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在健康北路上走着,迎面走来一位剪白寸头、穿军大衣的老人。
他把我拦下来,用手指着他的侧前方,问我:“同志,健康南路是那一条?”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实际上南路并不与北路贯通,向左转才是南路。我往左边一指,向他恭逊地说:“老人家,这个路口向左转才是,您就在这个路口转就行!”老人利索地点了点头,嘴里念了一句:“好!”于是向左边走去。他回过头来,对我说:
“同志,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被称呼“同志”。我在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入了团,但因为年龄小,作为共青团员的我从未被人叫作过“同志”。我还记得,校领导为我佩戴上团徽的时候称呼我“小尹”。
老人走得远了,但这声“同志”却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血管里、我的心里。我虽然没被称呼过“同志”,但我对这个词却有很深的印象。小时候,我喜欢一个播动画片的电视台,它深夜档就安排播放《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地雷战》等黑白电影。在这些老电影里,一声声“同志”此起彼伏,给人以厚重的年代感。大了以后,我又看了一些军旅题材的电视剧。现代电视剧为了避免“同志”这个词的年代隔阂感,更偏向于用“兄弟”之类的词。的确,“同志”这个词太刚毅了,所以改称“兄弟”,大概是想显得更有人情味一些吧。
后来上了大学,也读了不少书,我尝试着去了解“同志”这个词。我发现,“同志”这个词近代最早是在清末的革命军当中使用的,后来用到蔡锷的护国运动、二次革命、国共合作、北伐运动。到了后来,在国民党内部,彼此称呼可谓是一塌糊涂,上层将领之间称“某兄”“某座”“某先生”;底层士兵同被抓壮丁的互称“老乡”“老兄”“哥”“兄弟”,而绝大多数则是彼此之间恶语相向。“同志”一词反而被我们中国共产党发扬光大,成为我军、我党内部人与人之间的称谓。
我至今仍认为,“同志”是汉语中造得最好的词之一。《国语》载:“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后汉书》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孙中山先生遗言“同志仍需努力”,同心合力,共图大志,不是兄弟,不是同胞,是为同志。人类历史上,将人与人连结起来的方式有很多,有婚姻、有宗教、有血缘、有利益、有同年及第。但是“同志”不一样,“同志”是“共同志向”。人类将心中的理想作为人与人之间的粘合剂,是人类极为重要的进步。英文里说“Comrade”,其组合方式与中文类似,也是复合而成,一个是“comr”,是“共处一室”的意思;“ade”是“一群人”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同处一室的一群人。这虽然也能引申出“共同志向”的意思,却怎么都比“同志”两个汉字少了些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味道。
去年寒假,我从西安坐高铁回家。在列车上,我起身去找洗手间。我在列车最中间那个车厢,怎么也找不着洗手间在哪儿。这时,狭窄的过道里正走来一位乘务员,我准备向他询问。我突然被难住了——我称呼他叔叔还是大哥?称叔叔,对方的年龄显然还不至于是我的父辈;大哥,未免有些太江湖气了。于是问了他:
“同志,洗手间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称他“同志”,不清楚是不是那位老人家的影响。那位乘务员怔了一下,不晓得“同志”这个词指的是不是他。但很显然,狭窄的过道里只有我与他对话。于是,他利索地指了指后方,告诉我在第六车厢,我谢了他一声。
这位乘务员的反应,似乎像极了被老人称“同志”的我。是的,我隔着口罩都能看出他的欣慰。当然,也许他并没有笑,但我的心里,确实洋溢起了一丝光荣与欣慰的心情。他是一名乘务员,学的是乘务专业,我学的是文学,倘不是在这班列车上,我们大概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就是这一声“同志”,我懂得了,我们都是社会的一分子,我们都有相同的志向。他在工作,我在学习,“同志”是我们两个社会成员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社会主义社会里最纯洁、最高尚的感情。
我曾见过一位父亲教孩子有关称谓的礼节,我小时候,也被家人教育过如何称呼他人。但是,随着我们从孩童成长为少年,再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我们逐渐失去了“童言无忌”的权利,称呼也变得十分混乱。譬如说,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怎么称呼一位三四十岁的妇女呢?称“阿姨”太老,称“大姐”也不合适,称“小姐”更不合适,天津话的“姐姐”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同志”正磨合了这种罅隙,让一个青年不至于开不了口,让人不至于卑微,也不至于自傲。正是这一声又一声的“同志”,凝聚起了中国的社会。
“同志”是一种热情,一种平等,一种少年意气,一种理想主义。现在,我们的社会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团结。只有依靠伟大的理想团结起来,才能永葆我们的青春。当我们面对与我们并肩的劳动者、奋斗者时,勇敢地说出那个称谓吧——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