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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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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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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木扁挑

父亲有三根扁挑,一根桑木的,一根竹子的,一根荔枝木的。竹子和荔枝木的扁挑直直的,无论挑怎样重的东西,都是一副平直的身板。但是桑木扁挑有些特别,它一副弯曲的样子。挑货物时,弯弓向上,担子放在两头的卡子上,担子过重,扁挑两头就向下垂。担子过轻,两头翘起,也不好挑担。但是父亲喜欢这样一根扁挑。这根扁挑懂得退缩忍让,进退收缩,而且平时始终保持着乐观昂扬的姿态。挑在肩上,扁挑会随着人的步子上下跳动,随着压力的大小或高或低的起伏。人跟着扁挑的跳动掌握着节奏,担子和人保持协调了,就会举重若轻,身轻如燕。一个人挑着这样的扁挑,走在村子的巷陌烟户,油菜麦地的土埂上,就像张开着翅膀在村巷人家的田垄间走来走去,再重的担子就变得欢快轻盈。

父亲喜欢这根桑木扁挑,挑粪水,担粮食都用它。我问父亲为什么总用这根扁挑,父亲说,这根扁挑挑担子最合适。无论担子轻重,都能恰到好处的在肩上四平八稳的安之如泰。这根扁挑跟着父亲,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已经由原来的梨白变成陈白苍朴之色。但是桑树的经脉纹络却更加清晰,就像一圈一圈的椭圆形的水纹连接不暇的向着四周荡漾。父亲说这是桑树的树纹,我想这大概随着岁月的增长它也像父亲一样历练出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剩一身腱子肉,孔武有力,凸显着它强壮的筋骨。这是它的年轮和生命闪烁光的时,一根扁挑最精力充沛的时候。父亲又说,桑树扁挑日子越老,弥久越坚越不容易折断,韧性越好,弹性越好能够承受的极限能力越。相反刚做的扁挑还没有韧性,锻炼出一副好筋,易脆易裂,挑担子容易折断。父亲的这个道理挑担子的人,人人都懂,经受过风霜雪雨的锻打筋骨弥坚,承受重压的能力越强。就是完全变成了一张廋弓,卸下了担子,也能立马恢复回去,斗志昂扬的形成一张拉开的满月。

这根扁挑在父亲的肩上总是显得惬意很容易找到平衡重量的平衡,让一副压在肩头沉甸甸的担子,舒缓宽松。一袋烟叼在嘴里,一挑粪水在父亲肩上晃悠悠的只颤。父亲悠然稳健,遇到上坡,扁挑平行上行。遇到下坡,扶着前后桶绳,一步一摇。遇到平路,则双手张开,搭在扁挑之上,双手和扁挑合二为一。有时横放于后背肩,有时左肩右肩互换,粪水在桶里晃来荡去,天上的日头也在粪桶里晃来荡去,却又恰到好处不四处飞溅,紧紧的收着一桶阳光,显得十分轻松悠闲自在。让这一副担子更显出它的从容和亮色。

父亲和这根扁挑的岁月就像他的婚姻那样牢固紧密。父亲为了找到一根好扁挑的料,费尽了心机。直到发现这一树野桑树时,眼前一亮。那根野桑弯曲着,起满大小不一的树疙瘩。但父亲却看出了这是一根做扁挑的好料,立即用镐挖回去,请木匠把它削出来,满意的嘿嘿直笑。自此父亲就把这根扁挑拿在手里,再没丢过。扁挑和父亲形影不离,大小的担子,轻重不同的农活,扁挑都是父亲的肩。父亲他把自己和扁挑捆在一起,父亲的肩上有扁挑压磨出的痕迹,扁挑上有父亲捏出来的影子。父亲和扁挑十分的默契,父亲前倾,扁挑就向后收着。父亲上坡,扁挑就向前拽着。担子重了,扁挑就在父亲肩上垂下来又立即向上举着,给父亲留出缓气轻松的空隙。父亲凭着和扁挑的这种肝胆相照,把日子的春播秋收紧紧地捏在手里,把家挑在了肩上。扁挑将它的影子烙印在父亲的肩上,和父亲一起分享着生产的喜悦丰收的香甜。扁挑和父亲形影不离,看见了扁挑就看见了父亲的影子,看见了父亲就听到了扁挑颤悠悠上山下坡的吆喝。

农村的扁挑经常互相借来借去。特别是农忙播种季节,大家都抢着墒情,这一根扁挑也被大家抢着挑在肩上。那次金树哥请活,唯独少计划了一根扁挑,来到我家。我家三根扁挑已经被邻家借了一根,还有一根竹子的和父亲经常使用的桑树扁挑。金树哥看来看去,看见了父亲那根经常挑担子的桑木扁挑立即拿在手里眼馋着说:“二叔,我拿这根桑木扁挑。”金树哥因为常常看父亲拿着这根扁挑,就私下里认为这根扁挑好用。父亲犹豫着把桑树扁挑递给金树哥告诫道:不习惯挑担子,最好改用别的扁挑”金树哥连连答应,心里并不以为意。夜色时分,就听金树哥在我家屋外气愤愤的大声说道,“这是根什么扁挑,一挑粪刚挑在肩上,一点照顾不到桶就掉在地上,把桶底摔坏了不说,还耽误了一天活路。”这根看上去十分听话的扁挑,看样子也是会发脾气的呢!不顺着它的脾气,它就和你耍着性子。父亲笑眯眯的说:“金树,刚学着挑担子,得顺着它的性,和扁挑形成默契,扁挑在肩上才会听话,成为你的好帮手。

二哥成年后,开始学着挑担子做农活。父亲让二哥自己挑一根扁挑。二哥左挑右拣,看中了父亲那根桑木扁挑。二哥想这根扁挑轻巧,用起来肯定顺手父亲用起来十分省力,自己使用大概也能乘手。这根看似好用的扁挑在父亲手里十分驯服听话,但是到了二哥手上立马变得暴烈,第一次就给了二哥一个狠狠地下马威。二哥一挑粪水挑在肩上,刚刚起身没几步,扁挑立即翻过身来,淋得二哥一身粪水。粪桶掉在地上,也摔掉了桶底。父亲看着二哥狼狈的样子说,刚学挑担子,最好用平直的扁挑。有经验了,才能用好这根桑木扁挑。否则挑不好担子。刚开始用水平的扁挑,稳当一点。肩磨习惯了,能吐气换气,轻松的左右换肩了,再用这根扁挑。你现在刚学着挑担子力道火候都还欠缺,用这根扁挑,就显得力不从心。父亲的话简单,但是乡里的每一根扁挑都是乡里人挑担子经验和总结。二哥只有肩磨出了茧层,才能拿着那把桑木扁挑,从父亲手里接过担子,轻松地挑起这副担子。

父亲和桑木扁挑心领神会的默契是日积月累一天天搭在一起磨出来的。“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柔桑破芽,叶孢雀口。叶片长到铜钱大小,蛋黄新嫩,就到了一年最为繁忙的蚕桑季了。这个时候,父亲就不分昼夜的开始抢着时间,挑着担子把肥料送到地里,先给玉米抢施一道肥。然后再腾出时间,把蚕箔竹筐蚕架挑到河边清洗消毒。蚕子睡一眠的时候,又挑着担子提前到亲戚家寻找编蚕蔟的稻谷草。蚕子三龄期,还不需要多少人手,父亲就挑着担子去水田里取谷秧分田。到了蚕子四龄,就放下一切农活,白日昼夜,都操心着桑叶,把桑叶用扁挑从地里一挑一挑的挑回来,把蚕沙一挑一挑的运到院坝里储存。遇着桑叶欠缺了,挑着空担子,到方圆十里左右的周边人家,访问桑叶剩余情况。遇到成块的,就先给钱定下来。遇到少的,就立即采摘。父亲的担子从没空过,每次出去,都能挑着冒稍稍的桑叶回来。这个时候,也正是包谷洋芋争相恐后争着长个儿的时候,父亲一天就像一阵溜烟,被庄稼撵着在跑。到了五龄蚕的时候,吃饭就得囫囵吞咽。蚕子放大食时,父亲的担子更重了,遇着雨天,连着雨水也一起放在担子里挑回来。更无形的加大了担子的重量,扁挑也随时向下低垂佝偻着身子。父亲出去也有空担的时候,那一年正是蚕子炼叶的时候,一阵倒春寒,地里的桑叶都蔫了。父亲出去一整天,挑着一副空担子回来了。那夜父亲的担子里只有倒春寒的冷雨,担子看上去显得十分焦愁沉重,挑绳在扁挑上拧成一团,湿漉漉的桑木扁挑显得瘦骨伶仃。父亲又连夜去了江边的一个养蚕大镇,说尽了好话,才匀回来了一担救急的叶子。又白又胖的蚕茧下架后,父亲的担子除去了雨水潮气,会轻巧下来,身体跟着会轻松下来,桑木扁挑就更显得精神饱满,佝偻的身子也立即昂眉吐气的抬起了头。

蚕季忙完后,地里的庄稼就葱茏蓊郁了,枝枝叶叶间日渐稠密。父亲可以把这根扁挑搁在地垄之间用来坐着休息。一边叼着烟斗,一边有滋有味的喝着母亲送来的酽茶,十分惬意的看着抽穗拔节的庄稼,咕咕的吸吮着刚淋的粪水,十分的轻松舒爽。歇下来的桑木扁挑因为日月的打磨就更显得光洁白润,躺在父亲的身边,吸着地气,像有一条小溪在里面汩汩的流动,身子骨涨着精神。洋芋玉米碗胡豆小麦抢收时这根扁挑才会又跟着父亲在地里忙进忙出。有时一根扁挑不够了,父亲会用两根扁挑搭成一个四方架子,前边和左右两边都挂上麦子,像加长的挂车将父亲湮没在麦穗的波浪之下,远远的看去,父亲像一辆小型的火车在金黄的秋天里奔突。日积月累,父亲颈项肩膀四周经常长满红色的疹子。父亲在忙,扁挑跟着在忙。父亲早晨出去挑着希望,傍晚挑回来充实和收获。不但有阳光还有雨水,有充盈还有亏损。但是父亲并不在意,只要这根扁挑没有搁下,担子就不会搁下,就一直能挑着担子迎送春夏秋冬,寒来暑往。

上学后我很少再注意那根角落里的扁挑,但是心里一直落有一道影子,那根桑木扁挑的影子。

再后来,有几次从单位回家,看见角落里总觉得少了一样什么,但是又无法想起。突然有一天才发现,那根桑木扁挑好久没看见了。我问两鬓斑白的父亲,父亲说,那根扁挑你二哥拿去给人挑泥块,已经坏了。我的内心突然间觉得失去了什么,良久的看着父亲。父亲依然在忙这忙那,扛着年迈的腰身。那根桑木扁挑终因有了一些年代,再无法承受过重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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