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有些干冷,灰沉沉的压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从云层里压榨出一块一块盐状样的雪团,铺砌大地。车向北而去,不时出现在视野里的脚手架上已镀上了一层银白的装饰。车窗外的柳絮越来越大,风挟起的雪浪卷起一团团白濛濛的细沙,外面的大地很快就盖上厚厚的一层雪霜。
我的目的地是秦巴山里一个叫米溪的小站,然后坐船去一个名三台的镇子。
车到达米溪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三十五分,冬天的夜色已经拉紧了栅门。下车的地方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就像是江边冥冥的渔火,亮着一点幽暗,飘曳着蓝色的孱弱的火苗,像是还有人在寂阒无人的江边守着没有入眠的渔火。我拽着行李包,寻找着行人。这儿只是安康到达州最慢的一趟列车才会停靠的偏僻的站台,也只有唯一的一趟慢车路过这个小站。在这儿下车的人很少,只有俩三个稀稀拉拉的影子。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的让我紧张起来,像是有人在暗夜里偷偷的盯梢。这种感觉是我从安康车站上车如蛆附骨被人盯上的一种感觉。我望了望身后并没有人影,只有夜色和空寂里放大了的江风,但我仍心虚的逃跑一般向附近的一家杂货商店走去。
店子里的女主五大三粗,多余的脂肪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夸张的炫耀。女主横躺在一张木几上,“什么?坐船?最后一班船已经开走了半个小时了。”女主的声音像是举着一把大铁锤把店子的玻璃门窗震得嗡嗡作响,簌簌的掉落着灰尘。
“小兄弟哪儿的人?我知道这里有一个便利的旅店。”女主神秘叨叨的说,“价格很便宜,在这站子的西边,不过有两里多路程。”价格的却便宜,只有不到一包低廉香烟的价格。但对于这个人流量十分稀少的地方来说,却也是一笔收入。黑灯瞎火的,走两里路,想想也格外瘆人的。如果遇到黑店,更是得不偿失。女主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立即说道,“去了就可以住下,晚了就只有在候车室挨冷受冻的坐上一晚。”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会,还是否决了女主的建议。或许这个开店子的是女主的亲戚或者就是她的家人,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拉托的。她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你不买包香烟?”我又摆了摆手。女主的热情很快变天一样降了下来,起满了寒霜。拿着鸡毛掸子扑打着棉货,“他妈的,都是一些不吐骨头的野狗。”我走出店子,听到门发出咣当的一声。接着灯完全的熄灭了。或许对于这个站台来说,这一趟火车就是这个站台的熄灯铃,是这个地方的生意。火车过去了,再没有客人。他们在黑夜里又等待着另一个天明,又一辆火车的停靠,又一单不大不小的生意。
站台沉入黑色的夜幕里,到处都是黑夜的寂静。山洼里零零星星的忽明忽灭的灯标记出人居的区域,眼看着也很快会被粗鲁的江风摁灭。小站唯有向北的三间平房还有昏昏欲睡的亮色,像是老态龙钟的老人,坐着在回忆。又像是江边的一萤渔火,在等着一只筏子从江里归来。呼呼的寒风,桨一般拍打着江水发出哗哗的浪声。亮灯的地方,一定是站台的候车室,我拽着行李包向有灯光的地方走去。在我穿越铁轨到达站牌的时候,突然,那种熟悉的被盯梢的感觉像是这浪涛里的寒意抚摸过我的后背。我又往后看了看,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脚踩着积雪发出“吱”“吱”的尖锐的声音。我加快步子冲向候车室。推开玻璃门,不知是风还是我的惊慌,衣边缠着把手,发出撕裂的破帛之声。候车室里坐着一个妇女,一个中年男,一个小孩。妇女和小孩占据着一个角落,中年男占据着一个角落。妇女把小孩紧紧的㧽在怀里,中年男斜坐着,只能看到他的半边脸。他们没有人注意我狼狈的样子,甚至没有发现这个空荡荡的候车室出现了又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我走向了另一个靠东的角落。这个位置,对着候车室的大门,可以看见外面的站台。
外面的风撞着门窗震得悬挂在候车室里的标语横幅像经幡一样诡异的摇动。灯忽然灭了一盏,也许是工作人员为了省电拉灭了一盏。没有温度的灯灭掉了一盏,冷意却加深了更多。睡着了的母子似乎被冻醒了一样,我听到小孩咬着牙齿咯咯的响声,像是含着一支冰棍咀嚼着发出嘣喀的声音。这个声音传给了他的母亲中年男和我,像是锤子敲着凿子从石磨的槽子里刻出来的声音。中年男半眯着眼睛,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的样子,一动不动的斜躺着。又过了三分钟,那个声音突然变大了,像远处传来的火车擦着铁轨的声音,传导进我和中年男的心里不停的摩擦着。中年男毫无表情的望了望我。我望了望小孩的母亲。母亲的脸色在暗淡的灯光下十分难看,她盯着小孩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大颗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
“谁能帮我找一个医生?”妇女望着怀中的孩子,但我知道,她是朝着我们发出了求援的乞求。
我们都是这个车站陌生的过客,在这个漆黑的寒冷的夜里能在哪儿去找医生。我对陌生人事有着排斥和尽可能远离的疏离。随着阅历的加深,阅读的书籍越来越丰富,对这世界的认知却越来越偏离既定的轨道。中年男的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他一直盯着我的背后,好像我的背后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事情。
“你们帮了我,我一定记得的。天亮了孩子的爸爸来了会感谢你们的。”母亲的这句话是冲着中年男说的。在她看来,中年男一定比我更有经验更值得信任。
但我从中年男眼里看出了令人怀疑的狡黠。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我相信他是有能力帮上她的。但他不理不睬,一副事不关己冷漠的神情。我怀疑他不怀好意的藏着某个阴谋,这种人很难对他产生信任。他似乎猜中了我的心事,讥讽的看了看我。他的样子似乎我也应该帮着妇女求着他。我冷哼了一声,暗暗的生出戒备,不知道他在谋划着什么还是想得到一个满意的好处。而且他一直盯着我的后背,似乎我背后的室外藏着一个让他感兴趣的秘密。中年男见我这种态度,并不以为意,萍水相逢,他没有义务为陌生的母子挨冷受冻。但他这种形迹可疑的行为,仍让我不得不警惕他的一举一动。
隐隐约约喘气的声音急促了起来,像是有异物卡住了喉咙。这种不正常的声音,像是大力的风按着树撞击着地面发出的即将断裂的声音。我知道小孩再不抢救,就会被这个黑夜巨大的虚洞吞噬。但是这件事情真的太奇怪了,这好像是一场戏幕。中年男为什么一直望着我呢?他难道不是应该注意那对母子吗?会不会是他们联手设下的一个局,让我掉入他们设下的陷阱。我的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天体的轨迹可以运算,但人心无法预算。没有弄清局势之前,我依然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坐着。
中年男看着我,露出诡秘的神情,又像是在自鸣得意的在笑。他的表情像是冲着我又像是冲着我后背的某个地方。难道我的后背真的隐藏了什么或者是候车室外的黑夜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想到这,我突然觉得后背像有一股冷风袭来。我望了望后背外面的窗外,只有黑越越的看不清的物体,在不停的动着,让人惊悚。我无法预知中年男内心的卑琐。但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这整件事情正按着他的计划一步步发展。我心里一阵紧张,不由自主的向站台外望去。没有人影,只有风刮着纸屑像乱飞的蝴蝶,跟着大团大团的凌雪在乱舞,发出呼呼的嘶叫。
“请给我的孩子要一杯热水来,孩子说不定就会好起来。天亮了他爸爸来了,我一定让他重重的答谢你们。”母亲的这句话似乎她自己也明白十分的苍白无力。毕竟谁会相信她开出的空头支票。母亲用红色的包单把孩子紧紧的裹着,越搂越紧,怕一松开,孩子就会跑到迷路的地方。接着开始不断的小声的抽泣,但她尽力压抑着。她的声音越压抑越来越大,越来越伤心,越来越绝望。就像外面的风,让整个空阔的候车室充满了冻骨的寒砌。
我猛地站了起来,冲动的向服务室走去。到达服务室需要走过一百米的站台,再经过一个绿化带。外面的温度让我明白了小孩的咯咯声该忍受了怎样的痛苦,他们在同一个温度的平面煎熬。走了二十米,我突然又感到了那种莫名的感觉,又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上。站台的水泥地面凌滑,结了厚厚的冰痂。像是谁在后面推了我一下,我趔趄着步子几个踉跄才稳住身子。我的心里猛然生出恐惧,有人在前面躲着。我故意发出不同的响声,走到服务室时,并没有什么意外。服务室旁边站着一个黑影,风雪让我的眼睛睁开很是艰难,那个黑影像是一个人躲在墙的后背。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要从胸口里蹦出来。我对着它大叫了几声,黑影仍鬼鬼索索的站着。我全身警惕的走过去,才发现不知是谁扔掉的背篓倒扣在雪地里。服务室的门紧紧的关着,值班的人员早已进入梦乡。我喊门的声音在空洞的站台上让我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它似乎来自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我用拳猛击着厚厚的防盗门,屋里的灯亮了。接着听到一个十分愤怒的声音,“谁在敲门!”
“候车室有个小孩生病了,找一杯热水。”
接着我听到电壶倒水的声音。窗户不情愿的开出了拳头大一个洞口,发出吱呀的不满的情绪。我从服务员的手上接过大半杯温水小心翼翼的激动地向着候车室走去。在我返回的时候,才突然想起那个服务员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右手似乎只有四根手指。这个念头只在我的脑海里一闪,我心里只想着那个需要一杯热水就能好起来的小孩。我甚至感觉不到半杯热水正在迅速冰凉。因为紧张,那种被人盯着的如芒在背的感觉也消失了。回候车室的距离依然是一百米,但是在这刻,却让我大汗淋漓。不知是风还是有人从远处扔来了一个雪团,打在我的颈脖上。我脚一打滑,手中的杯子一荡,再次站稳时,杯子里已经不到半杯水了,还在不停的晃悠。
走到候车室的门外,候车室里安静极了,已经听不到母亲嘤嘤呜呜的抽泣。我带着风猛地推门进去。中年男已经发出了不间断的鼾声,母亲脸上的泪痕似乎已经流干,她直直的盯着怀里的孩子。
“孩子怎么了?”我递上手中不到半杯的水。母亲听到我的声音,似乎才从她的忧伤里恢复过来。她勉强的笑着说,“谢谢!”然后她又看了看我手中的半杯水,不知什么时候,半杯水已经起了凌冻,看上去有晶莹剔透的碎块,像是一颗破碎的心。我十分尴尬的站在那里,一颗心似乎也像放进了冰窖里。母亲的一只手松开了孩子,接过半杯水说:“没关系,孩子已经睡着了,让他睡一会儿。”
村子里不时传来狗吠的声音。有时像在哭泣,有时像在撕咬,有时像是愤怒到了极点。我坐在一排椅子上,等着天亮,昏昏的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耳朵里又传来那个女人嘤嘤的哭泣声。我睁开眼睛,吓得惊醒过来。外面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张像是南瓜拍烂了的脸,那张脸因为贴着玻璃上凌花的花纹,显得十分的魔幻,像是被分割成了几个部分,上额和嘴部变态的错开。那张脸以为我还睡着,仍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我立即确定那是从城里上车就有的被盯梢的感觉,没想会带到这个偏僻的车站。他见我醒了过来,似乎十分的紧张,那张贴着的南瓜脸立即从窗户上掉落了下去。
我看了看中年男,仍是鼾声不断。那位可怜的母亲,头低低的埋着,孩子的病又发作了,在她的怀里瑟瑟的发抖。但那不是冷,是热,孩子的一张脸已经像炭火一样亮着红光。母亲已经完全卸掉了裹着孩子的包单,搭在了背靠上。
门“砰”的一声,那张魔幻的脸或许因为门口凌滑,撞着门推了进来。接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像是冻硬了的石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倒地声。然后整个候车室里都没有声音,魔幻脸尽力忍着痛苦,那张脸在睡着了的灯光下看着更加离奇。他慢慢的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的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因为扭曲显得更加可怕。不错是他,我在安康进站口看见的那个蓝色的无领衫。魔幻脸脸色惨白,虚汗直冒。包里的东西已经摔坏,一阵扑鼻的酒气从包里跑了出来。他打开包,露出肉痛的表情。拿出已经破碎的酒瓶,举着一滴一滴的把它吸吮进肚子。他喝酒的动作像是在找回花出去的钱,每流出一滴,都伸出舌头把它卷进嘴里。
这时中年男似乎睡醒了一样,睁开眼睛,贪婪的望着魔幻脸手中的酒瓶,砸了砸嘴巴。魔幻脸站了起来,望了望中年男,奇怪的是眼里蓄着满满的怒火。又望了望我,他的眼神在刹那间生动了起来,充满了慈爱,脸上还有了一些羞涩的笑意。看上去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候车室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观察之中。他从这个半夜里冒了出来,那他以前在什么地方。外面这么冷的天,他在什么地方躲着。更让我不安的是,他追着我这么远,到底抱着什么目的和不良的企图。
“有一趟火车在两点半会经过这里,因为错车会停留一会儿。”魔幻脸瓮声瓮气的,声音像是从坛口里跑出来的带着嗡嗡的回鸣。
那个孩子只有去县城才有救治的希望。但是经过这个车站的火车会允许人上车吗?看着是一个希望,其实又是一个难题。然后他四处看了看,我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坐到我这边来。怕什么来什么,他犹豫了一会,果然朝着我的这个方向走来。在离我右边一个椅子的地方舒服的坐了下来。这样他只要斜看着门口就可以看着我,而我想要监视他,必须扭过脖子,这样无端会引起他的怀疑。我往中年男的地方挪进了两个椅子的位置。魔幻脸想了想,也向我的方向挪进了两个椅子的位置。
这时我发现中年男的表情挂着冷森森的笑意。“我有办法让她坐上火车,不知你们能付出什么代价?”他这话是对那个母亲说的,也是对我们说的。他理所当然的把我们全看做了一个阵营的人。他终于要拿出他的底牌了。“只要孩子有救,你要什么都可以。”母亲的话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因为这句话的可信度就连谎话都不如。她的老公没来,谁会相信她能拿出有什么价值的酬劳。
中年男十分奇怪,看了看魔幻脸,他几乎认定魔幻脸会帮助母亲,会为了可怜的母亲拿出有价值的东西。魔幻脸似乎疲乏到了极点,坐着就开始瞌睡。被人吵醒后面无表情的望着母亲,看着母亲怀里的孩子不正常的脸色,没有任何表示。然后毫不在意的又望着中年男,半眯着眼睛。他们似乎在较量,看他们的神情以前他们可能就认识。这时孩子的喘息声加大粗重起来。中年男的眼光有些闪躲。墙上的时钟一下一下的敲着,逼着火车到来的时间越来越快。我看见时钟的分针指向了25分,还有五分钟,这辆火车即将到达。母亲的神情黯然了下去。而他们俩个拳击手正在短兵相接的较量。
“你有什么办法把她送上火车?”
“这个不用你管,我反正有办法将她送上火车。”
我突然明白了中年男所从事的职业。这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就是专门在火车站混着生活,收取费用将需要上车却没有车票的人送上火车。我的村子里就有这样一个人,他们的队伍里有扒手,有火车里的内线。这是一个并不光彩的职业。
“我答应你的要求。”魔幻脸无奈的望了望已经到达的火车。魔幻脸的脸色十分的黯然和沮丧。
火车进站的铃声响起来了,在寥廓的夜里像是冰渣硌在金属上发出碎裂撞击的清脆。
中年男神情复杂的低下了头去,似乎很怕看见魔幻脸的脸。
火车撞击了一下铁轨,戛然而止,整个车站都在这一个动作里震颤了起来。
“抓紧时间,跟着我!”中年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母亲贴着孩子的脸跟着中年男向外跑去,连搭在椅背上的包单也忘了裹在孩子的身上。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个黑影,把一个暖水瓶塞进了母亲的怀里。我注意到那个人只有四根手指,不错,是服务室隔着窗子递给我开水的男人。中年男冲到一节车厢的窗前,隔着车窗发出两短一长的敲击声。窗玻璃从里面摇了下来,中年男迅捷的翻进了车窗,值班人员推着母亲极快的将她托了起来,中年男从里面扶了进去。中年男对着魔幻脸大声道:“哥,我知道你是来找我回家的。我的事别给妈说,她有病。”
火车发出“昂”的一声嘶鸣。魔幻脸看着徐徐启动的火车蹲了下去,嘴里发出压抑到极点的抽噎。中年男望着魔幻脸,“哥,我知道你是专程从山西赶来找我回家的。有钱无钱,回去好好照顾好嫂子。我对不起嫂子,没在矿上照顾好侄子。”火车里的灯光照着他半边阴暗的面孔,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是我看清了摇起来的车窗,起满了凌花,它就和这大地上的雪花一样让我看不透它的迷蒙。
天很快亮了,魔幻脸坐上了火车。他告别时,望着我不停的道歉。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他因为那个在矿里出了事故的儿子,而打搅到我了。因为我太像他在这个世间的儿子。我能理解一个父亲,但是我不能给他安慰。我走出车站,望了望候车室,那个母亲留下的红包单还在椅背上搭着,似乎那对母子还坐在那儿,不停的说着感谢的话,不停的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