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姓氏把祖母喊嬷嬷,把祖母称作嬷嬷的很少,整个村子只有两个姓氏把祖母喊嬷嬷。嬷嬷脚上平时穿着一双圆口领,尖角形,弯弯的灯草绒布鞋。嬷嬷个子瘦,身子薄,背有点驼,走路落脚轻,步子碎,一踮一踮的。嬷嬷的这双脚,让她担不起一桶水。
嬷嬷说话不断地喘气,不停的咳嗽,声音嘶哑,像是僵了的门擦着门墩嘎吱嘎吱的带着摩擦的阻力。嬷嬷的身子漏进了风,只要变天气温下降,就折磨着骨头发出嚓嚓的响声。爷爷的耳朵有些背,嬷嬷说的话他大多要嬷嬷大声的再复述一遍,两个老人相距的空间里似乎隐藏着消音的一种物质,嬷嬷努力放大音量,爷爷仍是半清不楚。
嬷嬷经常去地里找些野菜补充短缺的粮食。运气好,费些功夫在田坎沟角能找一点纤细矮小的零星的野菜,刚刚能掩住不宽的篮底。嬷嬷的这双脚不奢望找到粗壮肥大的野菜,只要不打空手,能有一些收获就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
嬷嬷喜欢吃救兵粮,吃烂了的洋芋,吃艾蒿。救兵粮用石磨碾细,用葫芦叶包了,窖在火坑里,吃着酸涩难咽。烂洋芋是在地里受了损伤破了皮,浸了水,在土地里发热霉变了。挖回来,嬷嬷舍不得扔,一个个挑出来。艾蒿是合着包谷面搅糊糊,放上一点盐。嬷嬷吃蒿枝面糊糊不要菜。嬷嬷吃这些东西特别的津津有味,特别的香甜。似乎嬷嬷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一块土地,能把各种东西在泥土里完成从消化到吸收的轮转。吸收新鲜的空气和水分后,又长成植物和庄稼。
祖父五十岁后,给他的三个儿子分摊了赡养的义务,每年需缴纳三百斤玉米。后来,祖父就安排过轮子,每个儿子家十天。嬷嬷责怪祖父说,自己还能动,不要给后人摊派负担,他们家孩子都还小。嬷嬷在过轮子后,干不了多少事情,暗暗的愧疚,总觉得自己吃了闲饭。我上学时,每天早晨嬷嬷第一个起来,掏火炉坑,烧铁壶里的水,涮洗锅灶,淘米洗菜,给我做早饭。嬷嬷的心思特别的密,假如她的某个媳妇当着她的面吵了孩子,嬷嬷就以为是媳妇含沙射影在指向她。这个时候,嬷嬷会给媳妇赔了笑脸说,孩子还小,吵他干啥。说完就佝偻着身子将眼面前看得见的活儿一样一样拾掇。
母亲从地里搂一捆大豆回来,或者父亲背一背篓洋芋回来,嬷嬷就立即提一条小板凳剥豆子,刨洋芋。嬷嬷特别喜欢小豆麦子收割的季节。小豆回来需要剥,小麦需要淘,需要不断的翻腾晒干。嬷嬷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多做一点活了,可以为家里分担一些负担,阴霾愁云里终于舒展了眉头。为了嬷嬷,母亲有时把能立即做完的活故意留一点轻松的剩下。
我记住嬷嬷的那双小脚是她过轮子后。嬷嬷是我的第二个嬷嬷,没有生养,她心里有些阴影。再说随时咳咳吐吐,觉得别人会嫌弃她。洗脚洗脸都有自己一个专用的木盆,用了也是搁置在一边。由于白天翻腾麦子累得疲乏了,嬷嬷起身难动,起来行动很艰难。母亲让我把嬷嬷的脚盆端到火炉边,倒了热水,让嬷嬷泡脚。嬷嬷要在一边去洗,母亲说,疲乏了就坐这儿洗吧。嬷嬷见母亲执意这样,就安安心心坐下来,脱掉鞋子。嬷嬷的裹脚布是一绺很长的白布,解了一层又一层,繁琐冗长,那样长长的裹脚布足以把一个人捆成一只透不过气来的茧蛹。脱去裹布,嬷嬷的小脚拇指和无名指紧紧地连着,似乎天然的长在一起,无法掰开。脚背弯曲,微微的隆高。脚跟窄,厚。整个脚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嬷嬷撸起裤腿,膝盖以下的地方肌肉干瘪牵不起一层皮,蜈蚣一样弯弯曲曲的血管变得瘆人的乌黑,爬满腿肚,狰狞可怖。嬷嬷一边把水洒在脚杆,一边用手擦着。随着她的手上下的擦动那些弯弯曲曲的血管,像缠绕的爬虫在不停地蠕动。我一直以为嬷嬷的鞋子里藏着一个秘密,没想到这样让人惊恐。
嬷嬷到我家,幺叔不足一岁。嬷嬷一泡屎一泡尿带大了幺叔,接着带她的长孙。哪家有困难,嬷嬷就特别善待谁家的孩子。嬷嬷似乎没有娘家人,从我记事起,直到嬷嬷七十岁后,才有两个自称姓袁的问着路来到我家。嬷嬷那天特别的兴奋,终于有娘家的亲人来看她。嬷嬷拿出多年存下的几块钱的积蓄,买了大米和粉条。嬷嬷激动地拉着亲人,从上到下,细细的瞅着,一遍一遍打量,问他们的父亲母亲以及祖上。嬷嬷拉起大襟衣褂擦着眼角,问二哥还在么?她想要在两个娘家的人身上找到多年未见亲人的影子。
嬷嬷和祖父过轮子后,父亲他们三弟兄虽离得不太远,但对于嬷嬷仍是一个难题。在我家轮子满了,嬷嬷一大早起来,捆扎了衣裳,提着鞋子,提着一个大包裹,拄着木棍,像是去一年半载回不来的远方。母亲有时候看着嬷嬷行路艰难,让我送嬷嬷一程。嬷嬷背在身上,轻飘飘的,似乎只要来一阵大的风,就会从我㧽着的双手上吹走。
嬷嬷过世后。祖父没有让嬷嬷在家逗留一晚上,她所养大的孩子大多也没有看上她最后一眼,就像去那家过轮子一样提着衣服和鞋子,悄无声息的就离开了家。
嬷嬷从嫁给祖父,就再没有回过娘家。
嬷嬷的脚,是嬷嬷一生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