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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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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块土地慢慢靠近

 一

那个初秋的早上,歪脖槐树上的铜铃叮当响着,槐树上茂密葱茏的叶子中有几两片已经泛黄,但还没有凋落的意思。队长腊月一瘸一拐站在大槐树下,他倾斜的身子,像是一个树杈。他对着一个鞋样念道:“妇男们去上夫,妇女们去东荒子开荒。”这一重大消息刚从他的嘴里蹦出,立即在人群里掀起轩然大波。当然这“波”在妇女们当中起伏不定的厉害。即将出夫的男人们出奇的保持了平静。腊月一脸严肃端坐在一个木桩上,随时迎接突然到来的的唇枪舌战和唾沫星子。

我娘和比她矮一辈的刘建芳,作为妇女组的正副组长,一直认为队长做出这个超出常人预料的决定,是出于对她和刘建芳的绝对报复。据我的观察,我娘“得罪”队长,有两个方面。其一,我娘种了偌大一个菜园,经常摘了西红柿,黄瓜赶集去卖来换钱;其二我娘经常带着我去摘生产队里刚冒出地皮的黄豆芽炒来吃。我家的茅屋距离队长家有三排房,但是炒豆芽的香味还是飘到了队长的鼻孔里。跟着我娘偷摘生产队的黄豆芽,实在是太刺激了。四五月份,黄豆芽齐刷刷刚钻出地皮,黄灿灿一片。小小的绿叶还没有长出,只有一个白色的小茎,顶着两枚黄色的豆瓣。像一个漂亮的小房子盖在一根细细的柱子上。我们挎了篮子,蹑手蹑脚,展开了游击队式的采摘。我娘说采摘豆芽要找豆芽成堆的地方,要采那些扎堆一起长不起来的,等于给豆田“瘦身”。缺吃少穿的年月,豆芽一枚一枚跑到我的篮子里,我竟然没有负罪感,甚至当它香喷喷的豆瓣儿在我的嘴里弥漫,还感到了嗅觉的美好享受。

即使二十多个妇女把队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用她们来那个啦,怀孕啦,腰酸腿疼等理由,都无法改变队长把东荒子这块地交给她们的事实。东荒子,顾名思义,从我们村向东三里地,是我们村有名的荒地。那个时候村里的地多,有一块半块的地,荒了就荒了。也没有人在意。东荒子就是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成为荒地的。在它没成为荒地之前,人们从没从不去想它。当它正式成为一块荒地之后,才进入队长和村民的视野。村民们上坡下坡,绕着东荒子走,生怕里头蹿出长虫,黄鼠狼这样的野物。

一块地,只要不被人打扰,就会成为动物们的聚居地,植物们的家园。乡间的植物无非苘麻、苍耳、白茅、葎草、牛筋草、大蓟草、飞蓬、龙葵等。这些植物里除了苍耳的小球,时常粘到人的衣服头发上,就是葎草会经常把人的皮肤划出诸多的血痕,让人感觉有点讨厌外,整体是美好的。但是,东荒子的动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经常这样传唱:“茅草深,葎草长,黄皮子(黄鼠狼)一叫没了娘”。然而,我娘说了《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刘建芳补充了一句:“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劳动一天,记工十分,这巨大的诱惑,即使东荒子有鬼,她们也决心去会会。也就是说,开垦东荒子的背后是粮食,是人命。

出夫的男人们走了以后,我娘以及副组长刘建芳,率领村庄的另一半浩浩荡荡开赴东荒子。我娘和刘建芳走在队伍前头,后头是玉、霜、翠、大娇、小娇……最后面是我和刘建芳的儿子小波。我们两个头上戴着由柳条做成的帽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根本不在乎我娘她们把一条乡间土路踩得飞扬起阵阵风沙。扇镰、铁锹、锄头、镐头、月牙镰刀、斧头……被她们抗在肩上,提在手里,插在腰上,抱在怀里,她们一路行走,这些铁器也发出沙哑的撞击声。

当她们到达东荒子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和不服输的表情,当她们分散开来,围着东荒子转了三圈,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了,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刘建芳一把揪下了玉插在耳边的大蓟花,说了声“不就是一块地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随即抄起了扇镰,朝着荒地抡去。但是这块地荒的太久了,荒的有点任性,没有规则。葎草爬到了茅草之上,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穹顶,苍耳一棵一棵四处遍布。苍耳的小刺外翘着,随时粘人。我娘也说了一句,我们什么没见过,苍耳有什么可怕的。她也抄起了长长的镰刀,朝着荒地抡去。四面突围,再集中伏击,是我娘和刘建芳与妇女们定的战术。她们的头上包着白颜色的包头,弯腰起身,做着砍,挖,刨,扔,抡的动作。我和小波在一边吃龙葵追蝴蝶,感觉我娘她们像一幅油画,挂在旷野里。不过这幅油画是跃动的。她们彩色的衣衫,高高的胸脯,甚至撅起的屁股都在这幅油画里晃动出妙不可言的神态。我想扑到娘热气腾腾的怀里,吸吮她的乳汁,感受她因劳动而跳动的脉搏。别看她们因劳动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因劳动而布满沧桑的眼角,但是只要有一个孩子打开她们的衣襟,那就是雪白的一片天地,就是丰厚的村庄和河流。

翻开新华字典,对“柔”这个字极其着迷,木子旁,简单的上下结构,释义:植物初生而嫩;软;温和;与刚相对。《易.说卦》中讲:立地之道,曰柔与刚。

这些女人们,不但以柔与她们的男人完美结合,承担一个村庄的繁衍生息,悲欢离合,她们的身体里更有韧的成分。就像开荒时,她们遇到的掺杂在草丛里的红荆条。一刀坎下去,只能破开一点皮,再砍一刀也奈何不了它怎么样,只有动用锋利的斧头,才能将它砍断。似乎它坚韧的存在只为了考验一把斧头的锋利。

至于将它的根部从地里刨出,更需几个妇女费更大的功夫。在刨一个直径一米的红荆条树根时,霜、秋兰、玉,还有我娘她们,脱去了上衣,只露着半截的胸褂子:一种半截代替胸罩的小上衣。她们抡动斧头时,她们的乳房在宽大的褂子里晃来晃去,像一只只小兔子诱惑着我。但是忙于开荒的她们,哪顾得上一个孩子。我和小波,还有其他几个孩子像被她们遗忘一样,啃着从家里带的地瓜饼子,嘴唇上挂着鼻涕虫,在沙土地上滚的像一个小土猪。偶尔跑到她们跟前,就会发现她们的“凶狠”。比如把茅草的根部翻到太阳底下暴晒,等太阳吸走茅草的水分,再一根一根拾出,扔到沟帮子上,防止它们复活。比如有人对将葎草连根拔起砍碎,有人沿着葎草生长的路线走,直到把它们的祖系都翻出来。她们全身捆了塑料布,阻止苍耳的伤害,被我和小波效仿,结果弄的全身都是小红疙瘩。有一次我和小波脱离了大人们的视线,跑到了东荒子的最东头。我们发现了一个隆起的土堆,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我和小波用脚跺了几脚,洞口逐渐扩大,我们顺着洞口爬了下去,被两只雪亮惊恐的眼睛鄙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黄皮子,瘦长的身条,金黄色的毛发,嘴上的触须一动、一动的。它对着我们呲牙咧嘴,蹭的一下,瞒着我两的头顶飞跃而去。留下一个臭屁和吓得哇哇大哭的我两。

从九月到十月,开垦一块荒地,只不过受精卵在子宫上着床的瞬间。只不过一位妇女的经血来了又去的瞬间。只不过一枚发黄的树叶在树杈上晃了又晃的瞬间。但是叫东荒子的那块地却发生了蜕变。蛮荒这件外衣被妇女们从一棵蒺藜开始,一点点撕去。露出了一块土地,温润敦厚的本性。白晃晃的沙土,如一条流淌的河流。有几朵的小野菊,轻轻摇曳着。妇女们就任凭它在那里开着,任凭蝴蝶在上面飞着。验工时,妇女们开荒,碴破脚的事,割破手指的事,经血顺着裤子流到地上的事,腹中的孩子踢她们肚皮的事,都被她们三言两语淡化了。她们所能表述的无非就是发现一棵龙葵、发现一朵大蓳花的惊喜。至于一枚蒺藜的锋利,一棵苍耳划破皮肤似的疼痛,至于劳动的艰辛都被女性的温柔融化。此时她们像她们刨过的一根红荆条,柔韧有度。无论岁月的刀怎么向她们挥动,她们都站立在村庄之上,正面迎接。

这块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平平整整躺在蓝天白云之下,泛着一些土黄的小星星。秋风过处,一个一个的漩涡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我们在地上肆无忌惮的翻跟头,扬沙土。甚至玩顶牛的游戏。不担心这地上的什么伤到我们。这块地上“凶险”的事物已被我们的母亲们清扫干净。她们给我们布设的是一片安全美丽的土地和天空。

从此这块地有了味道。味道是女人们的汗味儿,女人们的乳香味。女人们经血的腥味儿。还有一种味道,我摸不着,看不见也闻不到。它在我娘以及刘建芳以及其她妇女的身体里流淌,在她们的眼眸里流动,在她们的手掌间传递。这便是一个村庄的味道。便是母性的味道。这也便是那块土地的味道。甚至连一场雪落下来都有了美丽的成分。此刻村庄田野都在雪的怀抱里,安静下来。她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纺线织布,纳鞋底,做鞋子。当一阵隐隐痛,从她们的身体上传出,当针刺破了她们的手指。她们会偶尔停顿,望向东荒子的方向。这种望,像雪一样纯洁,像她们常年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一样普通。

我娘和刘建芳是不能停下的,她们要去看看下雪的东荒子是什么样。她们两个人的大脚印领着我和小波向前走。天地寂静,远远看去,像一些黑点画在了大地的宣纸上。

东荒子这块荒地在一群女人的手里小有名气。真正的名声斐然,是因为我。娘把一把漆黑的、豁口的、大于我手掌一倍的剪刀塞到我手里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去东荒子修剪棉花吧。”转身闪进了菜园,摘些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带到麻湾大集上去卖。她猫着腰在秧棵间穿行,阳光在她退了色的蓝布衬衫上跳荡。当她忽然直起腰对我说中午要做酸醋鱼汤时,那些细碎的阳光洒满了菜园,泼溅进我的瞳孔。做酸醋鱼用的小鱼有小拇指那么大,类似鱼苗,基本是卖鱼的货底子或者论堆卖的。我娘用拇指和食指将小鱼的肚子一挤,挤出一些黑乎乎的肠子后,裹上面粉,撒了粗盐,猪油炸至焦黄,葱姜丝炝锅,倒上白水和醋,炒炖至香味四溢。在美食的诱惑下,我不但可以一口气挑四担水、快速割回满满一筐牛草、还有可能拿着铁锹去翻一块地,去挖一条沟。那个年代,一碗酸醋鱼汤的诱惑力等同于五彩斑斓的糖果。

咔嚓、咔嚓,开、合,合、开,我在坑坑洼洼的千年乡道上练习着修剪的动作。那是我长到十岁,独自使用一个铁质的器械。虽然跟着大人们在东荒子摸爬滚打了几年,当我独自面对它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筹莫展。热浪扑面而来,炙烤着大地。在黄河里翻滚的浪头在东荒子翻滚着。七月的流火已经“熊熊燃烧”,炙烤着旷野。东荒子似乎成了火炉的中心。隐隐感觉原先蛰居在东荒子的那些动物并没有远离:刺猬、蛇……随时蹿出来找我索要它们的旧居。附身棉棵,似乎能听见枝叶拔节的细微声响。那是一种令人心动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生长。

棉棵上已经开满了花朵儿。黄色透明的如一种缩小版的宣纸右旋着,粉色的娇嫩如处子的面庞。花朵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滚来滚去,似乎在给它们梳洗打扮。那种安详、静美、淡然,给我增添了劳动的信心。往西走几步便是世代繁衍的村庄,我到底害怕什么呢。

以前大人们干活,我们追着逐蝴蝶疯跑的时候,没觉得东荒子如此博大,如此绵长。当这块地里只有小小的一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它忽然张开了手臂,向四周扩展。无边无际的,没边没沿的。一幅碧绿色的绸缎无限度在我眼前铺展开来,让我应接不暇。

我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个叶枝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接连几剪刀,把一株棉花棵上所有的叶枝都秃噜干净了,只剩几朵绽开的黄花和一些青涩的棉蕾。娘说给我的什么“打公枝”、“打顶”、“抹耳子”这些词语早已抛掷脑后。更是不知道植物通过叶子的光合作用才能生长。当我把500多株棉花都“修剪”成了光杆司令,心里掠过一丝快慰和成就感。那天恰逢集市,坡里干活的人并不多,即使有也都埋头在自己家的田地里,并没有人发现,我将我家的棉花作践成了那样。难道我将一个少女最初的反叛,嫁接到了植物的身上。

一个上午,棉棵上所有的叶子提前落幕,闪电一样的新茬上涌动着绿色的血液。似乎是一种无奈的哭泣。棉田中间的杏树,此刻是东荒子这块地,唯一披着绿斗篷的植物。我平生第一次所修理的棉田,成了这个夏季乡村的“抢眼风景”下坡的村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娘。娘跑到地头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里夹杂着这样一些词:棉花没有了叶子怎么吸收阳光。就像人一样,没有了嘴怎么吃饭呢!傻孩子,你知道吗?这片棉田是准备给你姐做嫁妆用的,棉花种子是你爹跑了一天从外地买回来的。你咋这样对待它啊!”到了姐姐出嫁的时候,本来是准备做十床棉被陪嫁的,结果只做了五床。我的鲁莽让姐姐的嫁妆减了一半。

奇怪的是,这一次娘并没有揍我,还是依然做了酸醋鱼汤分给我们吃。我就着眼泪和鼻涕,吃完了那一碗酸醋鱼汤,除了原先的香味之外,我还品尝出了一种味道,那是那个时期统一的一种味道,我想通过自己奇怪的行为向这种味道发起挑战,结果我失败了。那种味道持续到了我逃离乡村的那年。

可想而知到了秋天,东荒子只绽开了几朵白色的棉花。其余的棉桃就像小西红柿一样,没有长大,更别说棉花了。娘在这块没有丰收的地里,沉默叹气,表情有些哀伤。我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我娘。作为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自罚把“我爱北京天安门”抄写一百遍,每天早起清扫院子,每天挑四担水。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去割牛草,发誓将一头小牛养成一头耕牛。

这种成长的过错,让我内疚了很多年。以至于在梦里经常梦见母亲她们开垦东荒子种植棉花的场景。冥冥之中,我总感觉那是一块土地,对一个人的惩戒。在一块土地里,你得保持敬畏保持小心翼翼。你总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东荒子这块地,接纳了我的童年,养育了我的村庄。让人们在饥饿困苦的年月里存有希望。当娘在一个夏季,离我们而去,我们将娘埋在东荒子。总是感觉这里头有着宿命的味道。娘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她和鲁北平原上的妇女们一样,用骨骼里的坚韧恪守着村庄。而反叛的是我,我一直有着逃离村庄的愿望和进城的欲望。高考毕业以后,终于逃离了村庄。而东荒子貌似却像长在了我心上一样。它的长,它的宽,它土壤的肥沃与贫瘠。它所养育的玉米高粱,小麦棉花,它的苦菜花,车前草,牛蒡草,将养育我无数的岁月。

这几年回故乡给娘扫墓,在她睡着的那块地里,总会隐隐约约看见一些熟悉人的面孔。总会闻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那是一种乳香、汗味夹杂经血腥味的特殊气息。每当这种气息扑面而来,我就会低下头来,审视自己的女性特征。并在这种气息里沉迷,徘徊,寻找我与这块地,这些气息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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