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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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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一九四八

在那白露为霜的时节,上海大街小巷的石板路上,就能结出一层灰白的冰晶。寒气顺着毛孔直沁入骨髓。在所有人中,不怕冻的只有小孩子,他们仿似活金刚,孩子王把围脖解下来当旗帜揭竿而起,其余的孩子响应云集,脱帽露顶,横冲直撞。不到一两天,个个垂下大鼻涕,拿袖子去揩,揩得袖子油光发亮。

冬天特别难耐,太平洋和黄浦江带来的水汽沉在空气里,人们呵出的气都不如北平那样浓。一二月间,有时下一场细细密密的雪。下完雪的清晨,打开窗户望去,除了苏州河、黄浦江是黑的,整个上海城都蒙了一层白,水面上漂浮的酸臭的垃圾船此时竟像一座圣洁的冰山,十里洋场看上去就仿佛人间天国。走到那天国的路面上,才发现这里的罪恶。升起的太阳把城里晒得泥泞不堪,人力车夫趁机抬高车价,车技却并不见长。市民们在商铺的屋檐下缩颈拢袖,颤颤巍巍。只有几个文人,和那垃圾船臭味相投,呼朋唤友,对着雪景做几首酸诗,预备发表在报纸上。

旧历新年就在这难耐的冬天里过。一到过年,上海就变得顶热闹,即使是民国二十七年,上海的群众都没有忘记过年。早在秋天还不那么冷的时候,家家户户就都装好了炉灶,拾掇泥煤球,准备取暖。大街上红男绿女,人来人往。每家商铺都把货物堆得满当当的,外面摆满了小孩儿爱耍的玩具,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金箍棒捆在一起,等孩子们挑自己趁手的兵器。几个老头儿在街口支起棚子,代写春联。棚子上挂几条自己的佳作,作为招牌。桌子上乱七八糟,摆满了红纸金粉黑墨,即写即取,以免碍事。街上到处是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和挂着的各色年货,有时突然爆个炮仗,把顶巧赶上的车夫和乘客都吓了一颠。过完了年和元宵,春天就来了。二三月间,时不时下一场瑟瑟的春雨,将炮仗的硝烟味洗刷干净。春雨落完,天气就开始回暖。

上海不光冷暖有交替,兴衰也在循环。抗战结束后一段时间,外滩曾颇为热闹,各国的银行家和外交官的汽车在马路上飞驰,各色的摊贩和黄包车夫在马路上奔波。百老汇大厦的外立面曾挂起一面巨大的红旗,上面画了一个白色字母“V”,象征胜利,城市的一切都融入在抗战胜利的欣喜之中。去年以来,东北和华北的战事日渐逼紧,战线已经濒临长江。加之近年上海百业萧条,物价飞涨,万元大钞竟难买一根油条。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尽管现在已经是春天,黄浦江的江风犹不停歇,吹得外滩坚硬的路面冰凉。

从苏州河口向南走半里右转,即为北平路。北平路两旁的房屋低矮得很,站在这儿能看见冒出头儿的外滩的大厦。这里时常能听见自行车铃铃的响,还有南京路上的有轨电车的声音。马路边上积攒着雨水和油污,一些租不起商铺的小贩在这里席地而坐,叫卖不迭。小贩是个油腻头发的女人,手干瘦如枯枝,扯一条袜子对客人介绍,摊子旁边还有几个女郎驻足挑拣。

北京路向前走不过二里,就是新闸路。这路比起宽阔的十里洋场,简直是一道缝儿。窄窄的巷子两旁种了高高低低的树,高的是梧桐,矮的是香樟,树影里分散着斑驳的光线,把这巷子遮蔽得蕴凉。好在新闸路从东走到西,阳光能直通通地射进来,不至于偏爱巷子的哪一边。树后面是新闸路上的建筑物,通体是灰色的苏州水磨石,上层抹着白垩。这一堆建筑正当中是一栋高昂的门房,悬挂着“私立同夏大学”的牌匾。

“杨小姐,真对不住你——”

“你老讲哪里话,你老的身体好的不得了,把这药敷在眼睛上,早晚复健。”

杨云月照例给一位校役送药,这校役管的是杨云月宿舍楼,素有眼病,云月自己掏钱替他买了药。杨云月是同夏大学土木系的学生,土木系阳盛阴衰,同系的女孩子只有六七位。

她很早就起了床,坚持洒扫庭除,从不要校役动手。早上整理完,她接着就去买一些东西来吃,买回来以后,回到宿舍楼去叫杨花影起床,道:“落了一上午的课,教授饶不了你!”杨花影猛地睁开眼,吓了一跳。转过头,看云月又在那儿嗤嗤地笑,就知道这又是她在取乐。云月说:“早点给你放这儿了,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儿。”杨花影便是她的妹妹,读的是文学系。

叫完妹妹起床,杨云月就背上她蓝格子的布书包出门。走到校园里的一处亭子前,亭子里正坐着一个人,面白如脂,温婉清秀,穿一身洗的发皱白色的制服,带着厚厚的眼镜在看书。云月招呼他:“嘿!李子野!”李子野见是云月,忙说:“是你呀,起的够早……”李子野从亭子里爬起来,和杨云月一并走去上课。

李子野简直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说话,只能无力地有招接招,杨云月说一句话,他也答一句话,提不出新话题来,他制造新话题的脑细胞已经被体温烫熟了。杨云月见他这副模样,笑着问他:“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李子野羞涩地答道:“是有的。”杨云月说:“你瞧你,像法律系的么。”

李子野听到法律,便把自己大脑里的知识和看法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也不管人家外系的女孩子听不听得懂,或许他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些还能条件反射。他先从希腊的法律讲起,又讲到中国的韩非李斯,又讲到军政训政宪政的区别,末了说:“中国要实现宪政,中国要雄踞于东亚,法律是必须要振兴的!”杨云月还是微笑,抬起头看了李子野的眼睛,李子野刚才还雄壮的眼神马上萎缩了,说:“不好意思,你可能——”杨云月抢道:“哈哈,子野!说得好。你不要因为我是外系的,就疑心我对法律一点儿也不懂得,大丈夫本就要志存高远。”听到这话,李子野后悔极了说那一通大话,因为说琐细的生活还有的可聊,这题目太大了,无论如何都不好接,只能低头沉默不语。

到了土木楼前,杨云月说:“子野,我去上课了,你也赶快。”李子野道:“好,就这儿,再见。”杨云月答:“再见,瞧你那样儿!”说罢笑着跑开了。女孩子一不在身边,李子野所有构思精巧的对话就全都冒了出来,后悔怎么刚才没和她这么那么地说话,现在他只能对着空气说了。

四月清明节后,天气转暖势不可挡。上海的回暖来得鲁莽而执拗,风是它的序跋。如果没有凉气夹杂在风里,那就可以肯定是春天来了。瘦弱得快要断气的苏州河与黄浦江,水开始漫涨了上来。

杨云月取了一张蜡染的彩笺,给李子野写信,约他下午在学校的亭子里见面。李子野下了课就跑到亭子外头,却见杨云月和另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李子野心里有些不爽,想确认坐在这儿的女生是不是她。他低着头快速从亭子下面穿过去,看看这两人是谁。一抬头,见杨云月正瞧着他,云月说:“嘿,李子野,不认得路了?跑这么快干什么。”子野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应声说:“我以为你在对面那个亭子里。”云月又笑了,道:“那亭子里哪儿有人呢?”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云月说:“哈哈,换换眼镜片吧。来,子野,我向你介绍,这是你们法律系的前辈,叫方锡存。”方锡存个子颇高,身材粗壮,方脸圆目,戴一副眼镜,拉过李子野说:“幸会!叫我老方。”子野应声道:“学长,幸会。”

杨云月说:“老方听说你对宪政很有一套研究,就想见见你。”

李子野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不敢谈研究,希望老方多指教。”

云月对方锡存说:“老方,李子野我给你带来了,你们谈,我先告辞。”方锡存和李子野都站起来送云月,子野去牵她的手,云月说:“子野,晚上我在公园三号长椅等你。”说罢便离开了。

送走了杨云月,两个人坐下。

方锡存看着李子野,说:“敢问子野兄哪一年入的学?”

李子野答:“民国三十六年。”

方锡存笑道:“哈哈,好!我比你要大三级。我听说你在整个法律系是佼佼者,甚至还在申报上发表过宪政的文章,是么?”

李子野说:“那些都算不上是什么高论。”

方锡存说:“子野兄,我也在写一篇文章,想问问你的高见。”

“高见不敢当。”

“敢问子野兄,你对共产党及共产主义是怎么看的?”

李子野听到共产党,惊奇地说:“我知道共产党在其他几个学校组织过罢课和游行。”

“怎么样?”

“罢得好!”

“子野兄又不主张宪政了?”

“中国会走向宪政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想,除非民智已开,民生已稳,才有办宪政的可能,否则段祺瑞、曹锟还是会再来,永无宁日。”

方锡存觉得李子野看问题的眼光很不同于其他学生,问道:“子野,你读过共产党的书么?”

李子野说:“没有读过多少。杨云月在读书会上介绍过一些,可是近年在上海根本买不到共产主义的书了,只有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我在去年还读过唐弢和柯灵主编的《周报》,还有郑振铎主编的《民主》、黎澍主编的《文萃》,可惜最近也读不到了。”

方锡存拍了拍李子野的肩膀,说道:“没想到你在‘文献不足征’的时候,凭自己的思考,居然对共产主义的一些基本要略已经了解,很难得。”

“不敢。”

方锡存大笑,说:“有什么不敢的,我问你,你想读系统地研读一些共产主义的书么?”

李子野说:“当然好,只是无处可弄,图书馆已经被扫荡一空了。”

方锡存说:“等着。”说罢从书包里取出一摞书来,里面还有两个油印的单行册。较厚的几本书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还有邹韬奋的《抗战以来》和《与反民主的抗争》,较薄的油印册子是《文萃丛刊》和《中共七大报告》,这些书最上面是一卷《共产党宣言》。

李子野十分震惊:“老方,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方锡存说:“这些书是送给你的。”

“这……”还不等李子野说完,方锡存拿手挡住耳朵,低声对李子野说:“你得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什么?”

“我是一名共产党。”

子野笑道:“你真是共产党?”

“不像么?”

“我第一次见活的共产党。”

方锡存大笑道:“能替我老方保密吗?”

李子野说:“当然。”

方锡存说:“好,这些书你仔细研读,你一定会耳目一新的。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去做,告辞。”

李子野告诉老方他的宿舍位置,与他告了别。

李子野十分兴奋地把这一摞材料拿回寝室,塞在柜子最下一层,并用牛皮纸新包了封皮。到了晚上,他应邀去公园与云月见面。

那时已经是晚上,公园里行人稀少。这公园建在校园里,上海城到了晚上都已戒严,只有校园里还有一些人的气味儿。

杨云月早已坐在那儿等着了,李子野匆匆赶到,与她同坐在一张长椅上。

他们叙说起下午的经历,子野兴奋地说他在方锡存那里拿到书的事儿。他们聊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聊到自由恋爱的话题上去了。

杨云月说:“李子野,你知道自由恋爱么。”子野一下子刷红了脸:“是的。”杨云月说:“很新奇的思潮,是么?”就像在伦理课的课堂被教授提问一样,李子野条件反射式地答道:“这其实有它自己发展的历史,在西洋并不算新奇的。”杨云月道:“你说说。”李子野突然说不出话来,想起上次在她面前说大话最后接不上来的情境。见李子野支支吾吾,云月笑道:“上次你还能谈宪政,考你自由恋爱又是零分了?”李子野正说不上话,又加以被人瞧不起的委屈,却又明知她是拿自己开玩笑,这奇怪的情绪促使他一瞬间大脑空白,说:“如果我爱上了你,这就是自由恋爱。”说完他马上回归了理智,只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宁愿截一半舌头也要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杨云月轻声道:“当真么?”李子野仿佛在溺水时里找到了稻草,说:“你——”云月接道:“你不拒绝,就算当真了,这在法律上叫——默认。”李子野道:“我确认。”云月没忍住笑了出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李子野平生第一次被女孩子如此亲近地接触,肩膀被蹭得微痒,云月发丝上的淡淡花香流入他的鼻子,他伸出一只臂膀抱着云月的肩,软得像水。两人都闭上眼睛坐在那儿,感受这难得的温存。一会儿,云月睁开眼睛朝他说:“时间不早,一块儿走吧。”他们彼此挽着手走到分岔路口,道了别。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辽沈战役结束。

山雨欲来的上海城,一辆黑色的专车驶入上海市政府大厦,后面跟着许多装甲兵。在大厅内,包括杨士钧在内的上海高官和将领悉数到齐,等候着那位大人物。

一列整齐的兵,他们的皮靴后跟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像钟一样回荡在会议厅中,越来越近。他们簇拥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瘦男人,他头发极其稀疏而短,像是光头,宽大的斗篷衬出他的头小。他嘴唇上留着一撮花白的胡子,细长的眼睛里像蛇一样发光。

他坐在会议厅的正中,说道:“诸位知道,共匪已经占领了东北!”会场鸦雀无声。

“在座诸位,都是党国的元勋和骨干。共匪武装之力量,已经控制了东北,魔爪正在向华北伸来。共匪一旦得势,则必要将诸位的妻子儿女一并‘共产’了!我于心何忍。所以,为了保护你们各位的家人,行政院决定,将诸位的眷属施以统一之保护。这亦就是说,为了国父三民主义的理想,为了剿共大业,诸位要为党国暂一些牺牲,与家人暂时别离。”会场上的人面面相觑。

“经行政院的决定,在座诸位的家眷,将被统一安置于台湾,由部队保护。”

杨士钧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在会场上麻木地鼓掌并离开。他知道这样一来,妻子和两个女儿将被送到无根无底的台湾岛,而自己留在上海将是九死一生。杨士钧回到杨公馆中,向妻女说了她们的前程。四个人都不说话,杨士钧强作镇定,告诉她们在只有在台湾才能安全。

杨云月站起身来说:“爸爸,蒋介石不就是怕我们不安全么,我不怕,我要留在上海!”母亲紧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出头。

杨士钧说:“云月,我懂你的性子。但你还小,以后有许多机会报国,你在台湾一样可以把大学念完。”

云月说:“爸爸,我除了大学,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无论如何,妈妈带上妹妹走,我绝不离开。”

杨士钧道:“你还能有什么事?”

杨云月镇静地说:“爸爸,我告诉你,我是共产党。”

杨士钧勃然大怒,母亲在一旁露出惊恐的眼光。杨士钧挥舞起手杖,指着杨云月说:“你怎么能和共产党有往来!”

“不是往来,我就是共产党。”

母亲拉扯杨士钧说:“云月是好孩子,是被人教坏了……”

杨士钧说:“从明天起,你就不再是同夏大学的学生!与你有密切往来的学生,也将一并被开除!”

杨云月大呼:“不行!”

杨士钧道:“你知不知道,你们能去台湾已经是大幸!”

杨云月说:“蒋介石把我们送去台湾,不就是为了爸爸你留在上海给他一心送死吗!”

“闭嘴!”杨士钧挥手给了云月一个耳光,花影和母亲在一旁哭泣起来。他召来管家,说:“把她给我送到阁楼上去,不许她出去半步!”

随着华北局势的变化,战线一天一天向南方逼近,物价飞涨,上海日渐动荡。十二月起,民众开始大批量兑换黄金。外滩各家银行门口开始聚集大批市民,虽然天上飘起阴冷的冬雨,外滩一带仍然人头攒动。

全市警察如临大敌,曾几次试图驱散聚集的人群,但人们异常顽固地扎在各大银行前,即便一度被驱离,马上又会在之前的阵地重新集结。无计可施的军警当局只能宣布南京路、外滩、四川路、四马路临时戒严,然而仍不能阻止市民涌来,外滩的交通已陷入瘫痪。

午夜时分,在全副武装的保安警察的监视下,在风雨飘零中,将近七万人在外滩度过了不眠之夜。清早五点一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就从四面八方蜂拥中央银行,争取优先兑换黄金。被挤死、踩死、挤伤、踩伤的,随处可见。要经过黄浦滩,已无法在马路上通过,只有踩着舢板,绕水而行。

银行开门后,为了向前多进一步,排队者之间大打出手,甚至向执勤的警察挥出老拳。民众冲进银行大门,以至于砸破门窗,银行里的铁栏顷刻间被推倒在地。中央银行奉令宣布:即日起停止黄金兑存业务。

在同夏大学,一个月来已经有六位教授被逮捕,一时间人心惶惶。

李子野从外面买书回来,刚回到宿舍,方锡存便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告诉李子野:“子野,你怎么还有心思买书,你被学校开除了。”李子野不相信,方锡存把学校的告示拿给他看。李子野愕在原处,书哗啦啦地洒落一地。方锡存说:“我想这是杨士钧干的,云月她休学了,起码有五个我们的同志也被开除,几乎所有学生都收到了警告。”李子野问:“老方,我该怎么办?”方锡存说:“子野,我建议你尽早离开同夏,否则很可能会被逮捕,这都是前车之鉴。我们在新河路三号有一个地下交通站,那里有我们的同志,我介绍你去那里工作。”子野答应下来,决定当晚便和其他几个学生一起离开学校。

李子野正在收拾东西时,响起了敲门声。他开了门,说:“老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敲门的人并不是方锡存,而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梳着齐耳短发,穿着青色的竹布棉袄,围着灰色的粗布围巾,背着一个包袱。她的声音很轻,道:“你是李子野么?”

子野说:“是,你找我么?”

女孩子说:“我叫杨花影。”

子野有些激动,说:“我知道,我听你姐姐说过你,还知道你是中国文学系的。”

花影道:“我姐姐的事……连累你了。”

子野说:“这与你姐姐无关,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花影把一个包袱送给子野,说:“这里面是一些吃的,你拿着吧。”

李子野本想拒绝,但让她把这些东西再带走,更不妥当。于是他就收下了花影的包袱,并且连声道谢,杨花影向他轻声告了辞。

李子野被安排在地下交通站负责联络工作。几天前,当局屠杀了南京要求政府接受中共八项和谈条件的学生。消息传来,全上海的师生义愤填膺,纷纷走出教室,投入学生运动。愤怒的师生门出墙报、写传单,声讨南京政府镇压学生运动的罪行,声援南京同学的斗争。上海各校先后宣布罢课,在北京路街头举行声讨大会,同学们自动走上讲台,慷慨陈词,情绪十分激昂。“活不了,活不了,大家起来争温饱”“争温饱,争温饱,全校同学团结好”等口号此起彼伏,淹没了整个都市。

上海的学潮越来越激烈,规模越来越大。李子野在交通站负责各个学校之间的串联工作。他经常是白天跑到同夏,晚上跑到光华,奔波在各个学校之间组织联合罢课活动。除了方锡存,子野还在交通站结识了许许多多的好同志,他们大多都是因参与学潮而被开除的学生。到了夜里,他又在案前编写和组织材料,有时候深夜还要亲自把传单油印出来。在交通站同志们的共同努力下,他们终于促成了同夏大学第一次罢课活动。

逐渐地,李子野并不认为自己被开除是一场无妄之灾,而是他命中注定的主动抉择。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来自青年的热血。

一九四九年元旦前夕,方锡存来到了交通站找到李子野,他面色凝重,低着沉重的头颅,还是青年的他头上多了几根白发。李子野见了他十分兴奋,道:“老方,上级又有任务了吗?”

方锡存说:“子野同志,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你的入党申请。”

李子野激动地简直要蹦起来,自从被同夏开除以来,他终于感觉自己不再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而是像一颗被撒进肥沃土壤的麦种。他说:“真的!”

方锡存还是低着头,拿给他一份文件,说:“子野,你把志愿书填写好。”

李子野说:“老方,你怎么回事,我入党你不高兴吗?”

方锡存说:“子野,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怎么了?”

“杨云月同志,她牺牲了。”

李子野不及反应,追问:“怎么回事?”

方锡存把臂膀搭在子野肩上,说:“她被杨士钧关在阁楼上,但是她逃了出来,联系到了党组织。组织派她回到同夏大学,继续组织学生会工作。在罢课之后,学校开始大肆搜查逮捕组织学潮的学生。上海市政府派出秘密警察,在新闸路口搜查学生。特务们打开了她的包,发现都是宣传罢课的传单,并根据其他一些文件确定了她的党员身份,杨云月同志于今天上午被杀害。”

李子野感到一股气凝滞在他的咽喉里,因而流了一些眼泪。方锡存劝他不要过度悲伤,说:“在革命中,同志的牺牲是常有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如果不要让他们的血白流,就要捡起他们的武器,继续和敌人搏斗。”李子野点点头。方锡存建议他先放下工作,毕竟他来到交通站的这一个月多来,还没有休息过一天。李子野忍着把今天的工作办完,一些文件上滴了泪珠,弄皱了纸张,他笑着感慨自己的粗心大意。

到了晚上,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同夏大学的罢课是自己参与组织的,如果非要为革命而流血,他宁愿流的是他自己的血。他又想到自己和她的最后一面,本来以为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没有预料到竟是永别。他躺在窄窄的床上,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流到枕巾。夜晚四下无人,他感到自己或许可以哭出来,哭泣也许有助于睡眠。哭的确使他暂时睡着了,可不久又从梦中醒来,外面还是夜色。

同样的这个夜晚,驶往台湾的“海鹰号”护卫舰已经在上海港待命。

在同夏大学,杨花影在宿舍楼中坐着,面前是一盏孤灯,她一夜未眠。杨花影虽然没有经过太多世事,但感觉出命运从今晚起将要改变。她还是没到二十岁的碧玉年华,不知道什么是别离,什么是生死,什么是家国。她只在诗的世界里,隐隐地感觉过这种淡淡的哀怨。她现在感觉到,历史这么大,她却这么小。

到了黎明,杨花影孤身一人来到新河路的地下交通站,叩开那扇小门,对了暗号,告诉联络员找一个叫做李子野的青年。

李子野匆忙擦了擦脸,见到是她,激动地说:“杨花影!是你,你来看我么?”

杨花影说:“子野,我和妈妈就要去台湾了,我来向你道别。”

李子野沉默了片刻,说:“我听说了。蒋介石是在胁迫你父亲。”

杨花影说不出话。

李子野接着道:“杨花影,你不想留下来么,共产党里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同志!”

杨花影说:“对不起,子野,我不能加入共产党。我知道你们可能不是坏人,但我姐姐的死,已经让我爸爸妈妈伤透了心。”

李子野不说话,看着杨花影戴着的毡帽,像一朵小蒲公英。

“花影……”

“子野,别这样。保重。”

不论战争还是和平,初春的上海都是一样的冷。

六十五年,冬去春来,叶落花开,白云苍狗。六十五年的时间,本来娇滴滴的绿化树也长出了浓密的树冠,树根变得粗壮,将地面铺的地砖拱起,终于在某一年的市区改造工程中被挖去。有一年,狂热的群众涌上新闸路,挥舞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红旗,高举着领袖的画像,发誓要掀翻同夏大学。在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中,同夏大学连带着这里的记忆,化为尘埃,湮没于历史的长流,方锡存死于那场浩劫之中。其遗址现在是一所中学。那场狂热的政治运动结束后,紧接着到来的是狂热的经济活动,这里土地的价钱曾一度居于世界之巅。许多曾经被视为神圣而讳莫如深的东西,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许多曾被万人唾弃践踏的事物,变成了人们炙手可热的珍宝。历史不会衰老,老去的只有人。

解放后,李子野成为了一名干部,随着历史浮浮沉沉。他最终还是娶了一个女人,陪他度过了他人生的大半岁月,他们育有一女。

随着元宵节的结束,人们开始辛勤地准备一年的工作,只有学生还能幸运地享受一些元宵节之后的寒假。李子野的外孙来家里拜访,他很高兴。外孙问他要来家里的无线网络密码,划着智能手机的蓝光屏幕,不亦乐乎。

垂老的他问外孙道:“这是什么,你们都在玩?”

“外公,这是互联网。什么你想看的视频都有,什么人都能搜到。”

“什么人都能找到么?”

“对,您看,我的名字也能找到呢——”

“好东西。这怎么用?”

“用输入法输入就行。”

“你来给外公查一个人。”

他除了一堆垃圾信息,什么也没有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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