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我要带你进山
我要带你进山,那些山
苞谷一样,揣在湘西南的怀里
它们醒着,并且呼唤我
而你,要怀揣一块燃着的炭火
做一只蹦跳不安的野兔子
我们要放下猎枪
我们脱下适水的鱼鳃与气囊
淌过水流湍急的资江水域
找一片开阔的沙丘,让阳光
把失落的露珠晒干,把你我晒得黝黑
再溯流而上,夜宿有水井的村庄
春寒乍暖,大地慈祥
你不许惊讶,我要带你进山
那是我的诞生之地与梦想之所
那里乡谣青翠,飞鸟盘旋
潮湿的泥土一年四季磊落亲和
涩涩的童年浸在秋风里
啃着干净和没有忧烦的月光
雨水,往事湿漉
雨水澄清,雨水浑浊
雨水牵我,涉过浮萍之都
浮生如寄,雨水淋我一身湿漉
往事在湿漉里踌躇
雨水淋湿那只褐色的豹子
它在时光的追打中飞跑,不愿回头
雨水逐我于原野,有歌声放荡
往事把我暴露,又把我埋藏
雨水像一只迷魂的鸟
在辽阔的云朵下
叼念昨天的温柔
惊蛰,我坐在尘埃里
惊蛰,我坐在尘埃里
你用一个响雷,呼唤我
而我迷途于郊野,我怀念一只小兽
和它温润的嘴唇
河水独行大地,并献出它的初吻
河水拐过弯道,它的背上青草茵茵
我的柔情踏波而去
我的祈盼踏波而去
悬身于虚浮的大地之上
一阵风让我浪迹终生
春分,大地睁开眼缝
大地睁开一条眼缝
它瞅见,一些新芽
在黑暗中,拱动身肢
而早起的蚯蚓
把新泥吸进,又吐出
这无聊的泥匠
喜欢拖着柔软的行李
探听来自地层的温暖
春分,柳絮弯了轻腰
而呢喃的燕子
像刚刚回乡的忐忑少年
它掠过年事已高的旧房檐
寻不到去年的泥巢
清明,留守的亲人
那座山,像一只伏着的狮子
山上的寨子,已朽而隐陷
寨上的祖先,按班行就列
在狮子山的鼻梁上酣睡
在它的侧面,在它的对面
以及,在它的里面
都住满了袓先的子裔
顺着清明那条泥路
人们开始和袓先们攀亲扯故
只是平时,他们
大都不去打扰他们
祖先们,是安坐在山冈上
一群留守的亲人
谷雨,难言之忍
那些雨水,从未曾落进心底
可资江的洪潮
每当临近端午,就滥涨起来
那些在村庄里低垂的谷物
都怀有阳光的胸襟
但凡你目光所触,终为虫蚁所侵
雨水也有难言之忍
细雨滴梧桐,你终将不再轻狂
整个雨季,你视春花与爱情不顾
却为一场终究要到来的秋风发愁
立夏,心怀热情的人
白天在手指上滑走
时间的橡皮,越拉越长
而夜色酝酿的梦,开始缩短
朋友和载着他的车马
凌晨赶往通向辽阔的路
圆熟的阳光,那么多
它们一直笑着,显得无忧
那些啃着阳光长大的小草
一定是我,少年时候
落在大地的晕影
立夏时分,心怀热情的人
总是毫不吝啬他的义气
蝉音稀远,夜莺仍停留在原地
它的歌声,像凝固的光
而心爱的姑娘
多年来,总在夏夜的月色下
黯然神伤
小满,辰洲河
辰洲河上的水
也开始忧愁
来自工业主义的塑料袋
包装盒、瓶子、泡沫
废弃的除草剂,复合肥
以及如潮的假冒劣质品
在童话的故乡泛滥
青蛙默不作声
萤火虫也已黯然
更深的老山里
失去洞穴的娃娃鱼
在雨夜里发出呜咽
更远一点,被撕扯的田野
野草肆意,稻禾枯萎
横生的红房子、木房子
发出耀眼的白光
虚荣和势利像两条蛇
在燥热的村庄里游荡
芒种,无畏的母亲
大地已经苏醒
为了你,她将倾其所有
这温暖的母亲
她把种子含在嘴里
她将为你,吐出
泥土深处的乳汁
这无畏的母亲
富足,或清贫
都无足轻重
她已经为你,倾其所有
她馈你最珍贵的宝石
这世袭的奢侈者的法宝
你早已拥有
却为何,总秘而不宣
夏至,空旷
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有黑子神出鬼没
宇宙的空旷
空过所有我们的惦念
星星们仍眨着眼
你看到几十光年外的欢快
不必怀疑它的虚假
真诚,常居于你所不及
人情和世故的门扉
人来人往
琐杂的尘事
已经遮掩太多
人们满怀秘密
并乐此不疲
更辽远,更清澈之处
必为阳光所照
但不为虫鸟所栖
小暑,小安
整个夏天,你都疲于奔命
那些生活的小技艺
耗尽了你的脑汁
真不想跟它玩了
小暑带来潮热
你无须顾虑重重
我不是陷阱,也非猎人
脱下你百变的面皮
和精心打扮的衣饰
自有人端出酒肉
或空置的杯盅
居无定所的日子
不必驱赶繁华
不谈事业,也不论情怀
有情人各有归所
沦落者独自哀泣
此刻,你只须收拢羽翼
亦勿须遗忘
大地空无一物
心无所属,心有小安
大暑,大海
太阳晒不黑孩子的眼睛
你确不必担忧
盛夏之下,椰果沉沉
深蓝色的大海
柔软,而多情
它携有收藏很久的盐
并心怀蚌壳,和珠宝
让孩子和这个孤独者
多亲近一下
被阳光泡大的孩子
真不该怀疑他们的热情
孩子们闪烁的眼睛里
必定藏着许多个大海
那么多的蓝镜子
闪烁着,像长不大的童话
大海是乖巧的
地球没有围墙
大海却从不崩溃
立秋, 秋意
当然,秋天是美妙的
细碎的阳光,流出
温馨而持久的芬芳
而天空高远,静物恬适
劳动者充实,丰收自然
万物都溢出喜悦
繁燥的飞虫,安静下来
动物们开始筹划过冬
奔波的浪子,也怀想故乡
这样的秋天
只在湘西南的雪峰山脉下
才如此硬朗,透彻
而在岭南,秋意含糊
那些来自不同地域的花草
不分时令,尽情娇美
就像外乡人,因工作需要
挤出的笑容
自从来了南方城市
四季不分
对于秋天,我也渐渐
隐藏了热情
处暑,前寨
前寨的前后,见不到寨子
如果你足够苍老
才能见到最早筑土为屋的人
现在,他们依山而栖
安享着祖先的庇护
我只能断章取义
从繁衍不息的新生中
取出一段,加以描述
我的村庄梅山文化盛行
一草一石,都怀有灵性
我能用纯正的乡调
喊出那些山头的乳名
而我能念出名字的人
他们正按班行次序
在时光里终老
寸土必争的乡亲
终究比土地渺小
仇恨和裂痕多么不值一提
忙于筑建房子和荣耀的人
掏空了村庄的河套
在田地里搭建城墙
水位下沉,井水浑浊
有乡亲从更远处的大山
接来了泉水
有一尊祖先遗下的神像
在九十年代末的某个夜晚
被盗窃者偷走
整个村庄的信仰,从此
深受怀疑
多年后,你必定不知
喂养过我的前寨
有多么朴素,深情
白露,微凉
白露站在草丛
白露粘满泛黄的阔叶
白露贴近大地的洼地
它像你我的思念
也像雀鸟们简洁的爱
世界开始朴素
它收起大红大紫的演出
年青的时光
被白露包裹,打湿
并落下,遗在湖南的村庄
我身轻如鸿,流蹿他乡
寂夜,微凉
清早,薄衣
我爱着的人
形如珠子,散居各处
我走过的地方
背影模糊,形迹可疑
但必为白露所湿
秋分,语言的穗
一些谷粒的孩子
遗失在田野里
一些哭泣的种子
爬在丰收的路上
一些鸟用尖的喙和舌
把风推敲
语言的穗哟
面对毫无遮掩的土地
你为何低着头
寒露,听到呼唤的孩子
挺立在秋天的叶子
和秋天并肩站在树上
眺望
这群憩足枝头的候鸟
只等深秋一声呼唤
便将辞别依恋的天空
而那些赤裸的坚果
仍将长久地驻守枝头
它们倔强,把种子抱在心房
你不必担忧
种子们终将回归土地
种子是大地孕育的婴儿
婴儿是大地躁动的新芽
土地这位慈母
她总是坦开胸怀,从不舍弃
寒露初临
叶子们争着扑向大地
我知道,听到呼唤的孩子
都要赶着回家
霜降,夜里许多鸟
扑哧扑哧
夜里许多鸟,踏霜飞掠
许多鸟,在窗外咽着口水
有的飞快,叼了前夜的月
有的半裸,身子发光
有的披着一朵云彩招摇而过
许多鸟,或动或静
或瞅或鸣
黑暗携网潜伏,闭嘴默声
我对所有的鸟无动于衷
我躺在苞谷地里吹着口哨
有鸟,掰了我怀里
熟睡的玉米
立冬,我足不出户
冬天开始深沉起来
我对它的城府心知肚明
它蓄意,谋划一场战争
它把全部野果
赶下树枝,收容入仓
它让林子里自在的野兽
为工作和生计愁眉苦脸
它让林间野谷的枫叶
流传绯闻
它开始调控温度
它要让命令执行的地方
百兽躲藏,草木凋零
我已经洞悉它的野心
立冬,我足不出户
我要让潜伏在冬天的敌人
陷身犹豫和孤独
小雪,精灵
天空收藏了多少小秘密
就会下多久的小雪
这嬉笑着的小花蕾
舒展她洁白而傲人的腰肢
自然美好的事物
即使上升到空的境界
仍是美妙绝伦
当然,小雪
不只是你的小雪
这水的晶体
这气的凝神
这冰的曼舞
这精灵的拥抱
你无须躲闪,哪怕
玩世不恭者,也有不安
大雪,干净的世界
更厚的雪,来不及融化
覆在它身子上的暖和
而更白的白
闪耀得你一直睁不开眼睛
在那条寂静的路上
所有的脏污已经隐去
一个干净的世界
常常在大雪之后降临
而更长久的干冷
让在雪地里踟躇行走的人
心怀内疚
那么多白,像是世界的遗言
那么多白,像刚刚洗净的怀念
安静的雪人,或者
那些在雪地上匍匐的小兽
才是雪地的主人
冬至,盛大的诺言
隆重的节日
总该有一场必然的仪式
应该被记念的事物
常常寂静之时冒出声响
掌管节气的神灵
熟稔四时之变和造化之功
对于细小的事物
我常常疲于对付
却空怀硕大的怜悯
待你把我救助
却从不留下名声
而我依然我行我素
仅赠你,无用的说辞
和盛大的诺言
有人安然自得,有人尽情寻欢
有人酒入愁肠,有人春风满面
最后的夜行者,已摘下面罩
你我无须多言
该到来的,总是准时降临
小寒,出走
你拴不住一道朔风
它劲儿大,还板着脸
一脸冰霜
你留不住风中的行人
他行色匆匆
他赶着他的趟儿
时间的故交,只和时间
有共同的话题
你想和昨天仔细交谈
却只看到远去摇摆的渡轮
你一路自言自语
从小寒的凌晨出走
太阳在你走后很久
才露出笑容
大寒,锋利的火
猎人收起他的枪
他跺跺脚,弯腰
他开始堆积累赘的旧时光
他要用它们点燃一场野火
他开始烘烤猎物
以及整个冬天蓄积的寂寞
一场更大的雪,藏在心里
他已经走了很久
熟悉的水井已经冰封
刀子一样的冰寒
他已经熟视无睹
他需要一场火
刀子一样的锋利的火
他需要从死去的灰烬里
重新挑出火星
他背着敌人的眼神
穿过远离村庄的荒野
这个漫长的大寒季
那么多耀眼的覆盖物
就像神,撒在大地表层
沉重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