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逢年过节,姨舅们总给我们家送特产,我妈也常用自己腌的生姜和小咸菜换来一袋子毛糙的圆柱体。我看着这一袋子四不像的东西,问我妈这是什么,她说这是丝瓜络,就是丝瓜成熟以后,把里面的瓜瓤晒干后得到的产物,用来擦泥污茶垢,百试百灵。她还说,小时候就是用这东西给我洗的奶瓶。
有一次,我爸拿钢丝球擦自来水池,让我妈逮个正着。她说:“这钢丝球一擦,还不把釉都磨掉了?时间一长,泥污就容易渗进陶瓷里面去。”我妈习惯拿丝瓜络擦陶瓷和玻璃,她说丝瓜络不像钢丝球那样硬,拿来搓澡都行。
这丝瓜络来自于丝瓜,丝瓜来自于瓜架,瓜架立在我的外婆家。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个矮矮的瓜架,外婆种了大大小小的丝瓜,外公种了高高低低的葫芦。
二
外婆家在银塘村,我从小就在银塘村里玩儿。那老宅是一套带院子的小平房,院子当中搭着瓜架。
我爱老宅的瓜架,到了夏天,绿绿的藤蔓和叶子就把院子温情地包裹起来,阳光像金箔一样洒在庭院当中。屋前屋后还各有一片菜园,屋旁种着三棵柿子树。
外婆喜欢种菜,菜园里种植着扁豆角、上海青、胡萝卜。她很懂得各种植物的习性,依据各种菜品的生长周期和水土条件安排种植,这一茬收获完下一茬接续着,终年不断。因此,不管我妈、我阿姨、我舅舅们何时回去,总能得到她收获来的新菜。我家用来洗碗的丝瓜络,自然也是“瓜尔架氏”。
外婆除了把菜留给子女,大部分菜都让她送给了四邻,自己只留下几棵菜腌成咸菜,腌好了把咸菜也送人,每日里开火做饭的菜还是买来的。
我曾问外婆:“既然种菜也不是为了吃,那为什么还要种?”外婆眉头蹙了起来,说以前没有饭吃,被饥荒吓怕了。我问:“什么是饥荒?土里怎么会长不出东西来呢?”外婆说闹饥荒是因为没有水,土壤干得凿不开。没有水爬上瓜架的藤蔓,就像人没有了血液。
我又去问外公:“种的葫芦从来不吃,那为什么还要种?”外公竟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说这小玩意儿寓意好,长得也讨人喜,所以就种了。
现在我想,外婆和外公可能分别代表了一种思路,前者是现实主义的,后者是浪漫主义的。
三
老宅建于一九五八年,站立了半个世纪,已经摇摇欲坠。几年前,镇政府通知要把银塘村合并到城市里来,举村搬迁到安置房小区中。银塘村的父老乡亲们奔走相告,欢庆着终于能在城里居住。
外公特别高兴。通知上说要在三年之内陆续完成安置房搬迁工作,外公头一个礼拜就把家当收拾利索,而外婆却晃着蒲扇,一言不发。刚搬完家那几天,外公外婆还老是回村看看,问问几家还在。后来因为交通不便,也就不再往村里跑了。
四
外婆常年累月地种菜,与土地已经形成了一种血脉联系。她对土地有一种信徒般的虔诚,忠实地劳动已经成为她的人生习惯。
她联合了银塘村的新老邻居,在安置房小区旁的一块三角形废地里开了荒。
开荒那天,家里的成年男子全去帮老太太犁地,翻出下面新鲜的湿润土壤,我和其他小孩儿帮着把地里的小石子清理走。我妈问道:“妈,你看这块儿新地,是不是和老家一样?”外婆说:“就是地小了点儿。”
过了几个月,外婆种的第一茬菜成熟了。我们去外婆家拿菜的时候,我二舅说:“第一茬种出来的菜都小,像观赏植物,不像入口的吃食。”
外婆说:“现在没肥了,以前不管人屎鸡粪,全是往地里面撒,所以菜就长得肥硕。”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三舅对二舅说:“教妈用化肥吧。”我那时候才知道,外公外婆种了几十年的菜,愣是没用过化肥。
我一直相信,我外婆有成为农学教授的天赋,她刚上手就学会了施化肥,从没烧过植物。化肥味道刺鼻,不能往家里搁。于是,那袋肥就堆在三角地里,供所有邻居们使用。邻居们在我外婆的教导下都学会了施肥,每家每户的菜长得还都不赖。
正当收获之际,黄伯提议说:“咱们这块地搞得真好,我看给这地方起个什么名字,不如就叫‘金三角’。”
朱叔说:“这名字不好,那是个种鸦片的地界。”
李老太说:“那叫什么好呢?”
外婆说:“给老黄的改一个字——‘银三角’,咱们不都是银塘人嘛!”众人都说我外婆的名字起得好。
外公刚搬来那几天,整日在城里溜达。没过一阵,他就觉得城里无趣,便翻出珍藏的老葫芦细细摩挲。他怀念起过去的瓜架。
五
刘登兴突然让大家把菜地铲除。
刘登兴是社区的副主任。他说:“谁让你们在这儿开荒地了?这块地是社区的公共用地,不让挪作他用。而且你们这地里还种着菜,种出菜来算谁的?”
黄伯对刘登兴说:“刘主任,当然是谁种出来就算谁的,我们种了一辈子地,从来没有因为错收闹过矛盾。”
刘登兴说:“重点不是这个。你们这个地,论理算公摊面积,但是它也是绿化面积。你们把地搞得乱七八糟,回头检查起来,说你们这儿绿化面积不达标,吃亏的不还是你们?”
朱叔说:“这菜叶子不是绿色的?凭什么就不算绿化面积?”
刘登兴说:“跟你们也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你们都得把这块菜地撤了。这是小区,不是农村。你们看看,哪个小区像你们这样?说不让种就是不让种,都一把年纪了,不要不识好歹。”
没过几天,银三角就被用线围了起来。一有居民拾掇菜,刘登兴就赶上去轰。李老太对我外婆说:“我们就种点菜,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他了。”外婆也没办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黑土壤一天天变干。
六
唐来顺对我外公说:“我还有两年退休,等我退休了,我就在家带带孩子,种种菜吧。”
唐来顺是社区的党支部书记。外公说:“带带孩子还可以,种菜怕是不行。”
唐来顺笑着说:“你可别瞧不起我,以前在银塘村的时候,那进了省里面展览的大萝卜是谁种的?是我,唐来顺。哈哈。”
外公说:“哪儿还能种?你去问刘登兴,放着好好的地不让种。”
唐来顺说:“不让种?刘登兴说你们在小区里搞破坏,搞‘金三角’,说的就是这个?”
外公说:“也差不多真是‘金三角’了,刘登兴提防我们种菜跟种鸦片一样。”
唐来顺说:“你们怎么不早反映呢?”
外公说:“刘登兴有话说呀,他说他也是按规矩办事,毕竟有绿化面积的考核。”
唐来顺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把大伙都召集起来,开一个业主大会。
七
在业主大会上,刘登兴首先发言,他说:“你们不满意也没办法,这就是按章程办的事。你们一家种了菜,浇大粪,到时候收菜的是你们一家,可是闹得整个小区鸡犬不宁。”
黄伯说:“社区的章程,是咱们全体业主订的,又不是国法。况且国法该变也得变,社区章程就变不得?”
朱叔说:“刘主任,大伙种菜也不图卖那个几个钱,就是个习惯。这小区住的都是我们银塘的父老乡亲,让我们在家种种菜、享享清福有什么不好?我就这么个意思,唐书记说吧。”
唐来顺说:“我认为,刘登兴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话音刚落,台下就表示了不满。他接着说:“但是,我想刘登兴办事情欠考虑。老黄说得对,章程是大伙订的,既然大伙都愿意种上几棵菜,你为什么偏要和群众拧着来呢?”
刘登兴不服,说:“唐书记呀,种菜占的是绿化面积,绿化面积难道就不考核了?”
唐来顺说:“当然要考核。但是大家想想,考核绿化面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家住得舒服,看得顺眼。一句话,咱们要个好环境,不是为了给我唐来顺看,也不是为了给街道办看,还是为了大家嘛。你说,要是咱们小区山清水秀,但人都是死气沉沉的,这可不好;可要是咱们小区人旺气旺,但却是一片穷山恶水,这也不好。所以,人和环境,咱为什么就不能两个都要呢?”
大家都很赞同唐来顺的话,他接着说:“无论如何,刘登兴那种粗暴野蛮的工作态度,不跟群众讲道理、脱离群众的工作作风,是极度错误的。你应该在这儿给大伙赔不是。”
刘登兴赔完不是后,唐来顺总结说:“刘登兴还是有一点说到了点子上,那就是种菜毕竟也会产生一些问题。我们不光要菜地,草坪我们也要。我看这样,银三角咱们就专门开辟出来,约法三章:第一,不得越界;第二,规范用肥;第三,不得抢收。大家看怎么样?”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都认为唐来顺这事儿办得好。我外婆也能继续种菜了。
八
外公不喜欢种菜,他喜欢站在瓜架底下,仰着脖子拾掇那些丝瓜和葫芦。可阳台太小,搭不了瓜架。对于公共用地,他也让刘登兴折腾怕了。外公打算去找一趟唐来顺,问问哪里能搭个瓜架。
外公愁眉苦脸地走进社区服务中心,没想到唐来顺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外公问:“老唐,怎么了?”
唐来顺说:“银三角总得拿个东西围起来,正缺一副好看的栅栏呢!”
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