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庄散曲

一

童谣：月亮盘，白灿灿

白灿灿的月亮庄哟

你是一枚蛋

一枚蛋，孵在山的窝里

清晨的雾纱是蒙张着的壳皮

敲开它，太阳是一滩稀黄

柔柔的蛋清，淌成涔涔的流水

月亮庄常常，在没有月亮的夜晚

爬上某个人的窗

月亮庄，孵养着人的想象，一年四季

春，蹦跳着跃出来了

夏，绿荫荫地撒娇

秋，产下灿灿一堆金黄

冬天，它孵出一地棉花

月亮庄的儿子和姑娘

啃着月亮庄这枚蛋长大

月亮庄的儿子和姑娘

又分明是，时间

在月亮庄划下的一排牙痕

二

月亮庄是仁慈的，它的

仁慈裸露着，在青石头麻石头上

是无名的草木，高昂的高梁和敦实的黄豆

是黝黑的玉米须、柔嫩的秧苗

是青青的棉桃，风和泉眼

是稚稚的欢笑以及邻家小妹清澈见底的眼波

是隔夜的露水，萤火

和鱼儿鱼儿嘻梭梭的歌声

仁慈灌充月亮庄

像阳光和雨水给一株水稻灌浆

那仁慈滋养人

像手滋养一枚钮扣

舌头滋养一口老井

可是，很多人注定要离开它

太阳离开了月亮庄的晚上

水注定要流往远方

没有人知道

那流走的水，是否沾了月亮仁慈的光

三

月亮庄的女人，那些晃动的红辣椒

没有她们

月亮庄要少去多少鲜活

她们和男人一样下地，干重活

她们下厨房，侍弄烟火

她们温酒，搓男人的脏衣服

挽起袖子剁猪草，扫地

撩起衣服露出白白的奶子

让饿了的崽啃

她们叫不听话的儿作“毛葫芦”

她们只关注月亮庄的天气

以及天气里与月亮庄相关的人和事

月亮庄的孩子，在她们手里

白萝卜一样长大

四

上梁，上梁，好房子的顶

要一根好木

要遮风挡雨的梁

要醮着鸡血和烈酒的梁

要扎着红缎子和牛皮筋的梁

要固如钢铁直如标杆

　    坚稳如磐的梁

梁，从山的脊背上升起

从山里汉子的臂膀上升起

从香灰炮火里升起

吆喝一声，在月亮庄袅袅的饮烟里

从此，屹立不倒

五

腊月，月亮庄

夜长了，梦多了

猪儿肥了，唢呐撩了

脱旧褂，换新妆

娶亲，娶亲

要把红日子娶回家

要把木格天窗上丢了的半截月亮

娶回家

六

月亮庄的冬天下了一场雪

一些野兔子钻进茅草和石缝里取暖

月亮庄的冬天是温暖的

麦子已经施过肥了，长势良好

家家准备过新年，烤柴火

杀年猪，磨豆腐，打糍粑

红纸剪的福字又红又大

人们相互说着吉祥话

月亮庄的冬天下了一场雪

有人在雪花里牵挂

有人在雪花里想家

七

月亮庄，有人想起一个叫老汉的老头

和他的一条黄牛牯

黄牛牯每天清早准在庄口

连吼三声，然后上山

就像做了三年队长的老汉

天不亮就喊开工

放牛的小孩曾经习惯

在黄牛牯的吼声里咕碌翻身

赶着家里的牛崽跟着出门

老汉会讲三侠五义

会教人马步出拳

传说某年与邻村的一个年会

他一路凳拳抢尽了风头

还有人记得，那时

山上的红豆与野桑结得绯红

老汉不足一米六八

却显得精干

他用一些土方草药

帮人活骨疗疮，祛风去寒

因此收获一壶老酒

及一些鸡蛋

他懂得如何把他的土地

侍弄得厚实和肥硕

月亮庄的人老了

月亮庄总把人死了称为老

老汉常常去送

他打大锣或者做香酒

负责祭祀烧香烧纸或者倒米酒

他沙哑地附和做道场的道士

唱到天亮，等到送老人上山

他每每提一袋生米

（月亮庄的习俗：送葬时洒生米）

抓一把朝天洒去：行啊――

月亮庄几个老字辈的老头

一年比一年稀

老汉继了他哥的儿子

儿媳骂过他几声老不死的

有一天，老汉抱着一壶老酒

老去，是人家洒的生米

他亲手整饬的萝卜地里

白花花仍然上季了就开

八

月亮庄孵生过许多鸟

斑鸠，百灵，布谷鸟，夜莺和麻雀

各式各样，月亮庄隔个时间

一些鸟新生，一些鸟死去

新生的鸟嗅着纯净的空气长大

它们梳理羽毛，追逐啄食

在山岗、石头和土地上奔跑

它们学会制造一些声响和歌谣

而一些鸟永久地躺在森林里

在森林的根部延伸月亮庄的传说

月亮庄的黄泥巴和沙砾下

张着月亮庄一些

曾经张望月亮的眼睛

九

月亮庄，不知何时开始

水土流失

一批批如花似玉的姑娘

一些清纯的露珠

一些荷叶上的幻想

一滴滴流失到远方的城市

从机器、白炽灯、甲笨

和苍白的围墙里

从工艺品、玩具和塑胶花里

从针一样的眼光和牙齿缝里

从一些肥硕的浪笑中

霍霍蒸发

留下某个枯燥的傍晚

月亮庄，芭蕉发黄

十

21世纪的某年某天

时近年关

有人在川流不息的城市大街

回首看见一片片

月亮庄漂来的落叶

才想起，月亮落山了

月亮庄光秃秃地晾在山岗上

那一年，许多月亮庄的树

跟我一样

流落到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