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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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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忠

元夕当日,大都城人烟鼎沸。

这一年,至元皇帝忽必烈已经在位二十五年,迁都到大都也已二十一年,崖山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他不同于他的爷爷成吉思汗和诸位父伯,他的称号除了蒙古帝国的大可汗,还有整个中华帝国的皇帝。忽必烈选中的这块土地,在战国时,曾是七雄之中最北方的燕国的都城。汉王朝之后的约一千年的时间,这里是北方的首府,是控制辽东的咽喉,被称为“右北平”,取意“北方平定”。唐朝的安禄山在此发兵,将唐玄宗打到了四川。契丹兴起后,这里是他们五个都城中较南的一个;女真兴起后,这里是他们五个都城中较中间的一个。但这些曾经的亭台魏阙,都已是断壁残垣,忽必烈认为应该在这片平原上建造一座新的城市,来衬托帝国的威严。

地址选在了原来金中都的东北。天才的建筑师们设计了一套完美的布局,为这里选择了一条天造地设的中轴线,并用儒家典籍中的词语来为城门命名。二十余年,王侯第宅,井然有序;文武衣冠,一时在兹。国子监和孔庙修建完成,宣告了整个大都的完工。

正月十五这日,城市里的人们借着新年的余庆,准备迎接那“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夜晚。街上涌出来形形色色的百姓,大大小小的官员,不时还闯过一辆飞驰的官车,许多京城附近的官员在这一天赶往大都庆贺。各国各部的使臣贡员,黄发碧眼,不计其数。街上来来往往,马蹄轻快,驼铃悠扬。

在大都的寒冷街市上,吱呀呀地移动过来一辆木囚车,几个差役前后相随。囚车里面的人叫谢枋得。他粗缯单衣,两鬓斑白,黑瘦如炭;却又巍然不动,精神矍铄,两眼如灯。谢枋得端坐在囚车中,默默凝视着街上的群众。他见街上一派祥和,有些不知所措。

囚车渐渐离开繁华的闹市,驶往悯忠寺。

悯忠寺在大都城西南角,是唐太宗为悼念出征高句丽阵亡的将士而营造的。数百年间,孤零零的寺庙就横在这荒凉萧瑟的郊野。谢枋得从囚车上缓缓走下,昂首挺胸地走进悯忠寺,差役将大门栓上的声音他似乎也听而不闻。

到了夜晚,谢枋得站在寺庙的中央,呵出浓白的气雾,望着远方夜空中淡淡的烟火,若有所思。他时而来回踱步,时而低眉沉思。少顷,他回到房里,持笔添墨,默写下辛稼轩那首脍炙人口的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谢枋得写罢这六十七字,搁笔于案,忽然开怀大笑,准备解衣睡去。正在此时,差役将大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黑袍之人站在门外,黑袍之下露出半紫半红的刺绣。谢枋得问:“阁下何人?”黑袍客摘下斗篷,露出他苍老的面容,拱手还礼,道:“君直兄,别来无恙,是我。”谢枋得见他,原来爽朗的笑忽然转为轻蔑,道:“留梦炎大人,来看我这‘老病已全惟欠死’的遗民,真不容易,你请进吧。”

留梦炎报以同样的笑容,摘下毡帽,走进悯忠寺,与谢枋得一同坐在偏房中叙话。

留梦炎说:“君直兄,悯忠寺是你亲自选择的住处,我想必有深意。兄谢枋得之大名,长江以南、南海以北,谁人不知?你借唐太宗来‘悯’你这大宋孤臣之‘忠’,也算用心良苦。我看这寺庙法相庄严则已,而冷清孤寒则甚。圣上特别恩准,允许兄不做蒙古人的官。君直兄何不应诏,安度馀年,晚节无亏?兄意下如何?”

谢枋得说:“留梦炎,我感谢你的好意,但你很清楚我的性格,我想我不必多说了。”

留梦炎说:“君直兄的傲骨,真是名不虚传,留某佩服。而且我想,‘佩服’这两个字,或许我并不配使用。但请兄看在我们曾经同朝为官的份上,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枋得说:“哈哈,我希望忽必烈要么赐我一死,要么赐我放归福建,我继续去组织义兵,恢复山河。”

留梦炎说:“君直兄难道非要为难皇上吗?前几日君直兄曾面过圣,应该知道,他并非桀纣那样的君主。”

谢枋得说:“他比我老谢还大将近十岁,我对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留梦炎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不知如何是好,在房里踱步。忽然,他看见了谢枋得刚刚写下的手稿,用手拈了起来,轻声地读。读罢便向谢枋得说:“真是好!辛稼轩的词写得好,你谢君直的字也好。今天也是元夕节,佳节配上丽辞,古今赏心乐事,不过如此。”

谢枋得只是轻笑以应。

留梦炎说:“君直兄不必依靠气节,单单凭借诗已经能垂名青史。作为诗人,你或许与辛稼轩能有共通之处。自古以来,诗写得好的人,都是聪明人。这宋朝的皇室,实在不值得你为之一死。”

谢枋得说:“为什么呢?”

留梦炎说:“本朝的皇帝是蒙古人,这不假。可难道宋朝的皇帝就好吗?治而复乱,乱而能治,这是历史的规律,你又何必违逆呢?更何况宋朝的皇帝,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什么万世不易之君。论夺取天下的难度,没有谁能比得太祖容易的了。他既不像汉高祖那样起于布衣,也不像唐太宗那样战功赫赫,他靠军事政变夺得了周朝孤儿寡母的天下。至于太宗,在高梁河被契丹人打得落荒而逃,终有宋一朝也没能收复燕云十六州。你要为这样的一个皇室殉节,岂非愚妄?”

谢枋得说:“我决心殉节,并不是为了皇室,而是为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留梦炎指着谢枋得的手迹说:“兄很了解辛稼轩,你看他也不免讽刺宋朝的政治。‘宝马雕车香满路。’穷奢极欲如此!”

谢枋得说:“恐怕不仅是讽刺吧。如果你说‘宝马雕车香满路’是权贵特有的,因而是一种讽刺,那么‘笑语盈盈暗香去’同样是讽刺吗?如果百姓能够免于战争和饥饿,税负在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这就是治世;如果百姓能够获得足够的肉食,儿童和青年能够得到应有的教育,这就是小康;如果百姓都能够处于幸福之中而不自知,这就是太平。百姓所想的,只是“笑语盈盈”罢了。宋朝虽然称不上什么太平盛世,但至少在元夕节的那一刻,曾经有过短暂的欢乐与繁华。”

留梦炎说:“难道辛稼轩会沉迷于繁华街市的享乐吗?我不认同。”

谢枋得说:“你错了。追求欢乐与繁华从来不是一种错误。‘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辛稼轩当然可以做到,但是他不会要求所有的百姓都去做。‘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稼轩所说的,正是那些肯为百姓去做事的人,往往都在灯火昏暗之处,而不像你留大人一样蟒袍玉带。”

留梦炎有些失措,说:“这世界上的人,没有不爱好繁华的。如果所有人都去追求享受,那谁站在灯火昏暗的地方呢?”

谢枋得大笑,说:“不可能。那灯火阑珊处,至少有一个人。”

“谁?”

“辛稼轩他自己。”

留梦炎说:“难道说‘众里寻他’,最终只寻到了他自己?”

谢枋得说:“是的。流俗之辈将其解释为寻找一个女子,其实失于浅薄。只要有辛稼轩他一个人肯站在灯火阑珊处,就会有志同道合者与他并肩战斗。我在悯忠寺求一死,也不是为了和元朝的皇帝相对抗,我也只是站在灯火阑珊处罢了。在你到来之前,我悟到了辛稼轩的玄妙之处,因而生欢喜心。可你留梦炎来了,我就不高兴了,所以我希望你快点离开。”

留梦炎说:“君直有理,我无话可说,只是可惜了你的才华。”

谢枋得说:“我已经六十多岁,本就时日无多,死不足惜。留兄说我的诗好、字好,我看也并不尽然。至于文章,我比不过辛稼轩;至于字,我比不上它。”谢枋得往屋外一指,指向了一块漆黑的碑石,在月光下像一块铁。

留梦炎与谢枋得一同走出屋外,来到那块碑前,碑额书“东晋佚名楷书曹娥诔辞”十字。留梦炎说:“这是‘曹娥碑’!”

谢枋得说:“这块碑有人说是邯郸淳所书,有人说是蔡伯喈所书,有人说是王羲之所书,但不论出自谁手,这故事毕竟不变。曹娥为父亲而死,可以说做到了孝。这地方叫做悯忠,我想需要有人为忠而死,这里或许才称得上圆满。我选择死,并不是‘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相反,或许我的诗和字都会随着历史湮灭,但我的死不会。我就像辛稼轩一样,总有人会因为我而前赴后继。这是一种圆满,也是一种成全。”

留梦炎听罢,无话可说,若有所失,默默地离开了悯忠寺。不久,谢枋得绝食而死,终年六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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