎是和荠菜一起或者稍晚一点,婆婆丁忽然之间满了田野,似乎是有谁趁着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时候一路撒下。早上走到田野,只看到明晃晃一线天光下,亮晃晃一片,似乎满地上都流淌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子。

   婆婆丁的叶片有点像狮子的牙齿,在西方有漂亮狮子的美称。叶片还紧紧不舍地抓住地皮,一株黄花就擎天而出,五六厘米的茎干托举着小小的黄色的磨盘。

像是一枚钉子牢牢地钉在大地的肌肤上。只不过这枚钉子,没有铁的硬度,只有似乡村的温婉,似土地的矜持。

    婆婆丁的阵营可谓强大,甚至坟头都随处可见,似乎你走到哪里,婆婆丁就跟到了哪里,也似乎它们的行走比人的脚步要快,还不等你到达目的地,一些婆婆丁早已等在了你的前面,朝着你招手、点头、微笑。有句诗不是说吗:我打了一个喷嚏,把漫山遍野的花都惹得大笑。

   无论村民走到婆婆丁的前面还是婆婆丁走到村民的前面,村民们都不会在意,不去刻意追赶也不随便伤害。村民知道,一株植物和一个人一样都有自己的生息存亡时间。用不着管它们,它们会在冬天隐藏起来,到了春天卷土重来。漫无边际的婆婆丁,让村民心里安宁,脸上没有愁苦。劳动之余随手拔一把婆婆丁,回去把叶子凉拌了吃,把花儿用来泡水喝,都不必内疚。你拔下婆婆丁的位置在第二年的春天会再长出一棵新的来,和旧年的那棵一模一样,由此相信这棵乡间植物有自己的轮回。

    小伙伴们挖野菜,也少挖婆婆丁。对于童年的孩子来说,婆婆丁不仅是一种野菜一种植物,还是一种梦想。几个小伙伴常常把伸到婆婆丁下面的镰刀再抽出来,合拢双手,忏悔自己的过错。听村里的老人说,对着春天的婆婆丁许下一个愿望,秋天便会飞向远方,帮你实现梦想。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对着一株开着黄花的婆婆丁许愿,无非是那些让自己有粮食吃,有学上的粗浅之梦。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无论是谁割破了手指,都会赶紧找到一棵婆婆丁,摘下叶子,捏碎捏出汁液敷到伤口上,原先滴答滴答不停流的血液只是在伤口处涌动几下停止了流淌。

    今年春天我回故乡再次扑进田野的时候,那年的情景不停在我眼前闪现。爹和娘都去坡里干活了,我和姐姐在搬一些碎砖,把堆在栅栏门口的碎砖搬到院子里去。姐姐力气大,比我搬的又快又多,而我只能搬些零零碎碎的半拉子砖块,还不时砸了自己的脚。在抓一块碎砖的时候,我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被茬了很大一个口子,鲜血夹杂泥土一滴一滴地流淌。我嗷嗷大哭,疼痛难忍,恐惧急了。姐姐跑过来看了看我的手,让我先用左手按住伤口,自己跑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抓了一把婆婆丁,揉碎后给我摁到了出血的部位,血很快被止住了。让我觉得婆婆丁是一种神仙下凡时遗落人间的仙草。

    到了秋天,我们把婆婆丁叫蒲公英。我和姐姐都会站在院子门口或者栅栏边上,看到飞翔的蒲公英便不停地吹、扑、捧、喊……最后把路过我家院子的蒲公英都请进我的家里,小心埋到土里。每到春天便会汪洋一片,每到秋天就会飞起梦幻的小伞。

    我抬眼望望老宅子的位置,要不是为了防止黄河决口淹没村子,村人都搬到了房台上。我想我家的老院子会呈现怎么样的辉煌呢。如今老宅子早已被岁月的风雨侵蚀而尽,陷落进一片芦苇湾水中。那些婆婆丁也早已移居别处。但我知道它们隐藏在故乡的某处,睁着明亮的眼眸看着我一次次回乡,又一次次离去。

    村人或者说我们对于蒲公英的偏爱像对于粮食的热爱。但是蒲公英全身是宝是写作以后的事。《本草纲目》记载,蒲公英可清热解毒,化食毒,消恶肿。当在《本草纲目》中读到:“蒲公英主治妇人乳腺增生,水煮汁液饮及封之立消”的记载时,对李时珍这位尝百草的仙人产生深深的敬畏。我的那些穷苦的村人原来早就知道婆婆丁可以治病。头疼感冒、目赤红肿、肝火旺盛、乳房肿胀……原来靠的是一把婆婆丁啊。

    适才想起我们邻村的一个老中医,每年的春天在田野上总会看到他的身影。他拿着一个大包袱,一把雪亮的镰刀,在田野里和我们抢挖婆婆丁,他挖婆婆丁的样子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但要叶子要花,还要根。但是那根像母亲纳鞋底的锥子,深深地扎到地下,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别想挖出来。他总是弯腰弓背甚至趴到地上,像地底下埋着的是麻湾大地主刘旭家的元宝而非一棵锥子形的根。他知道根也是一种草药,土地恩赐的,岂敢不受。去他家买药的时候,他装草药的盒子整齐排列着,中间的一个盒子上赫然写着:蒲公英。一棵小小的植物,该救过多少人的命。

    当我得知《本草求真》记载:蒲公英,入阳明胃,凉血解热,外敷能散肿时,不仅欣然。趁着回老家的工夫,到田间地头大肆抢劫一番,一来自己想跑水喝以求泄火,二来给父亲治疗腿肿。

    写作以后,我去过北京八达岭长城,西安的秦岭,也去过济南野生植物园,淄川涌泉齐长城……那些在低处至贱的蒲公英,那些长在悬崖上齐天的蒲公英,无一不像《思佳客•蒲公英》里所写: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献身喜做医人药,无意芳名遍万家。也许我的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封面上用了一朵正在飞翔的蒲公英,正是因为它自由飘散的个性,这也正是我喜欢的生活状态。2018418日于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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