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时间像一块从水底深处打捞起来的海绵,不断地挤压,不断地揉捏,不断地压榨,不断地吸走,不停地烘干。母亲把时间有的给了祖父祖母,有的给了我们,有的给了地里的庄稼,有的给了圈里的牲畜。母亲就这样把自己的时间到处打点,唯恐打点不周,就会留下罅隙,留下照顾不到的地方。落在她身上属于自己的时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就像盖在大地上的秋霜。
在我的记忆里,就连这点微薄的时间也常常不属于母亲自己。特别是到了腊月,母亲会毫不犹豫的把它拿出来,添给圈舍里嗷嗷叫唤的一群猪仔。
养猪很熬时间,到腊月还肥不了膘,母亲只能在抢时间的地方多想办法。把麦芽和着玉米浆给猪加料,到烤酒的人家购买些酒糟。母亲抢着净料赶着催肥出槽。仅管每催肥一头猪,会花掉很多粮食,会连续着十几个夜晚梆梆的剁着猪草,母亲仍是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将还没有贴膘的猪在年内赶着时间催出槽。家里那块核桃木剁板就这样被千刀万刮的剁出了无数的口子,渗着绿茵茵的草浆汁液,像一块风化的岩石密密麻麻裂开了无数的千沟万壑。每一头猪,都是母亲的春夏秋冬,是母亲渐长的岁月,是母亲日复一日花掉的从地头到灶膛到圈舍的时间,是每日每夜按着剁板剁出来的口子。每杀一次年猪,母亲会增加一岁,苍老一些,额皱会被时间的绳索勒得深陷一些。母亲时光罐子里的储蓄,随着每次年关那一刀一刀零敲碎打的屠割,正日渐的窘困。
年猪留给我的是幸福和艰涩,是少年之乐,是稼穑之艰,时光之蹇。
那时的乡下,到了腊月,就真正清闲了下来。清闲下来的村庄到处都是一派杀猪宰羊推豆腐的热闹景象。乡村的时光在这一刻就变得油亮水滑,油煎烹炸,活色生香。我家的猪还欠着一两瓢潲,才会腰圆腹大膘肥体壮。屋子里黑沉沉的,我躺在床上听到母亲打嗝的声音和父亲推着磨子的沉闷声,像是黑夜压着父亲和母亲喑哑的喘息。最近这几天母亲忙着给猪加潲,身体疲乏消化不好,老是打嗝。平时给三遍猪食,母亲会半夜起来再添上两道潲水。母亲怕弟弟闹。弟弟见别家到处都在热热闹闹的杀年猪,也一天闹着要杀年猪。到这个时候,家里的确也没有多少油水了。可这猪偏偏吃不够,母亲犹豫再三,一直拿不定主意。有时候过年,母亲舍不得宰掉正在长膘的猪,宁愿在别家匀一点肉或者借上一点,也要再喂上一段时间。猪关在圈里,家里的一笔财富就储存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像有一囤子粮食放在那儿让人安稳踏实,在人面前平添几分说话的底气。就是宰猪也是小年后,杀了就过节,糟蹋会少很多。今年不像往年,刚到冬月,就没有油水了。弟弟闹得很凶。父亲说,要过年了,一家人杀头猪,有了一笼四水才有新年到来的气象。提前几天出槽,也糟蹋不了什么。母亲这才狠下心来,准备宰掉一头年猪。
圈舍里有两头猪,一头青猪一头白花猪。两头猪有轻有重,但对于母亲来说都是沉甸甸的份量。是母亲一个一个黑夜磨出来的粉子和豆面,是被面筛一遍一遍淘汰的粗糙的谷糠。那是母亲自己含辛茹苦的日复一日。直到一副獠牙利齿的石磨平滑到再吃不住岁月的沟槽,圈里的猪才会撑圆架子储蓄满油水。母亲思之再三,决定杀掉青猪。母亲说,青猪藏油,肉重,杀掉了还能够卖掉半边积攒一些钱,预备明年学费以及肥料种子。白花猪再加料催一段时间,来年四五月就能赶着出槽。母亲做出这个抉择是艰难的。青猪重,是母亲用在它身上的时间重。母亲每次给潲水,看着圈里肥歹歹的猪,看着都是欢喜,声音就会欢畅得飘起来,眼窝里装着的都是豆角般弯弯的笑意。那是母亲用掉一年的时间才有的收获。杀掉了这头猪,面对空了的圈舍,母亲的心里像是心爱的物件被悄悄的拿走,母亲会很快地消瘦下来。母亲又会耗费一年的时间,才能饲育出这样一头肥猪。杀掉它,母亲很难狠下心来。
其实在母亲心里,预备着杀一头年猪,弟弟闹着是一个方面。另一个原因天气冷了,父亲下地挖炭,从早到晚一出去就是一天,少了油水,身体很难经得起打熬。再说一大家人,祖父祖母都七十好几的老人,不杀掉一头年猪过年就没有主张。母亲欢喜着腊月忧愁着腊月。欢喜的是碗里的油水可以厚一点了,家里的生活可以改善。忧愁的是猪要出槽了,就要计算买接槽的猪。母亲是个精细的人,没杀猪就要先考虑接槽猪,不然圈里少了争潲的猪,槽里的那头白猪就会拱槽挑食,无端的多出打猪草的时间,多淋一些雨水,浪费掉不该浪费掉的猪食。猪独自一个的时候,这不吃那也挑挑拣拣,但有了同伴,自己饱了,也要争一口。猪争潲,那些地里捡回来的烂菜帮子刳掉不要的叶子就没有一点浪费。
母亲早看上了大伯娘家的一头双月猪。大伯娘说可以用三升苞谷换,但得搭一个猪头。这个条件不算额外,母亲很痛快的答应了。只要猪抢潲会吃,会变,多的支出都在盈余的账上。母亲双手叉了叉猪的腰,看了看蹄子,又掰开猪筒子仔仔细细的摸了摸牙齿。母亲不得不慎重。这头猪跟着母亲,就是母亲的一个伴。它是母亲的一个活,母亲是它的一口衣食,母亲就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喂养它们。腰短了长不开,长了交牙不好好吃潲,就会从母亲的手里浪费掉一天一天的日常。这头猪虽然贵点,但毛顺色艳,高脚狼胯,拉得开架子。到明年年底,只要顺风顺雨,多给一些净料,一定又是一头让人羡慕的大肥猪。母亲是个很扣的人,一头猪是喂,两头猪也是喂。大不了平时把时间紧一紧,这猪就跟着大了。她看大伯娘圈里另一头猪也十分喜爱,就跟大伯娘赊下来。父亲说,两头猪往哪儿养?母亲说先让两头猪挤一挤,白花猪出槽了,这头正好接槽。母亲扣着时间,计算着猪每时每刻的生长,预期着出槽,安排着家里的大小事情。母亲就这样理着麻绳一样缠缠绕绕的日子,打理着时间的储罐。
家里能杀年猪是一件大事。我家以前很少有时间能杀掉一头年猪。猪养的时间长,农村基本都要饲养一年左右才会出槽。乡里人心地善良,除了给猪一些鲜嫩可口的猪草,大部分时间都会搭上粮食。一头猪出槽,卖出的价钱往往比用的粮食花费的精力还要廉价。但是家家都养猪,农家人养猪不考虑粮食劳力成本,只要不花钱,就不用计算时间和辛苦的成本。母亲也这样,把多余的粮食都往猪身上加。我家养的猪基本都在九月份开学前撵着中元节就杀了。大哥二哥要上学,一头猪实在舍不得全卖出去,也顶多留下板油和泡渣。价格好了,就是这唯一用来炼油的边角料也会卖出去。所以杀猪时弟妹们高兴,杀掉了心里却是满心不舍。父亲的心里也一直矛盾。既想卖个好价早点卖完,又想能够剩点从集市上带一两块回来。可这样,孩子们高兴,母亲心里会难受好几天,总觉得短赊了什么。只有年猪,一大家人才会高高兴兴。
杀年猪这一天终于到了,弟弟高兴得睡不着,夜里辗转反侧,天不见亮就爬了起来。弟弟年小,帮不了多少忙,仍然进进出出的搂着柴禾,学着大人揪着茆子。不时站在屋前的梯子上望着对门的山坡,看刀儿匠五叔是不是在路上来了。弟弟喜欢五叔,不仅是杀了猪可以优先品尝腰子的美味,每次做饭会多上一些油渣。而是弟弟自己也喜欢学着杀猪。弟弟生得精瘦,老是欠肉。在他欠肉的时候,他会挑拣一个大萝卜,学着五叔的样子按在门墩上发出猪嚎叫的声音。然后学着大人嘴里不停的念叨,这块送给大伯,那块送给幺姑,中间的那块好肉留作过节。弟弟心里这样想着,就会无端高兴起来,似乎他的面前真的堆了一簸箕大肉。我也喜欢五叔,喜欢听见五叔说话的声音和五叔那一身沾着油沫子的肉味。似乎看见了五叔,就会增添馋人的肉香,碗里的饭菜花样就会丰富起来。
水开了又冷,添了三次柴禾,锅里的水咕咕的叫个不停,扑腾着汹涌不息的热浪。灶孔里的火被我一直用干花栗树柴块烧得“哔”“哔”“啵”“啵”的欢腾着。水赊下去了,又添到满满一锅。母亲怕五叔来了,赶不及时间。而且赶着早把猪洗出来,可以赶上早饭。五叔说开亮口就来,但太阳要出山了,还没有影子。添一次水,母亲就出去张望一眼。大姐不停的从井里打水,母亲不停的加水。这时一家人的肚子都还饿着。水咕咕的响着,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咕的响着。柴呼呼燃烧的声音和水煮沸的声音听着像是肚子在连续不断的腹鸣。母亲又加了满满几瓢冷水,听见了小弟惊喜的声音,五叔来了。我在灶塘里听到五叔顿着挺杖的落地声,立即加了几把硬柴禾,把火往空里拨了拨,又添了几把干豆秸,脚不沾地的往出奔去。
五叔是远近闻名的好把式,五叔的杀猪刀明晃晃的,剔骨刀生着寒气,大砍刀虎背熊腰。五叔进圈摸了摸猪胯,用手指比了比猪的长短,因为常年屠宰,五叔的手就是一杆带着戥子的秤。五叔说这头猪没有去年重。这头猪的腰身比去年的还长,母亲估计和去年重量差不多。听了五叔的话,母亲说在催猪潲的时候,多添了草,搭的苞谷不足,肯定少了油水。实际母亲背着白花猪给这头猪加了不少的偏碗子,但今年的苞谷雨水多受了秋涝饱不了籽,没有往年那样肥猪。母亲听了这话,眼里有些失落。她歉疚的是自己没用花费掉的粮食把一家人的日子喂养得油厚底足。
五叔因为常年杀猪,身上带着浓重的杀气。一般的猪看见五叔就会夹着尾巴乖乖地听话,十分驯服。这猪仗着母亲站在旁边,看见陌生的五叔显得十分愤怒,根本不让五叔近身。母亲按照五叔的吩咐,猪从昨晚上都没有喂潲,显得精神不是很足。母亲拿着一把沾满了年经日久沉淀着猪草味的潲瓢敲着空潲桶“嚧”“嚧”“嚧”的唤着。猪听见母亲的声音抬头望了望,欢快的从圈里摇头晃脑慢慢的跑了出来。抬着头,望着母亲手中给潲食的潲瓢,不停的哼叫。刚走到圈口,立即被五叔用铁钩钩住了嘴筒,父亲揪住了耳巴子,小哥拉住了猪尾巴,提离了地面,乖乖地被牵着摁在了杀凳上,绝望的嚎叫着。这声音叫在母亲的心里,母亲立即转过头去,提着潲桶急匆匆的走进灶屋。我知道母亲每次杀猪都不忍心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猪望着自己嚎叫的样子。那是母亲沾着雪霜雨水的经年岁月,在一刀一刀从母亲身上割去。
母亲对猪的疼爱都在母亲的每一瓢潲里。这头猪在哺乳期时,哺乳的母猪因为意外死亡,那家人养不下去了,母亲便宜将它抱了回来,像金疙瘩一样养着。幼崽时怕养不活,母亲用黄豆和苞谷磨成浆。拉架子时也特意照顾,怕它受欺负,总是降着大猪。这猪也格外逗母亲喜爱,放场养时,每到夜色朦胧,就按时归圈。母亲在菜地里忙碌时,猪也跟上跟下,而且它不该吃的从不贪一口。这些牲口吃饱了,从不乱跑,乖乖的躺在阳光下,舒服的睡着。它们把母亲喂养给它们的粮食都留在肚子里,长成丰厚的岁月,来充实母亲岁月的储罐。母亲一双平滑如玉的手裂开土地一样密密麻麻的细缝,那是母亲的时光沙漏。母亲喂养了它们,它们又把母亲哺育它们的岁月反馈给了母亲每一天艰难的日常。
猪开始还不断地哼着,五叔用手反提了猪腿,递上了尖刀,猪徒劳的蹬了蹬腿,很快的发出倒嚎的声音。猪的眼睛仍然睁着,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弟弟一直在旁边全神贯注的守着,兴奋的跑来跑去,不是递碗就是端盆。鼻子冻得通红吸着鼻涕也不肯到屋里焐焐手。母亲也不时从灶屋里走出来看上几眼。猪很快被杀了出来,被二哥和五叔在缸里刨光了鬃毛架在缸口上,泛着耀眼的肉白,热腾腾的散发着泡猪水的腥味。弟弟立即用手在猪肉上摸来摸去,两眼放着亮光,吞咽着馋液。五叔端正了猪头,被拴了毛的猪趴在缸口上,像是佛,闭着悲悯的眼神。父亲点了香,烧了火纸,敬了老爷。这是敬献给天地的,猪在这一刻有了神性的光彩。蒸汽缭绕,氤氲缥缈。那是村子里的农人在虔诚的供奉自己的岁月。五叔拿着剖边刀,沿背正中间脊梁上干净利索地割了一道豁,用手量了量,四指膘,比去年少了一指。弟弟终于高兴起来,立即跑进灶屋里用手比着,四指。母亲也露出了笑意,虽然没有亮五指,但能有四指,这每天一瓢潲一瓢潲的潲水总算变成了肉都长在了猪身上。母亲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的时光并没有被一刀一刀割去,岁月并没有赊欠和花掉。
杀出来的年猪,母亲会和父亲商议分成很多块。有的送给阿公阿婆,有的送给祖父祖母。母亲送出去的都是精肉,留下的大多都是没有多少肉的骨头。母亲一年的时间就这样分配的支离破碎,被锋利的尖刀一次次雕刻出无数的细枝末节,千瓣万片。
勤劳的母亲,每年过节都会喂养出一头令众人羡慕的肥猪,被一刀一刀割去。其实那是母亲握着尖刀每时每刻都在无情的屠宰自己的岁月。
母亲年老后,还坚持喂养。但是花甲的母亲已经很吃力了,她再无法轻松的将岁月一刀一刀从自己的时间里割去。灶台上那只沾满苕藤谷糠萝卜的潲瓢,和落在地上半只耳朵的潲桶,再无法从母亲的手里一次一次提起,一次一次将时间搅拌出“噜”“噜”“噜”的声音。
在我的眼里,母亲喂养的猪是另一种庄稼,一种更能懂得人类语言的生命。在乡间,无言的牲口是生命的挽歌,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慷慨的馈赠和给予。屠宰自己,屠宰岁月。长大后,我总能从对年猪的回忆里看见猪眼里的那一种悲悯。那一种悲悯,是对时光的留恋,是乡村馈赠给我的良善和友爱,感恩和乡情,不舍和珍惜。那也是我种下的庄稼。这是乡间哲学,和稻谷麦子一样,饲养着其它生命,也养育着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