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是明朝诗人于谦著名的《石灰吟》。其实烧石灰的材料除了石灰石还有很多种,石碳就是其中一种。或者浙江杭州有石灰石而少石碳,才用石灰石去烧制石灰。在秦巴山区,石碳居多,烧石灰的材料大部分取自当地的石碳。但无论石灰石还是石碳,烧成了石灰,都是白色的,留下的都是磊落的襟怀做人的一片质朴清白。
冬天了,念这首诗,总想起一些和碳有关的往事。想起窗外朔风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想起碳匠一锤一凿叮叮当当淌着大汗敲打着碳山溅起的火星,想起乡间泥泞的土地里刨出来的一块块沾着热汗冷雨的石碳。碳是天地万物孕育出来的生命,有泥土的地气,动物的思想,植物的智慧,江河的流润,日月的光芒。碳集天地之大成,看似大拙,实为大巧。黑黢黢的身体里,有照亮黑夜驱散阴冷干寒的光芒,有雷鸣电闪的风雷之音隐隐呼啸。
地下当初不知埋藏了多少石碳,甚至比平原找出石头还要容易几分。随便寻找几处,挖上几铁镐,撬几钢钎,就能钻出黑乎乎的家伙。好一点的石碳黑中显青,泛着明晃晃的亮光,还夹杂着一点褐黄或者锈红的斑纹,像是山川地理潜在其中。刚从土里探出头来,嘟着胖脸,透着灵性,闪耀着光泽,疑似天宇即将拉开一道闪电,裹挟着万钧雷霆。让人生出畏首畏缩之心,但又忍不住想好好地抱住它,亲上一口。掂在手上轻,用扳手敲发出钢脆的金属丝竹之音。碳锤照着纹络轻轻地落下,像熟透了来不及采摘的石榴迫不及待的沿着纹络一瓣一瓣裂开,复一锤就成了核桃大小的颗粒。这种碳熬火,一天两炉,中午一炉能燃到熄灯时分。晚上一炉夜碳,能到第二天焖熟罐子里的午饭。整天屋里都像烧了地火龙热烘烘的,穿着薄薄的单衣,出着微微的细汗。碳架在炉子上,没有呛人的烟气冲鼻熏人,炸裂的爆响。燃火盖过面,跳动着长长的蓝色火焰,发出呼呼的欢悦的笑声,照得屋子亮堂堂的,脸上红扑扑的。在炉边搁上一壶水,一会儿就会咕咕的冒出水泡。有这样一炉火,晚上没事熄了灯,照样光可鉴人,省出不少的煤油。再大的雪花,干冷的天气,都会融化成三月里的雨水,洇润出春天的一笼轻纱。瓦上的冰块,屋檐上的冰棱都会化成水滴沿着瓦缝滴落在屋檐沟里啪嗒啪嗒的溅起水响,然后流进门前的小溪,涨出一河春水的丰腴。
这一炉火是太阳之力,万物之春,岁月交替。
碳在地下呆的时间过长,有的碳熏染了魔魇,身着了魔甲,变得坚硬牢固,不易破裂。又臭又硬,又匪又歹。颜色晦暗,着一副不怕挨揍的蛮横泼皮相,属核桃性,服硬不服软。见锤即溜,圆滑异常。为防碳块挨砸溜走,需用双足盘住夹紧了让它老实,再高扬起山河之锤,抡圆了膀子用霸王之悍奋力砸下,才会一点一点的裂开一小块。碳架在炉子上,不服火烧烟熏之辱,脾气暴躁的四处乱射,不注意就会暴起伤人。而且硫磺烟子十分呛鼻,要开了门窗通风透气。这种碳烧炉子要用废弃了的盆子扣在上面,给它套上天罗地网,用风罩兜头罩在上面,让它断绝逃离之望,才会服服帖帖老实起来。碳不熬火,像烧苞谷芯,一会儿一炉。火在雾起云涌中不旺不明,暗暗地,起不了生风之势,燃不起腾腾烈焰。掏出来的碳灰子外面裹着一层昏黄暗红,里面夹着一砣没燃过的黑芯。不接火,不注意就熄了,重新发炉子。这种心思不灵巧的蠢货不但是挨骂的废物,而且稍不如意还中它的毒招,让人昏沉欲呕,酸软无力。
秦巴山区,石碳比柴禾更受人欢迎。碳来得不易,经历种种艰险。而且燃火不需要随时加添。柴禾可以自己去林子里砍伐,需要了搂几捆,但是浪费木材,一顿饭就要烧掉几十斤柴禾。碳烧着比较卫生,没有烟火尘天,四处飞扬。不像柴禾,弄得衣裳头发眉毛胡子一身灰黑,像唱戏的戏子描了眉眼画了嘴唇。再不小心沾上一点锅烟,这人就像异化了的猴。烧碳的家庭基本上都很殷实,因为手头得有闲钱。像生产队长,小队会计,公家干部,都是有身份的人家。如是贫寒之家,仍是守着烧柴火的火塘,清贫的薪草加着熏烟的柴头。乡下很多村妇渣眉烂眼,眼角随时滴着泪水,起着白色的眼屎,想睁开又睁不开,就是长期烟熏火燎之故,受不了太强的光线刺激。
碳来得并不容易,从土层里挖出来是一个很艰难细密的过程。一个碳匠把碳从土层深处挖掘出来,就像一个母亲的胎里分娩出一个孩子。十月怀胎一朝临盆,有喜悦也有阵痛。碳在很深的地下沉睡,靠着土壤的毛管呼吸,和外面的天地连接,生出聪慧灵智。碳匠像一个细心的医生,提着锄刨开土层,在土地的肚子上剖开一个口子,找准胎息脉动的位置,沿着这个口子挖掘出一条幽暗深邃的洞道。再用花栎树板栗树核桃树等绵性的树做路,镶好产床,迎接新生命的到来。然后再用钢钎铁镐斩断它的脐带,分离那些缠绕它的泥土石岩,把它从湿漉漉的隙缝中取出来。
一般有碳的地方,都有浸水。碳像黑暗世界里耀眼的一株草木,闭着眼睛,坐在土地的腹腔里,经历着地下暗涌的河水一次次洗礼。它吸收着胎盘的羊水,蜷缩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方圆里,和天地交融,显得神秘而且神性。再经过一锤一钎的锤打,在电光火石之中苏醒,变得活泼圆润,调皮异常。从水里面捞出来,从土里面掏出来,不沥尽水,它就调皮捣蛋,从撮箕里面逃出去,从推车里面跳下来。没有好的排水措施,容易造成积水,给生产带来困难。地下的石碳多,经常是一晒口能挖好几吨。整山的石碳连在一起,就像站在青黛的一座山谷里,四处都是幽幽的青光在闪烁。铁镐钢钎八磅锤轮流作战,整日整夜敲得戈钺铮鸣青烟四起,火星乱射,像小孩放出的烟花绚烂多姿,萤萤的星光在黑暗的世界里四处飞舞。
碳匠看着憨,实际心思极为灵巧。机敏胆大耳灵眼尖手快脚勤。做一个碳匠既要谨小慎微又要有勇有谋。既要使得动铁锤钢錾重型武器,又要能使用推刨凿子拐子尺等微型器材。老旧的洞门这里抖抖哪里捆扎,松动了的方和隔板用钉子和拴丝套牢,腐烂坏掉了的木方抖掉。该垫的垫,该砌的砌。有碳匠的必修技能又要略微掌握一些木匠的皮毛技艺,土匠的粗通手法。没有这种智力,吃不了碳匠这碗饭。碳用锤震松了,碳匠用薅锄一勾一拉,归拢到怀面。还没裂开的,用镐一提一撬,分脱而开。镐钻不透的,钢钎拨一拨,錾子錾一錾,分裂成几大块。一离开碳山,碳匠就用双手迅疾的抱住,吹一口气,拂去面上的碳灰,露出一张青面的脸蛋,小心翼翼放在撮箕里。碳匠用粗糙的大手,又将一块一块光滑的碳码进推车里,然后带上它们奔向光明。
石碳从山里面运出来,成为增白翻新的石灰,成为升温防寒的原料,成为村子里祥和安谧的炊烟。碳烤出了酒,煮熟了食物,烧开了生活的用水。碳是平凡的,用它平实拙朴的光芒,让世界温情温馨,幸福安康。碳是多彩的,让生活有滋有味,殷实富足。
这一口洞子,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口衣食。
碳洞开得多了,地里到处都是人们攫取碳后深陷的坑,挖出的甬道,好像土地出气的烟囱。飘出来浓浓的黑色的煤烟,像是垃圾燃烧后产生的气体刺鼻难闻。地因此变得松动,易塌。土地有土地摸不透的泥性,一发脾气,洞子穿顶凹陷,或者来一网塌方,把人关在里面以示惩戒。洞子里呆的时间长了还容易落下病根,不停的咳簌,身体犯各种各样的毛病。也有年轻人身子骨好壮入牛犊,如狼似虎。由于吸的煤烟过多,落下了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碳让我们学会了敬畏。只有敬畏才有温暖,才有自由和空气。这是一个永恒的法则。这地下的石碳,让我们学会了适可而止。上帝赐予的丰富的资源,之所以可以让你使用,是因为在它许可的法则里,在天地的大道里。
这个定理,就像有的密谋,平衡着某种关系。
我怀念碳,是怀念一段岁月,怀念那一炉熊熊的碳火。我的怀念是纯粹的。
那个时候冬天的气温比现在要寒冷,风刮在脸上,像冰渣渣硌着硬硬的生疼。但穿在身上的衣裤通常只有一条绒衣绒裤套上薄薄的单衣单裤。上衣短翘翘的,疯起来,肚脐眼腰身都露在外边。气温寒冷,心里并不觉得寒冷,全身暖融融的,只觉得雪下得不够深,风吹得不够猛。雪下着嘻嘻哈哈的笑声,发出叽叽吱吱的欢鸣。手脚冻得通红,吸噜着鼻涕,也不肯到屋里烤一烤碳火。晚上洗脚,父亲总能从脱下的鞋子里面抠出一点雪渍,袜子挤出脚臭的味来。泡了一天的脚板晾出来,脚底是一层薄薄的白皮。睡觉后,父亲把鞋袜搁在炉子边上,早晨起来又是干爽爽的了。因为有一炉好碳火,父母就随我们由着性子嬉闹,在雪地里打闹出一片鸡鸣狗吠鸟啼的生气,摔出鼻青眼肿伤筋动骨的淘气。
碳火炉子是黄泥糊的,放上一些盐,揉出了粘性,摁在炉壁上。炉面的地上铺有青石板,用来煨茶煲汤。炉眼先用钢钎和铁勺掏出一个雏形,底部留下一个炉门,两个人合抱着粗圆木哼哧哼哧费力的插进去凿通,向四边靠一靠,炉壁变得瓷实。再用抹子抹平搪滑。炉口的面糊的大,燃的火就大。农村讲的是火大人畜旺盛,为了讨个好口风,这火烧得越旺越好。勤俭节约的人家在别处俭省,这口碳炉却是烧得越大越好。“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红泥就是这种泥高温烧烤后的颜色。
农村家家都有碳炉。家户人家屋里生了火,才有起到,留得住客。火烤得发热了,出去透透气,伸伸懒腰,这透出的气里就显摆着有一炉旺火的味道。炉子熄了火,就好比灶膛没有了炊烟,人户没有了生气。这人不但寒酸,而且是一个扫把倒在门槛边上也不愿意弯腰拾起来的闲散懒汉。不但客少,老鼠的磨牙的声音也很难听到,来的一只狗也是斜着眼睛往下看。畜生和人一样,走的是旺家门,高看的是勤快人家。有火,才会有狗有鸡有猫互相撕闹。狗才会在板凳下舒服的趴伏着,在人的屁股下安逸的半眯着眼睛,呼出满嘴的狗热气,添耍着狗舌,馋涎着罐子里炖着菌子的肉汤。猫才会安详的蹲在炉边用爪子搔搔脸,打着盹。有一口炉子,客人来了喝一口热茶方便一些,放脚的地方不至于受了伤寒。煮猪潲炖肉蒸馍,一边烤火一边就跟着熟了。
农家的碳炉子没有闲着的时候,炉坑里面生豆芽,生麦芽,窝豆酱,来得快。或者炉边生甜酒,做霉豆腐,不要几天就起一层绒绒的白毛,就有了酒味和霉豆腐的香。小孩多的人家,炕尿布屎片,尿湿的铺盖架在风罩上,一会儿干爽爽的。遇着连阴雨,小孩的换洗衣服换不过来,搭在火炉屋里的晾衣杆上,第二天起来,衣服摸着像棉缎软沓沓的舒适,有羊绒的手感。穿上这样熨帖暖和的衣裤,小孩子就少了夜哭啼闹,见人笑呵呵。碳炉一年四季都烧着,家户人家用碳的量就很大,碳跟着涨身价,销量好,盈利快。职业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有人需要,只要随时有人求着,就是一个碳匠,就跟着有了脸面。
房子外面成了一个封冻的冰窖了,在屋子里坐着没有什么比拥有一炉旺火更幸福的事情。在屋子里架起像烧窑的一炉碳火,守着炉子,暖洋洋的打着舒服的哈欠,这个冬天的日头就不觉得漫长。火小了,做什么都觉得紧巴巴的,缩着脖子跺着脚,冬天的日子就不知什么时候能熬出头。
由于碳来得不容易,很多人家在碳烧过后,会用碳锤敲去外面烧过了的一层红灰,剥除黑芯来,又架在炉子上燃烧。烧过了的碳果,倒在受潮的地面缠一缠吸水,倒在雪铺满的路上防滑,放在墙角面上掩稻谷草,放萝卜防冻。
碳匠在村子里和骟匠篾匠土匠木匠一样是个很受人尊敬的职业,有人递烟,有人端茶。人远远的看见了,就有人点头,热情地打招呼。坐席坐上位,劝酒的轮流上,吃鸡头,吃猪肘子。我想当碳匠,父亲斥责我没出息,财幺叔说,来,来,来,你什么时候能吃下三大碗饭了,扛起这把锤子了,我就带你这个徒弟。
小时候觉得碳是好东西,能烧上碳就不错了。后来知道了还有高一等次的煤。碳和煤是同血同宗的一家人。煤位于更深的地下,碳在地皮的浅出。但是烧煤的瞧不上这个碳疙瘩,嫌弃它。煤块比碳高了身份,就像碳比柴禾高贵。煤相比碳,不用锤砸,没有碳果,一直烧成灰,少了浪费。而且燃得快,少烟,但是比碳贵上一些。有钱的殷实之家过年或者娶媳妇才会买上一车煤,来个有身份的客人烧起火脸上会光彩一些。煤在地下是氧化好了的,碳是半氧化的的产物。煤是马,碳是驴。煤是娘胎里发育完全了的,碳是在娘胎里带了畸形。一个生下来高贵,一个生下来命贱。吃一个奶的同胞,也有高下三等。但是我喜欢碳,碳在最艰难的岁月带给了我们欢乐。碳让我感到踏实舒心,这是煤所没有的。
现在农村和城市一样,用电、煤气和煤块。而石碳因为硫磺烟子太重,不环保,也没有现在的燃料方便,就没有人破土取之。再说现在政府严禁到处挖土,破坏生态,碳洞子就关闭了,用石头垒了口,栽上了退耕的树。几年前回去时,树已经葳蕤茂密,成了一片华荫如盖的森林,再难找到一口裸露的洞口。碳匠这个职业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碳在土地的深处,哪里才是它该去的地方,煤以后也要回到同样一个地方。
碳是故乡留在心中明亮的温暖,是来自土地内部涌动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