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两块菜地,一块用来生产,承接母亲落在地里的光阴和时间。一块用来贮存,对时间进行归拢和打理。母亲种菜,有时用肩,扛着日头。有时靠着双手,拉着日头的纤绳。母亲拉着日头的背影看上去像在时间的阶梯上艰难的攀援。
母亲的第一块地,从麻麻亮听得见鸡叫就开始了。一眼看过去,菜园子里一片霜白,像是天气凝露的寒冻形成的一层覆膜。母亲站在菜园子的行子里。那些行子是母亲一锄一锄起早贪黑挖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纹络,在起起伏伏的沟壑里,像母亲额头深深浅浅的皱纹。母亲兴的蔬菜,品种多,面积宽。蔸蔸肥硕粗壮,娇嫩如玉。母亲站在菜地里,摸摸这蔸,摸摸那蔸,瞅着这片散发着丰茂气息的菜地,脸上就会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种满是成就的自豪,嘴角挂上豌豆角一样的笑意。
母亲精打细算的管理着菜园子。天气降温,母亲从家里抱来农膜,四周用土封了,给它们盖上加厚的棉被。菜茂盛了,母亲怕它们伤了腰,在它们身边插上一根根站子,把它们牵在站子上,扶着它们站起来。天气旱了,母亲怕它们吃了亏,还把田埂里的堰水分给它们一些。怕它们受到鸟雀的惊吓,在菜地里插上一个个扎得像怪兽一样的草人,举着旗子,在呼呼的风中为它们站岗放哨。怕它们短了营养,在地边沤枯枝草叶积肥,饿了,就给它们添一把。有时挑来一担粪水,一瓢一瓢的淋在它们的根须上。母亲累了,就坐在畦垄上,坐在一丛一丛的蔬菜里休息一会儿。呼吸着蔬菜鲜甜的气息,母亲很快又长出精神和气力。
母亲从嫁给父亲就经营着这块菜地。刚开始,这块地土瘦地浅,肥力差,不出食。出来的菜面黄肌瘦,蔫不拉几。母亲就成天在这块地里捡着石头,补着火灰粪草。在陡坡地拉出一线石坎,护着泥土。从我家房子的大沟里开了一条水渠到地里,引水灌溉。为了防止鸡狗进来,母亲用篾条木桩围着地扎上一个栅栏。母亲对这块地十分了解,点菜时,总是轮茬点不同的菜种。施肥也是随时想着法子播撒不同的肥料。母亲说这样菜烧不了根,长不了虫,菜会越来越壮,地也会越来越肥。
母亲把很多时间给了这片菜地,每一蔸菜都有母亲的影子在后边守着。对母亲来说,那不仅仅是蔬菜,那是母亲落在地里的光阴。母亲在地里劳动,动作十分的轻柔,她是那样精心的呵护着自己的时间,呵护着地里长出来的蔬菜。菜顽皮的把脚伸在路边,立即轻轻的送回地里。菜有时会互相争执,它们争执母亲宠爱谁,那一位身价高,那一位得到了母亲更多的疼爱。它们有时搭在一起互相拉扯,互相撕扯,母亲就会停下时间给它们和颜悦色的调解。穿行在畦垄里,在看不见的空隙里挤出有点缝的行子,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解开两边绞在一起藤蔓,把彼此分开。
母亲的菜井井有条。个儿大的在一个方阵,身子娇媚的在一个方阵。插着站子的是豆角类,搭着架的是南瓜葫芦类。性阴的靠左边,性阳的靠右边。低着身子的是辣椒茄子类,昂着头的是白菜青菜类。母亲的菜特别的诱人。白菜从地里剜起来,菜根上像珠子一样不断线的地滴着乳白的汁液。绿缨子的胡萝卜,红光透亮。细绺垂须的韭菜,婆娑婀娜。竹青水鲜的葱蒜,摇曳生辉。光鲜翡翠的菠菜,娉娉婷婷。有的菜莹白如玉,根粗粉白。有的瓜果个头高大,腰圆膀阔。有的瓜小巧玲珑,纤腰瘦身。
母亲走在这片菜园,特别的有底气。母亲的底气来自于无论天晴下雨日复一日的耕作和管理,来自于她和菜彼此相信亲密无间深厚的友谊。瓜果沉甸甸的,把高高的站子压得低垂欲裂。青白的葫芦腰圆得在棚架上站不住身子,屁股被挤得露在了阳光里晒成了灰青。瓜蔓拉不住了南瓜,南瓜只有坐在地上,沾着一屁股泥巴。豆角一抓一抓的,一坨一坨的,拉得藤架不住地打颤。丝瓜头枕着树架,脚翘在伙伴的大腿上,打着呼噜。这些菜看见母亲,向母亲勾着手指,挤着眼睛,握着拳头。有的露出紧绷绷的肌肉,显出自己的健美和强壮。它们在母亲的一秤菜里,有秤打不起的重量。
到了出售的季节,蔬菜在拂过的一阵风里纷纷扬起小手向着母亲致意,它们希望母亲能一眼相中自己。它们有的举着红旗,有的挥着绸缎。有的跳着舞蹈,有的披着彩衣。它们懂得母亲,就像母亲懂得它们一样。它们希望能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回报母亲对它们的培养和爱抚。母亲尽量把它们打扮得漂亮一点,穿得鲜艳一些。经过母亲的精心梳妆打扮,把它们淘洗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葱白青黄鲜嫩水灵的蔬菜特别的水嫩饱满耀眼夺目。这时我能从一筲箕精神焕发熠熠生辉的鲜菜里,看到母亲的年轻貌美,那些无声无息流走的岁月。
菜熟了,母亲把门前的一块田坪作为菜地。这一块菜地是母亲对付出的时间和汗水的贮存。母亲把白菜萝卜一担一担的运回来,把种在地里饱经风霜的一个一个早晨和黄昏一担一担运回来。深刨一个壕子,掩一些细土,又一蔸一蔸扶正放好,再盖上苞干或者刨叶,上面再盖土,补土封死。把地挖成土窖,窖里铺些秸秆,把萝卜平铺一层在上面,再铺一层秸秆,做为菜过冬的温室。母亲的表情就像母亲在鬓边日益增多的秋霜里,守护着儿女不断长大的光阴。母亲这样保管青菜,不会烂帮烂叶,糠心腐烂,一年到头都能吃到鲜嫩甜美的蔬菜。母亲一年到头忙碌的时间就不会白白的流失。
母亲是个热心人,心地善良。左邻右舍或者亲戚缺了菜,母亲会从地里起出一背篓沾着露珠的新鲜菜毫不心疼的送他们一些。遇着别人建房或者请劳动,母亲就背上一背篓蔬菜送去帮衬。我有时不解。母亲说,自己没有时间去帮忙,一背篓菜能让自己尽点小小的心意。好多年后,我去上学,短了学费。有人就提起母亲当年送菜的事,说那娃是某某的孩子,他妈给我们那时常送菜。母亲的人缘,让很多人纷纷相助。这才恍然明白,那一背篓菜是母亲的情。我更明白了,母亲不仅把菜种在了地里,更种在了我的人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