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按照工作部署,我和老冯进入川陕交界的一片林子巡山护林。这是巴山冬天最严寒的时候,路面雪凌冰刀,林子里的牛羊和不知名的动物的粪便被冻成硬邦邦的颗粒洒落一路,嵌进雪层,呈现深黑的颜色。我和老冯一边清理着路边的枯枝,一边观察森林病虫害的情况。老冯背有些驼,看着不太利索,走起山路来却呼呼生风。他是一个对当地地理十分熟悉的老护林员。
我们从进山岭以来,看到了很多种类的老树。这些树都在老冯的大脑里生长着,还没看见着这些树,就被他如数家珍的说了出来。第三棵树在鹞子弯的梁上,是药材榛树,叶宽皮厚。第八棵和九棵是并排站在一起的细叶稠俩兄弟,第九棵被滚落的石头砸过,现在那块巨石还靠在树蔸上。第十六棵是屹立云天的华山松,下临深壑。第二十一棵是一棵曲里拐弯的老漆树,满身都是割漆后留下的三角口和攀援的木梯。每一棵树都有它的故事和传承,都能让老冯讲出一些树的轶事。老冯说他准备在这山里栽上一些漆树,树大了,有人来割漆,山里也能随时看见人影。
林场安排我这个新手和他一起巡山,是对他的信任。 我们沿着黑水河进入混人坪这条线路察看林子的安全和森林冻害情况。这条线路人烟极少,随时可以发现野猪和狼的足印。偶尔鸟和小动物出来迷藏,颤悠悠的枝头立即落下絮絮的羽绒,发出簌簌的声音。离镇子大概去有四十多里了,山道越来越难行。我几次想打退堂鼓,但看着前面老冯精神矍铄的样子,终没有好意思说出口来。下午一点多,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在陈家村的地方终于看见了人家住户。老冯说在这儿可以看见第二十七棵老树。
这是一个农村常见的坐北朝南的三合院。院子的偏房上厚厚的雪里苫着秸秆和篷布。这是修建的圈舍和厕所,也是用来堆柴禾和放农具的库房。粪口晾在露天中,一池的粪水冻成不同的形状。一棵老树长在这家农户的旁边,估计和这村子里的年头一样古老。厚厚的积雪压在枝上,在这样呼气遇冷结冰的天气,形成晶莹剔透的凌层。这棵树在伐掉枝杈的地方隆起被伐掉后留下的高高的结疤,就像人身体上的残疾。它紧挨着这间偏房的墙垛,枝丫伸过墙拐,作为这间房子的一个部分维护着房子的稳定。
这是一棵要死掉的老树。这是我们一路走来,在冰天雪地里发现的第二十七棵老树。背对着猴子岩的山脉,这棵树像一个象形的汉字,表达着情绪和渴求。老冯说这是山里不多见的药槐。这样一棵枯朽的树在这朔风严寒里,贴满了坑洼洼的凌层。树蔸的底部,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这第二十七棵老树比以前的二十六棵显得更加暮沉老气。它将和许多干枯的树一样,当我们开年冰雪融化再次进山时,它或许已经消失在这崇山峻岭之间。但让我心动的是,在它的笔尖架构铁画银钩之间,虽苍老的弯腰驼背,一撇一拉仍然力透纸背矫若惊龙。
我看见老冯喷吐着旱烟的烟雾,鼻子红红的,脸红红的,被霜风吹过的脸上,红红的透着精神的亮光。老冯六十几的花甲老人了,平时的工作就是在这山大人稀渺无人烟的大山深处察山护林。从他年轻到现在四十多年的光阴就伴着这些山林幽泉,风涛明月,麂鹿獐兔。他在这大巴山里学会了割漆,学会了甄别树的种类,能通过地上的脚印辨别山里野生动物家族是否又多了新成员。上级让他退休,他说一下子离开难得适应,而且他离开后很难找到能适应这个岗位的年轻人,留了下来。他说就是来一个年轻人,他也要带几年,不熟悉情况,这大山里的野生动物和林木都保护不好,他也不能安下心来。驼背的老冯让我心里突然有些触动。
这个院子住着三户陈姓人家,是兄弟仨。我们的说话声惊动另外一个屋子里的人走了出来。陈户人说,这棵树洞是打炸雷后,火光一闪,天火烧的。主人又说,这棵树刚被烧了后,几年不发芽,大家都以为它死掉了,可在一个春天它奇迹般的又活了过来。刚开始叶子稀少,到后面越来越茂密,比年轻的树还有劲头,还长得葳蕤茂盛。老冯在旁笑眯眯的听着,看我对小伙子的话怀疑的神情,为了我相信他的话,用弯刀破开一个小口,一泓清澈透明的甘泉立即从皱巴巴的皮层里珍珠一般滚了出来,散发着草木独有的辛凉药香之气。剥开皮子,里面的栓皮绿茵茵的,青里面碧光盈动,稠滑如丝。
在不为人知的背面,永远有能让人意想不到的关于生命的故事。就像老冯,看着那样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可谁又知道在他巡山护林的时候,自己的孩子因为意外而离开了人世。当他一月后走出大山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别人都以为他经历了这样的惨痛,再不会回来。可他在沉闷了几天后,又背上刀架和水壶,走进了这片大山。
老冯说在豹子岭上还有一根比这树龄还长的古木,也是一棵槐树。作为一个林业人对槐树有很深的感情,槐树是生态树种,吸灰去尘,保土增绿。森林是大地的肺,槐树是这个肺部中千万个毛孔中的一个。在退耕还林时很多地方选择槐树,既绿化了山川,减少了泥石流的发生,一年四季逢着大雨也没有了浑浊的河水。
我和老冯商量,如果真有这样一棵有意义的古树,要向上级部门做好情况上报登记工作。看护好一方林子,是每一个林业人的使命。了解每一片林子的现状,熟悉掌握每一棵树的生长情况,这是一个林业人的职责。老冯说,到豹子岭,需要折回一段路,再沿着马鞍沟上行八里。我们在这家讨了口热水,拿出榨菜和泡面。我们计划如果时间不能够走完这条线路,就在岭南老冯的干亲家住宿。
上去的路结了一层厚厚的桐油凌,前进一步十分费力,走一步滑一步,每一步都带着逆行的阻力。老冯有经验,临出发的时候找了一套脚码子和几根粗粗的草绳挎在肩上。这时他让我套在脚上。脚码子套着鞋子,虽然笨重,但落在地上牢牢地吃住地面的凌层,发出厚实的咯咯的让人放心的声音。越往上,积雪越厚,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荒地。幸运的是我曾经从这条路翻过大梁到过城口,依稀记得一些。而老冯多次在这条路上巡护,就是当时错了,也能按照山势立即纠正方向。我们冒着寒冬和夜里即将到来的低温,向第二十八棵树小心翼翼的迈进。
树是骄傲的。在这大山里,有什么能比做一棵树更让人骄傲呢?第二十八棵古树站在一面白岩陡峭的罅隙里,在雾气缭绕白茫茫的雪原,伸展着刚劲虬髯的枝丫。老冯站在崖畔,像一棵在风中傲立的树。从老冯的身子看过去,因为视角的关系,那棵树和我隔着老冯的一个身影,而实际上是隔着几道山峦。而这个身影的距离,就是我到达第二十八棵树的距离。到二十八棵树的海拔,也是每个林业人应该翻越的山峰。
此刻已是“晚来天欲雪。”看这暮色,雪会越来越大,我们也终将留在岭上,在风雪交加中走完这条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