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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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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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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春天的窗棂里

我打开一本书,在这个无形的将自己囚禁的小屋,打开了《瓦尔登湖》。书架上还有人类与自然许多相关的书籍。法利·莫厄特的长篇纪实作品《鹿之民》,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雷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面对这场祸及每一个人的瘟疫,在忏悔和反思中寻找一个接近真相的答案,来解释疑惑。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带着温熙。叶片一叶一叶的抖动,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到“有多少叶片,就会有多少方向在流动。”在阳光下,有多少叶片,就有多少的春天在金色的阳光里闪烁。空气里有着嫩绿的味儿,我贪婪的吸了几口,舌头甜丝丝的,像无花果的花蕾。

蕾切尔·卡森写到“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没有声息的春天。这儿的清晨曾经荡漾着的......音浪,而现在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田野、树林和沼泽。”实际也是如此,靠近远处山麓的工厂很久没有冒出遮天蔽日的浓烟,往常喷吐着烟雾的令人烦躁的汽车甲壳虫一样一动不动整整齐齐排列在停车场内。空间是静止的,没有流动,眼前的一切就是一个静止的物象。

我听到尖锐的“吱”“吱”的声音,这个声音透过众多消弭的寂静,特别的刺耳,让我的心灵仿佛被某个尖锥的利器刺穿。让我恐慌和无所适从。这个声音有着魔幻和无形的变化、隐匿潜身的诡谲,雷尖腮丑陋的外表。我抬头,是一只黑黄相间的蝙蝠,在飘窗的一个夹角处扑腾着,幽灵一样窥视着我。这只蝙蝠经常到我的房子里寄宿,或者来我家做客偷吃我敞开的蜂蜜。每次做完客,它都会在我的壁柜上或者窗户端详我,表示完感谢,才恋恋不舍的飞走。时间久了,它似乎约定成俗,在我起身打开窗户,炮制蜂蜜的时候,准时赴约。为了客人方便,我有时慷慨的会把蜂蜜倒出一匙,放在它经常用餐的地方,表示我的热情。这时我又看见了这个不请自到的客人,它张着嘴,露出尖细丑陋的牙齿,让我感觉到了以前没有的恐慌。它从“福”变成了一只蝠,像是一个堕落的孩子。从善良的天性变衍为恶的狰狞。这是一个不祥的怪物,携带着一百多种病毒的宿主,我必须将它拒之于门外,不能让它把我的房子当作它寄存的毒库。它是我的敌人,我必须将它驱赶进冰冷的夜色里,让它在我的视野里消失,甚至诅咒它早点消失于这个世界,远离人群集居的村庄和城市。这只蝙蝠在外面忙活了一盏茶的时间,见我没有为它打开城堡,扑棱着翅膀在窗户上一下一下撞着。那一种声音像在撕裂,像是一道电波,像是呜咽,像是哀悼,让我颤栗抖动。

或许是我错怪了蝠,但它将我们和这个春天隔离,在我们每一个人之间植入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距离变得疏远。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站在窗前,透过玻璃,外面的春天,依然这样自由,含蕊吐蕾,显得安详而平静。但这个世界已经戴上了口罩。这个世界看着并没有改变,但车水马龙的街巷有着以往从没有过的寂静。这片寂静是一个巨大的无底的黑洞,收割着死亡,收割着无数的生命。或许从今以后,人类就要和疫共同生活,新冠肺炎成为这个世界的常客,甚至是主人,一起呼吸,一起生存。它会时刻提醒那颗贪婪的灵魂,我就在你们中间,请放下你们的贪念。

我看见了人。每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都显得突兀而醒目。带着仓促和慌乱。

窗外,小区门口传来了争执的声音,正在和小区的干部讲着什么,他们是给某位隔离人员来送生活用品的。小区干部执拗的要他们将东西放在他指定的地方,毫不通情的将他们拒之于门外。来人仍然固执的和小区干部讲着什么,还不断的摇头。小区干部打开一本厚厚地册子,对着电话号码一个数一个数的核对。他似乎能从这个电话号码里看出这家人的楼层和家庭人口以及务工信息等多种情况,甚至分析判断出那个是可能存在的疫。然后他抬起头歉意的对着来人笑了笑,那意思说你们不能见面。他又核对了一次信息,打通了电话,又留下了一串号码,做着以后不要再来了的手势。小区干部的意思,打这个电话自然有人帮他。他说的话他们都懂,他的意思就是不能直接见面,也减少和他见面。他的表情哨兵一样丝毫不容商量的固执。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那一只夜里飞走的蝙蝠。无论好人还是坏人,无论谬误还是善良,都需要一个真相。现在谁都猜不透谁是那只潜伏的蝙蝠。只有在自我的孤立中,完成暴露,才能揭开谜底和真相。为了防止在没有露出真面目以前,这朵藏在茫茫人海里伪装的花冠,作为病源体四处散布它的花粉,只有隔离。现在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切的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不幸的疫,一个被那朵娇艳的花蕾寄身的宿主。或许我们可能真的错怪了蝠,它原本是无辜的。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疑犯,谁才是背后的那只手?谁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从屋子西方的窗户看过去,是一个人口密集的村子。进村首先要经过我眼前的一座拱桥,目前这个视力所及的地方已经实施封村。往远点的地方望去,是这个村子种植玉米和土豆的耕地。再远一点是满眼的苹果树和桃树林。现在地里看不见忙碌的人群,只有鸟雀在土里树上彼此争吵。它们是在争辩往常那些和它们嬉闹的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村子把卡点设立在进村必经的一座桥上。桥上搭了一顶救灾的帐篷,用水泥在桥的两边做了两个墩,用不锈钢水管焊接了一个活动的横栏。我熟悉这个村,很多业务需要和这个村的干部来往。他们每天都在桥上值守。饿了,都是桶面解决问题。他们的联村责任队长是一个女干部,负责测量体温,村主任负责登记信息,第一书记负责解释宣传,其他人负责劝返。时间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半。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准放行。村民需要买生活物品,在村上统计后由干部统一购买,买回后打成包一家一家送上门。

在这个寂静的波浪湮没的城市和乡村,仍有人在不断的忙碌。变换着不同的身份,做着各种不同的工作。他们是志愿者,是医生,是警察,是社区干部。是父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

这座桥是我在窗户里唯一能了解外面情况的通道。卡点增设人员了,说明疫情更加严峻。来往的人流少了,说明疫情已经到了人人色变的地步。干部守卡的时间短了,说明情况正在缓和。

这个桥上起初很吵闹,随时有人争执。有亲人需要拜年,有人急着需要出门办事,还有人需要购买种地的肥料和种子,在春天里播下秋天的收获。也许这些进进出出的人群里就有那只掩藏极深的疫。工作人员十分认真的进行着体温测量,有的人配合,有的人愤怒。一辆白色的比亚迪从村里出来,被工作人员拦在了桥上。司机怒气冲冲的下车后并不接受体温测量,而且汹汹的拍打着桌子,用这种肢体语言强势表达自己并不是疑似的疫。

“我没有高烧,也没有干咳,为什么不能出去?”

“大家都遵守这个条例,是为你自己负责,也是为你的家人负责。”

随着新冠肺炎知识的宣传和新冠肺炎的严峻形势,争执的群众逐渐减少,我的耳朵越来越清静,就像面对着村子远处的农地和果林,很难听到鸟的叫声。在每个人都有可能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所有的杂音都消弭于这个寂静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进入夜一样的寂静。这个春天就像一条铺满鲜花但无比寂静的迎宾大道,听不到脚步的匆忙,听不到迎宾的礼乐。

夜里九点来钟了,我又听到了“吱”“吱”的刺耳的叫声。这位让人恐慌的客人又来拜访。它似乎觉得意外,它并没有做错什么,但窗户紧闭着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它。它在窗外犹豫的停留一会,又绕着窗盘旋了一会,想和屋里的主人说上一些什么,但最终满怀腹诽的在夜色里消失了。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人类眼中恐惧的一只恶魔。我走到窗前,河水在夜里不知疲倦的弹奏着自然地琴音,月亮和星星是上帝垂怜的眼睛,它们让宇宙显得更加的神秘和幽深。借着夜色,桥头上出现了一个人,犹犹豫豫的,似乎想过去。这么晚了,他大概觉得值守的人应该下班了,才准备偷着进村。但他又低下了头想着什么,然后往卡点那边望了望,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去。他这样犹犹豫豫的徘徊,想进村又怕过不去,像一只畏畏缩缩借着黑夜偷着冒出来四处游弋的魔魇。这时他对着那边扔过去一样东西大喊道,你的口罩。他的声音突兀像铁锤砸在了砧子上,短促有力的发出爆破的裂音,在黑夜里轰开了一个亮光的口子。那名女干部猛的放下笔抬起了头,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他们隔着那道栏杆,三米不到的距离,互相再不前进半寸。

“这个时候你不该回来的。”

“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不要回家,不要见爸妈和孩子。”

“我已经预定了旅社的客房,哪儿也不去。”

那个男人呆立了几秒, 钻进了一辆红色的奔驰。打着了火又停了几分钟,摇下了车窗玻璃看着那个卡点。卡点的人在夜色的后面,在口罩的后面。他在口罩上又戴上了口罩。

后来我听村主任说,那是她在外工作了一年没有回来的老公。这是另一种爱情,用三米的距离来守护,用这样一种隔空的爱送给对方温暖。我记住了桥头的三米。三米只是用力的一跃,就能到达,但它又有足够的宽大和辽阔。

这名女干部,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干部。她顶着家庭的压力,扔下两个小孩,其中一个还不足两岁,正月初一就从二百多里外的地方跑回来上班。而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一只携带着病毒的蝙蝠。让人怀疑,抛却了亲情和爱情。在和疫的战争里,双方都筋疲力尽的累。可是谁都不知道谜底,这是不是人的饕餮之欲引来了这头穷凶极恶的疫兽的报复?在没有揭晓真相之前,蝙蝠是最大的怀疑者,每一个参与的人都无法后退。

在这种严格的排查和隔离里,没有一只疫会有逃跑的机会。就是多年隐藏的罪犯也只会前去自首。世界是铜墙铁壁的牢实,没有一只苍蝇能够逃过。

没事了我在屋子里的每一个窗口会站一会儿。从东边的窗户望出去,四楼上住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他吃饭用药都特别困难。但他的儿女不会来看他,这个严格隔离的小区没有外来者能够进入,也不会被疫盯上,就像宇宙里的星星被巨大的天体掩藏。只有小区的管理者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能够来为他们服务。但我经常在社区的网帖里看到这个老人学着拍抖音,学着养花并上传视频。他舞动的姿势像在缺乏地球引力的太空漫步,缓慢而且费力,学着在其他星球上行走,但他仍每天坚持着。五楼上有上网课的孩子,每到上体育课时,就不停的把楼板震得山响。

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总该有一种声音留在每个人的心底并刻上抹不掉的烙印。摆在眼前的不是虚构情节,这和丹尼尔·笛福“用另一种囚禁状况表现某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不存在的事物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同样合情合理”不一样,这是真实的。街道沉默寡言,超市沉默寡言,集会的地方沉默寡言。

有的在这场疫情里因为自身的免疫能力,成为幸运者,有的成为不幸者。感染的人有病,未感染的人也有看不见的心病,更大的心病是随时随刻内心滋生的恐惧。只是有的人选择了面对。我打开手机,手机上出现了一个社区干部。新闻讲的是为了确定一个从广州回来的人是否经过湖北武汉,她来到了该户家中。这名返乡人员似乎对干部的到来并不欢迎,一直遮遮掩掩。为了准确了解这个人员的情况,入户的干部耐心的坐下来给他疏导。通过工作,这名群众终于消除了顾虑。接着视频出现了,在干部准备离开的时候,接到了婆母打来的电话,说她两岁的女儿,拿着她买的玩具手机不停的打电话,并且还说妈妈工作忙,没有时间接电话。后来那个小孩拿着她婆婆的手机和他婆婆讲,她认不出他妈妈了,他要求妈妈摘下口罩看一看。女干部残忍的拒绝了孩子的愿望,她怕孩子看到她口罩后面的那张脸。我从屏幕上看到她的眼睛努力坚持着,坚持着没有一滴晶莹的柔液来讲述自己的纤弱,我只能通过她变形的口罩看出她在艰难的吞咽。

支援、牺牲,同样有人牟取暴利。有人倒下了,有人仍然坚挺。有人质疑基层干部,有人讴歌。无数的声音彼此喧嚣,和谐的,不和谐的,演绎着各种不同的世相。

这个春天在消毒水里一遍一遍冲洗,但这个妖依然蹑伏潜踪。我们无法猜测下一只会在哪里,乘坐那一艘游轮,更无法确认会在那个城市爆发。我坐在屋子,我不敢走出屋子,我愿意在这个安全罩里和这个世界隔绝。我怕遇见一只邪毒的蝙蝠,我怕碰着门把手,我怕踩在地下,我怕流动的空气,我怕半天云里飞来的唾沫。这时我看见那只又飞来的蝙蝠,它在窗外扑棱着低低的叫着,似乎很委屈,茫然的吱吱的叫着。它看着我,看着它的朋友,茫然的惊慌失措。

蝙蝠消失在了色夜里,我是一只蝙蝠的朋友吗?

这个春天无论多么漫长,我都会从屋子里走出来,也一定会遇见从黑暗中飞来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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