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时分,禽畜即将归笼,桥上过路的人很少了。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站在阳台上,看着桥面,期待一对母子能够安然无恙的出现在我的视野。那是两个特殊的人,由于身体的原因,比正常人走路要费更多的力气,速度也慢上很多。正是这种挪动的慢,牵引着我的视线跟着他们的步子一下一下颠簸着。
第一次看见这对母子是一个春天。
那时惊蛰刚刚过去不久,瓷实的土地已从僵硬的躯壳里脱胎出来,变得泡散,散成一粒一粒极细的土坷。季节交替,欲醒未醒。我蹲在桥头,支开摊子,吆喝着叫卖眼下需要下地的种子。在我即将收摊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对母子。
母亲个子特别的矮小,一米四多一点。而且背驼得厉害,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倾斜的角度。她走路脚向内一撇一撇的,带着内拐的残疾。儿子比母亲稍高,但仍不够一米五的高度。他是个盲人,而且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导致双腿无法直立。连接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竹竿。瘦弱矮小的母亲在前面引导着,残疾儿子在后面跟着。母亲看着前面照管着后面,小心翼翼的避开前面的车辆,绕过坑坑洼洼的水潭。一边留意着后面的儿子是否能跟上自己的速度,是否适应自己的步子和下脚的轻重。儿子走着困难了,她就会停一会站一下,然后选择更平一点的路面。儿子走得慢,母亲会把竹竿拉在手里平平的递出去,增加竹竿的长度。儿子跟上来了,母亲会把竹竿夹在腋下,手臂微微向前缩上一节。母亲用这种方式调节着竹竿的长短和儿子之间的距离。儿子虽然看不见,但他一直望着前面。儿子的目光是平视的,左手牵着竹竿,右手拿着一根竹竿,边走边把右手中的竹竿两边晃荡,敲着地面发出嘟嘟的声音。似乎像飞机上面的雷达,向两边不停的探索,摸索着看不清的路面。但他更多的时候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竹竿给出的方向上。那是母亲给出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里,有他看得见的方向和感知到的距离。
这一对母子,母亲从她满面的皱褶和粗糙的肌肤可以看出年龄约莫六十来岁,或许更年轻一些。她的步子虽然向内一拐一拐的,但是坚实有力,像是春天刚上水的树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点。母亲的动作不是很协调,看她急匆匆的样子,却又迈不出幅度很大的脚步,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好像手里端着一个贵重的易碎的物品。儿子的下盘弯曲着半蹲,快要触在了地上,走路的姿势很是怪异艰难。两个脚互相交叉,靠着足掌的边缘行走,他的全身的重量全压在足掌的边缘上。可看他的表情早已习惯了这种承受,早已习惯了在这竹竿后面的动作,习惯了母亲给出的力量,完全的放松和安然。看着这对母子,我的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他们是凭借着经验,拉着这根竹竿往前行走,在时间的河流里谨小慎微的穿行。
他们走到我的摊前,母亲停下来脚步。儿子感觉到了母亲停顿的节奏,立即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他嗫嚅着嘴唇,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要买点菜种了,不然地又要空上一年。对儿子的话我特别的惊讶,他怎么知道这儿有卖菜种的摊子!母亲窸窣窸窣的掏出一个钱包,拿在手上,看着我摊上的西红柿种子,“这个种子怎么卖,我要两袋。”母亲的话更让我十分惊讶,西红柿毕竟不是主菜,一下买两包的很少。我说西红柿种子能不能少买点,买点其他种子。她压低了声音小声说着,儿子身体不好,吃西红柿能多吃点饭。我顿时无语。
我的内心被深深的震撼。两袋西红柿种子下地要播足足近两亩的菜园子,需要三十多挑粪水,几千斤的火灰,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我的心里生出浓浓的敬意,对这母亲责任的敬意。
媳妇说这一对母子,就住在河对门的兴隆山上,回去七八里路程。这对母子,无论天晴下雨,都是母亲在前面引着,儿子在后边亦步亦趋的跟着。天晴了,我耽心这对母子走这么长的山路,一定要过好多条河流,翻过几座山梁,才会回家。下雨天,我忧心这对母子如何撑起雨伞,才不会淋雨。下雪了,我害怕他们娘俩这么孱弱,会不会跌倒。但是他们总能在我的每一次怀疑的过程里平静的回到我的视线,那样一前一后的从容的走着。从没有更改过姿势,更改过前后的顺序。
我在街上常遇到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他经常被人请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挣得一些微薄的收入。有的活儿虽然简单,但对于一个多重残疾的人却是特别的吃力。不是弄伤了手就是碰着了脑袋。但他仍然高兴,能凭自己的劳动减轻母亲肩上的负担,让他格外自豪。没有活儿了,他经常一家一家的问过去,询问着活计。在街上一户连着一户的密缝里,准确地找到门户,找到一条能挣钱的途径。
在媳妇商店的对门,就有经常砸炭的活儿。那天我看见他,在那儿砸炭。他的眼睛眯着,他的眼睛睁与不睁,都是看不见光亮的。为防石炭滑溜,他的双足像章鱼一样将炭紧紧的吸着。但他的铁锤从不落错,一锤一锤砸在炭石上。而且他能通过炭的爆裂声,找到下一锤该落的地方。似乎他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那一双眼睛能看见铁锤砸出的豁口。
街上调皮无知的小孩,有时候在他母亲不在时,故意给他指错路。应该南走,给他一个北的方向。他走着走着,他手里的竹竿碰着的物体会让他知道错了,但他对多走的路一点也不恼,他早已适应了这种碰壁,被人拿来调笑的遭遇,又拿着竹竿四处探着,慢慢的往回。他手里探路的那根竹竿似乎就是他的第三只眼睛,和多出来的嗅觉,能判断方向,准确的告诉他前面的路况,是否埋藏着危险和艰难。但他的母亲终究不放心,依然会在街角的某个地方找到他,递给儿子自己手里的竹竿。母亲的那根竹竿毕竟在岁月的打磨下光滑闪亮,经验会多一点,握在手里也更轻松。
但儿子有时会跟母亲犯倔,他不习惯一直在母亲的后面。他内心有火时,会把竹竿稍稍后拽,增大母亲往前的阻力。他总想一个人能走回去,他觉得这样会给母亲带来意外的惊喜。为了能够一个人走完回家的路,他那天砸了一个小时的炭,就早早结束了工作。我再次看见他时,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儿子额头醒目的伤疤,常让我想到儿子倔犟执拗的偏执,在黑暗的世界里凭着感觉摸索会和现实有很多的出入。母亲有时也会纵容儿子,看着儿子一个人学着走在那条山道上,不让儿子发觉的悄悄的跟着。儿子终将有一天会一个人独自走完这一条山路。
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暮霭时分,春天的绿更深了。
我估计他们不一会儿就会从桥的那边走来。他们也可以不经过这儿,从学校后边过河,沿着蜿蜒的山道,依然可以回家。这是一条他们母子经常走过的路,熟悉的路少了时间的延误和探索,脚步会落得更加自如和轻松。果然,他们准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母亲在前边,儿子在后边。已经是春天了,儿子还穿着羽绒,母亲的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秋衣。弱小的母亲在前面把持着儿子的方向,像是儿子的核心动力,带着儿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儿子拽着母亲的竹棒,眯着眼睛,一副放松的神情。在我的眼里,母亲似乎一点也没觉得儿子是她的一个拖油瓶,而是她这个船体不可缺少的部分,缺少了这个部分,这就是一个不完整的整体,前面的船头就会倾塌。儿子在后边踉跄一下,船就会颠簸一下。母亲就会停下,把方向纠正过来。儿子在后边一个轻微的动作,母亲都能通过竹杆感受到儿子内心的活动,那根竹竿传递着母子心里下一个即将到来的动作。
那根竹竿有时会不由自主的抖动一下,那是儿子并不满足的现状,总想有些生活的变化,走出不一样的轨迹。但那根竹竿,在母亲的手里,并不因抖动,从母亲的手里失落。这个春天总有看不见的力量,被紧紧的抓着。总在看不见的地方能有一扇打开的窗户,看到天空的敞亮,总在喑哑的世界里能听到那种魔力的声音,触摸到方向,感知到生活的色彩大自然的声音。
那根竹竿,那根母亲递给儿子的竹竿,是他们生活的琴音,能让他们品尝着生活的甘露。也是他们牵着的春天,那是春天的手,让他们和这个世界紧紧地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