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新作阅读兼谈南方经验写作
1、
如果以一种更开阔的视野纵观当下诗坛和文学界,我们不难发现经济发展如火如荼的南方,在文学气象上正呈现出一种让人惊讶的蓬勃、原生与别致。面对物欲横流与精神恪守的矛盾两难,由经济突变带来的社会裂变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人物心灵嬗变,在南方这个大熔炉不断积聚、发酵、碰撞、爆发,构建和衍生了一曲曲交织生存与流浪、物欲与尊严、痛苦与欢歌的文学乐章。我把在南方地域发生的这种具备鲜明经验性、实验性特征的文学创作称为 “南方经验写作”,它体验和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南方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它包含着中西文化、城乡文明之间错纵复杂的阵痛与交融。
简言之,具有鲜明时代特质的“南方经验写作”文本正在呈现出它自己的一系列特征:一是“主体在场”,突显创作主体对文学现场的直接参与性;二是“元素原生”,创作资源与意象元素的原生态,呈现或还原真相;三是“时代映像”,展现出工业文明辗转的印痕和千变万化的生存状态、姿势与理想;四是“精神拓荒”,饱含热情与渴望,在移植与新生中,拓展着思想与精神的疆界,既诞生了新城市主义者对故乡与异乡的心灵阐释,也催生了自由主义者对生命尊严的呵护和对自由公正的呼唤;五是具有开创意义的“实验性和探索性”,它们和时代共舞,在试探中对这个时代进行最亲近抚摸,包含了切入未来的无限可能性。诸如等等,不一而论,因为这种经验还在实践与社会发展中不断延展,有待更精细的洗淘与梳理。
这种诗歌和文学创作的“南方经验写作”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中国广东普遍开花,而在国际制造业基地的东莞显得尤其突出。实际上,很多“南方经验写作”型作品已经开始在中国展现出它们经久不穷的艺术魅力和时代意义,比如仅仅从东莞的诗歌创作上看,诗人方舟的诗歌《机器的乡愁》较早地揭示了工业文明下生存境遇的坚硬冰凉,同时抒发了对故乡温情的怀念;刘大程的长诗《南方行吟》以史诗般的深沉吟唱了曲折的南方遭遇和内心隐密的理想;柳冬妩的诗评《城中村,拼命抱住最后一点土》点击与见证了农民工与流浪诗人们在乡镇城市化进程的彷徨和坚守;何超群的诗歌《风中的城市》刻录了知识分子在市场化过程中经受的理想煎熬与心灵历程;而郑小琼的组诗《黄麻岭》更是南方工场生活的一个生动隐喻和典型缩影。
2、
聚焦郑小琼的作品,我认为它们比较完整地记录、见证和映衬出南方工场下一代人的生存境遇与心灵渴求。作为南方诗界近两年来脱颖而出的实力诗人,其作品蕴含着丰富的 “南方经验写作”气息,既有饱醮现实的苦痛,又时时洋溢灵魂深处的诗意。剔除环绕在她周围的争议与歧见,透视她那些或成熟或仍有些粗粝的文本,我们不难发现一个真实的、坚持独立写作的郑小琼,她其实只是在用文字抒写自己内心和南方真相的同时,不经意间完成了对一个群体的代言,并因此成为一个时代的注脚。
与郑小琼的交往始于2003年,那时我正和朋友在编《繁星》诗报,于是有了机会第一次读到郑小琼的作品,后来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流与探讨。2005年我对郑小琼的作品做过一次简单的点击关注。对郑小琼的总的印象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段简短的文字,我想它是接近真实的:
“郑小琼既是一只“绵羊”,又是一匹“野马”。“绵羊”是郑小琼的生活状态,“野马”是郑小琼的诗性状态。郑小琼是一位女性诗人,在生活中给人的印象是看起来总是很温顺。是的,她真诚,朴素,内心热情,外表沉静而温和。但作品中显示出来的那个隐在文字背面的郑小琼给人的感觉却恰恰相反,她简直就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她是激烈的,奔放的,大气的,深沉的。如果说生活和思想是一对基本的矛盾,那么郑小琼显然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这种矛盾让郑小琼一方面显得如此安然平静,另一方面又是如此地让她躁动不安,包含和制造着各种可能性。”
在2006年郑小琼作品研讨会上,我表达了我个人对其早期作品的直觉:郑小琼对语言相当敏感,思想尖锐,她的诗歌展现出一种很强的叛逆精神。她的作品展示出对现实生活的反叛,对自身的反叛,对压在人身上的苦难与不公正的反叛,她的反叛是积极的,是对自由平等生活的向往。郑小琼的挑战与反判揭示的是广东诗人及几百万流动人口严酷的生存现实,郑小琼在她的许多长诗里抑郁的呐喊,因为她内心时刻涌动和感知着低层劳动者的不屈和抗争。我觉得郑小琼的诗歌作品是80后诗人诗作中少数触及了时代神经的新锐诗歌代表,她诗歌展示出来的责任与人道承担远比纯粹的诗歌艺术更有价值。
坦诚的讲,郑小琼的作品并不是我十分喜欢的阅读文本,阅读它们很少带给我审美的喜悦与轻快,它常常让我觉得沉重、躁烈和容易陷入思想的激荡中。的确,她的作品意象跳跃与转换大,而繁杂的时代场景泄露出来的内心情感复杂无常,文本不时折射出坚硬和粗糙的表相。但在去粗取精的还原与思索后,我们会发现,其实这种纷繁芜杂恰恰就是南方生态的真相,而“不喜欢”恰恰也是我们对这个时代某些方面的一些隐忍的感受与体悟。现在,她的新作给我带来一些惊喜。
3、
郑小琼一直走在路上。关于生存的行走是不需要解释的,太多的南方谋生者都有着同样的切肤之感。背井离乡,打工,行吟,流离失所,这种行走不仅仅是肉身的,甚至,她还背负着一种精神的离愁与渴望而奔波。所以,她这样《走着》:
慢慢地走着,朝着灵魂,朝着比海洋更深的
头脑,朝着一颗比天空更宏伟的心,朝着
比青草更为敏感的悲悯
虽然有着精神的支撑,但这种行走仍然是“像落叶般的”、“难以预知的”。 “这颗多疑的脆弱的心,似窗台盆中的水仙/在缄默的孤独中寻找那条通往童年的秘道”。精致的语言中颤动着一点生活状态的轻微、脆弱、孤独与迷惑,这种状态有些低沉,但无疑是真实的。这种行走是一种流动的柔软,它源自心灵柔弱的内部。
透过《尘世》那面透明的玻璃,我很惊喜地看见了一抹难得的“明亮与温暖”,这种明亮和温暖也是柔软的,像阳光一样带着温烫,像小绵羊雪白柔和的茸毛从寒冷的冬日扎出来:
在我们彼此的眼里,宽恕是浩翰博大的
在尘世,我已一无所求,剩下爱与感恩
它们正来临,鸟儿愉悦地扇动翅膀
荔枝树开花结果,啊,那些奔波,疲惫
也清澈如流水,我已忘记了不幸
这是在某个“幸福的一天”,诗人对着尘世敞开了心扉,她看到天地间阳光明媚,“延绵的回声在清晨,水仙开花于窗台/蜘蛛结网林木,昆虫从青草丛里起飞”,这些涌动的具象都是诗人内心潜伏的幸福愿望。安然,恬适,忘掉一切,宽恕一切,用爱与感恩回报土地和不幸的遭遇,这样,就在虚缈的尘世找到了和这个世界息息相连的秘密的通道。
《寒溪》是寒冷的,“滞重,黝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外来工”,这种寒冷会让人颤抖。在那条被南方工业化曲扭与异化的流溪侧畔,这个伤叹的女子成为工业时代破坏与淡漠之潮泛滥下的现场目击者:
我看见一张忧郁的脸,像一座黝黑的
深渊,张大着嘴,吞噬着,被工业
挤得越来越瘦的寒溪,向南,经过东坑
横沥……一直流向大海,在这瞬间
我们相遇,我跟浑浊的气流共同经受着
这个工业时代,这无比忧伤的黄昏
在和这个冷酷的世界的对视中,诗人顾影自怜,由已及人,从悲凉的轻烟中升起一种无尽的苍茫感,一种无奈。在这里,柔软开始凝固。
在《爱》中,诗歌显然有些凝滞收敛。在这里,“爱”还不是一种付出意义上的给与,甚至于它还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渴求。“善良变得如此胆怯,它沉默/你的内心如此强烈的探询,它却寂静/剩下对立,它的锋利将我们彼此刺伤/潮湿而粘性的爱隐于暗处的皱褶”液汁的爱隐于暗处,显示出了一种犹豫不决、一种怀疑,一种隐隐的心灵深处的呼唤。这个世界,有多少人还具备足够的承担勇气和善性关怀?透过锋利而内敛的语言,我们感应到诗人心灵的呼唤始终被一扇门关着,它冲撞着四周的壁,它成为内心隐秘的快乐和稍纵即逝的焦虑。
听郑小琼说她写过好几首《给》。我觉得她这次的《给》有些含混。它只是一些过往的细节的重新放映,她“给”得缺乏耐心。在“青春消逝中”,那些重新升腾的、晃动的“耻辱,忧伤,孤独,”甚至“安静的诗歌”都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浮躁。
工业时代,作为个体的《身体》的隐喻和象征又是什么呢?
工业区--它们蜿蜒成
一条黑暗中的路,啊,这些阴郁的日子
从奔波中渗出,被我铺开,浪掷,虚度
这些荔枝林在消失,窜动着黑色火焰
我仆倒在地,身体成为一条
走向你的道路,沿着我长满节疤的躯体
缓缓靠近你
身体是一条被“铺开在黑暗中的道路”,我们身体的表面和内部都被市场化的南方打开,经济的飞轮踏它而过,骄人的资本由它堆砌,在那条通往物美价廉和花天酒地的过道上,还有谁会留意践踏在脚下的那“长满节疤”的身躯?诗人用文字发现一条道路,写下一条道路,那条道路就是寄养着光阴的身体,就是我们自身。
《碎石场》开始有些突兀和尖锐。在那里出现了“刺进姿式的山峰”、“鹰”“灿烂的眼晴”。她赞美这些尖锐和坚硬了吗?是的:
拐弯的碎石场上,三个农妇弯腰拾着
石头,夕阳在背后闪耀,原始的金黄
涂在她们佝偻的身上,啊,这无言的
沉默的金黄,在碎石场的河滩
它们有着神话或者史诗的辉煌
这是一个很生动的场景,涂上了金黄的诗意的色泽,所有的“石头”都有着“神话或者史诗般的辉煌”,这些“石头”,不正是一个个流水线上的影子吗?悲悯和伤痛是无声的。不过,我觉得震撼的应当是接下来的这句:“啊,时光经过,它不停地将我磨损”。在最后的一瞬,诗人用“碎石”的场景凿开了生命的“外壳”,所有的石头都被会时光击碎,都会被这个时代淹埋,生命的微缈突然得到了意料不到的醒问。
《偶遇》是自已和自已的对话,是影子和灵魂的呢喃。也许读这首诗所有表述与阐释都是多余,它只需要聆听:
或许还有别的事物
让我相信的爱,春天,流水,让我感恩
我的孤独,我的辛劳,荔枝林中的飞鸟
我曾站在窗口长久地注视着它,那些
更为渺小的昆虫在一片树叶上生活着
它们不因自己的脆弱而充满叹息
我常常因此而羞愧,在琐碎与劳累中
我有着一颗高贵而温柔的心,我相信的爱啊
像星辰一样长照天空,这些……被风吹着
它们在一台机器上停留的青春,夜晚无穷尽的
月光与寂寞,有雨水打着窗台,隐隐作痛的
黄昏,这些热烈而奔涌的忧伤,它们不是我
啊,这些消逝的,在日益衰落的回忆中重现
它们会与我相遇着并问候
我们都只是偶遇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在某个时间或某个地方,然后经历,然后遗忘或记住。许多东西是必然的,又是偶然的。诗人在如痴如醉的自语里给我们刻下了一眸流连的回望与伤感。流动的南方,有着平仄起伏的思潮,那些细碎的想象和一些与心灵相关的词语揉合在一起,它让我们相信,在诗歌的意境里,容易发现自己和忘掉自己的人,无疑都是高超的。
读郑小琼的诗歌,我常常触到一种柔软和坚硬的东西。这种东西像铁质又像粘汁,容易将我们碰撞得叮当作响又浑身潮湿。
其实这种柔软和坚硬也正是我们在南方的经常性的身心际遇,严酷的生存环境和接近生命本质的内心世界常常会莫名地被某种坚硬和柔软所充斥、覆盖与缠绕。我想,很多同行者正在感受和经历这一切,而郑小琼或许更灵敏一点,所以她洞悉并把握了这片极富南方质地的钥匙的隐秘两面,因而巧妙地打开了通向广阔精神领地并接近艺术本质的门路。
4、
郑小琼的散文比诗歌更流畅,文字很真切精细,从质地上讲,它的硬度更硬、柔软更软一点。郑小琼的诗和散文具有某种紧密的关联与相通性,也就是说她的诗具有散文性,散文具有诗性。
郑小琼的南方纪实系列散文和她的诗歌一样,流溢出工业时代底层生活的真切体验,既映射出底层群体严峻的生存现实,也同样充满了心灵的痛感。
《在铁皮房》比较完整地记录了作者到南方谋生寻找工作的真实一幕,小小的铁皮房是一个南方生存的“样版房”,底层群体面对打工生活窘迫而无奈,社会体制对这一群体的忽略或不公正待遇,以及在这一群体身上投下的阴影暴露无遗:“整个夜晚,我都牵挂着这只被我赶走的老鼠,怕它淋雨,怕它孤独,我知道,我其实是在为自己叹息。在这个狭小的出租房里,我是另外一只老鼠,在孤独地爬着。”作者对一只老鼠充满人性的关切,老鼠这个被诗人们多次隐喻的词,无疑在这里再一次成为南方底层的群体性借代,贴切地表述了打工生活的境遇与无奈。
“金属性”是郑小琼作品最突出的特质。在郑小琼的诗歌和散文中,整个南方充满了金属的味道。这一物质意义的具象被郑小琼肆意并且大量有效运用,得到最大程度的突显和张扬,并被赋予了特别的象征意味。金属是南方工业时代的最本质的特征,金属是物质的,金属是冰冷的,金属是坚硬的,金属是沉重的,同时,金属也是锋利的。金属的复杂本性在南方其实就是社会的复杂本性。
郑小琼从进五金厂打工开始接触金属,从此在南方的生活与经历都与金属息息相关,充满冲压之感与切肤之痛,应当说金属是一种启蒙,正是金属让她真实地接触和认识了这个世界。看过她的《机器,机器》的人就有这种体会:
“可以想象,一块铁面对一个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残力的机器,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着铁被切,拉,压,刨,剪,磨,它们断裂,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安静地躺在塑料筐中。我感觉一个坚硬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外力所改变,修饰,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状,角度,外观,秉性……”人的本性在“机器”面前被异化、被修改,坚硬的生命被强大的外力所改造,这种种切割与改变是痛楚的,是悲哀的,而这种痛楚和悲哀是城市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牺牲代价的转嫁,更是社会歧视与体制不公对弱势群体的伤害。
一个对痛楚有着深刻体验的人、一个对社会弱势群体怀有真诚和良知的写作者因此感到了“烦恼与战栗不安”,这种复杂的感情正是真实的内心展露:“一个人对外界有着本能的敏感与内心的倔强,这种倔强与敏感因一次次徒劳地碰撞外界环境的失败,渐渐在扭曲,变形,被同化,驯服。这个过程是令人沮丧的,绝望的煎熬,从内心的反抗到本能的愤怒,从愤怒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到服从,每一个阶段都是都那样的烦恼与战栗不安。”
我想,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正是从这种烦恼与颤栗不安中萌生,而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也正因为承担了人性的关怀与社会良知而显得宝贵。
其实,“南方经验写作”的散文文本在东莞也已经显山露水,它们或揭示一种生存状态,或表明一种生存姿态,其中既有感性的自然抒发,也有理性的必然选择,从不同角度揭示这个巨变的时代带给这代人的生存境遇与心灵印迹。除了郑小琼的底层纪实咏叹的生存散文,值得关注的还有塞壬的心性作品从内心隐秘处出发,以女性特有的细腻触摸这个时代的神经,饱含心灵疼感。刘大程的行吟散文粘满了伤感和离愁,在遥望与遐思里,刻满对现实和内心两个故乡执着地回望和守望;曾明了的知性散文以精细的视角睿智地打开观察这个世界的一角亮窗,充满了包容和智慧;林汉筠的新乡情散文尝试了乡村向城市转化进程中移植新生与融合的可能。
5、
南方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就像郑小琼写下的:“我知道作为个体在现实中的柔弱,因为柔弱才能感知更多柔弱者的内心,也因柔弱进得变得顽固而刚强。”我想,柔软不仅仅是一种柔弱,它还包含一种关爱和温暖。同样,坚硬也不仅仅是一种冷酷,它还包含着一种固执与坚强。
南方经验写作是值得关注的。南方经验写作者,正在刻下一些柔软和坚硬。一个信息与热情、物质与欲望急剧膨胀的时代,精神的困惑与心灵的挣扎都在呼唤和寻找一个激发创作的突破口。南方经验写作,是一个时代的目击者与在场者,也无疑将成为一个时代的活化石。
南方经验写作在本质上是一种个体独立写作,它以自己的方式表述自己切身的体验与经历,以自己的语言表述与自己相关的同类命运和自己身处的时代。也许在南方,坚持南方经验写作会遭遇一些淡漠、不解或歧见,遭遇一些窘迫、浮躁与迷惑。但是,坚持南方经验写作的人必须在最坚硬的环境中保持一点悲悯的柔和,而在最柔和的软弱中坚持一点顽固的坚硬。
2007-12-9日于东莞周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