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锄头

惊蛰前后，母亲忙着生豆芽，推豆腐，炖肉，烧合渣。父亲忙着备粪，请锄，灌酒，买烟。一切准备就绪，一大早锄就来了。锄都是好锄，一把锄能当几把锄使。母亲早准备好了早早饭，午饭，特午饭，晚饭。请的锄看着母亲这样周到，立即吆喝着择种的，背粪的，丢粪丢种的，拉绳带尺的，大喝一声就急急开锄了。一时间角锄板锄薅锄锵锵嘁嘁锵锵，金戈铮鸣。挎篮背篓撮箕团团转转团团，劲歌辣舞。锄落在土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都争着迸出来,各种各样的叶子都挤着冒起来。这一把锄就是春天的潮汛。

在我家，父亲就是一把远近闻名的好锄。换工搭伙，都争着相邀。但父亲不是能与自己锄头相匹配的人家一般不去，大多时间只经营自家的几亩田地。用锄的父亲是一家的主心骨，家里缺的东西都要凭着这锄刨出来。父亲和锄头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的身子也是血肉相融。锄头宁愿缩短自己的光阴，把时间多分一点给父亲。锄头心疼风里来雨里去的父亲，愿意为父亲的汗水吃些苦头。父亲与锄头打了一辈子交道，锄头就是父亲的一双手，是父亲形影不离的伙伴。父亲手起了厚黄的老茧，锄把也四分五裂的开出了花朵。父亲的汗渗进了锄里，锄的痕迹烙在了父亲的手上。锄和父亲在一起，从气味里再分不清是父亲还是锄头。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时刻捣鼓着锄头，那儿钝了那儿松了，什么地方需要扁，什么时候要换卡子，锄头常被父亲敲得叮叮当当嗡嗡不绝。一把锄头就这样在父亲手里翻来覆去被打磨得锄把溜滑，嘴尖片薄锃光明亮。人勤快了，普通的锄头也散发着幽冷的肃杀之气，刃快锋利，寒光森森，令地里的乱草簌簌胆寒。父亲只要举起锄头，地里的杂草就吓得两边倒伏。所过之处，白烟四起，风尘滚滚，杂草无不齐刷刷纷纷避开，点头哈腰心悦臣服。我明白杂草真正畏惧的不是锄头，而是父亲日复一日不分时节，一万次一万次经久不息的重复。再疯狂的草，在这锄千百万次的动作里也长不了多高的势头。父亲的这把锄头就凭着这一千次一万次愚公般复而往返的机械劳作，撮泥担土耕耘播种。

我家的锄头整齐的摆放在一个墙角，有角的角锄，有板的板锄，有铲的薅锄，有点尖的点锄。这些锄头看见父亲，就两眼放光，精神十足，像大姑娘一样争先恐后向父亲示好。父亲眯着眼一眼扫过，找到一把乘手的锄，这锄就亮光闪闪，得意非凡。我们摸着这些把锄头，能感觉到父亲臂膀的体温，我们常常把这些锄头当做了父亲的臂膀。

父亲是威风凛凛七尺身躯的威猛壮汉，沉甸甸的角锄在父亲手中像面花儿一样使得团团转。陕南山村的地不比平原，坡度大，石头多。整地得一边挖，一边注意避开石坷，以免伤了锄，震伤了手腕。还得防石头滚下山坡伤了路人。父亲充分发挥角锄勾拉撬的功能，一挖一撬一提一敲，就正好避免了意外的风险。角锄不怕土厚，只怕土薄。土厚出食，长出来的庄稼做成饭，不但饭香，口感好，就是饿了还能坚持干完手头的活。土薄伤锄，土瘦苗稀，出来的粮食欠一点火候，出笼的饭香淡，饿得快。挥不了几锄，就心慌意乱全身发软打颤。由于父亲常年劳动摸透了地每一处的地理情况。那一处要补肥，哪一锄该是重锄，那一锄该落轻锄，旮旯角落该种啥，以及土肥强弱，父亲心里都有一本清楚明白的算计。每一锄出去，火候拿捏得分毫不差，都能照着关键处发狠用力。整个动作简洁连贯一气呵成，即整好了地又不伤锄。看父亲劳动，就像一位琴师在弹琴。

春天下种拌粪父亲用板锄和薅锄。什么样的种子需要什么样深浅大小的窝，就在这板锄出去的力道上。开春天气乍暖还寒，种子落在地里坑要深一点，力就要大点，抡锄的跨度就要开一点。双手一前一后捏在锄把上，锄头落出去，再往怀面倒一倒，这坑不但深而且坑面大。如果是回茬或者天气热了，种子的坑就要浅，锄抡的跨度要小。两脚平开，落锄要轻收锄要快。父亲在地里下种的动作有时候像一张弯弓，拉得满满的射出锄头这把羽箭。射出去的箭都在土里发芽，花开。有时像一位投掷手，投出去的每一锄都能清晰的听见在土地里的回响。父亲说，铁匠打造板锄铁板的时候，所铸造的尺码是以窝子的最深度为标准的，下种的深度不能超过板的长度，否则不易出苗。种窝的深浅是跟着季节变化走的。至于怎么掌握，全在一个经验上。这些道理来源于一个长时间的总结，然后农人再把这些经验告诉铁匠。铁匠再经过加工，就锻造出了一把完美的锄头。我再看着锄头，这锄头的长度就是时间无法测量的长度。锄头的重量，是一岁一年生命不断流逝的总结。

我跟着父亲学会了一些种植的经验。板锄下得深，薅锄掩土就要去得厚。板锄下得轻，薅锄就要去得薄。父亲的锄好像生着触觉，能感知到季节的远近，气温的高低。窝子的深度到了合适的位置，不再往下多上半寸。薅草时好像长着眼睛，再隐蔽的草都避不开明晃晃的锄头。锄落在连着苗根的草上，锄尖斜着一剜一带一提，就像医生高超的手术刀，草锄了，根不伤半点。父亲说幼苗阶段，人要集中精力，心要细，手上的力得收着去。而且苗身子骨弱，完了要煨蔸，给苗加厚的衣服，否则容易伤苗。薅草时，还要兼顾着查苗，少了苗的要用点锄补。漏一株，不但少了苗，草也长得快。草茂根深，要先打，打倒了才下锄，否则草反过来会伤手，会误铲了苗。庄稼茂盛了，重点照顾行子，保证庄稼空气疏通，便于吸收阳光，利于授粉挂果。跟着父亲走在地里，感觉父亲的每一锄不是落在苗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

人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粪全要锄头带着。离开了锄头，再好的肥料也出不了肥力。春耕秋收，置一把钢火好用起来顺手的锄头是开年第一件要着手准备的事情。锄好力好，庄稼都透着肥足苗旺的劲儿。这把锄头就是金锄头。锄头质量太次，容易缺口，卷刃，经不起打磨，做活得处处提防锄头损坏。使起来不能得心应手，这活儿做着就不顺心，让人气胀，务不好庄稼。父亲的角锄是五斤半的大家伙，身子弱了吃不住。薅锄板锄也是没有一身好筋骨使上小半晌，就手臂酸痛。乡村的人看一看锄头，掂一掂，就知道这把锄把式有多厉害。遇到好锄，就会令人肃然起敬。连带着对这一家人生出敬意。

锄闲置得久了，骨松架散，齿疏牙豁，心慌的生锈。人勤锄头亮，人懒锄头锈。生锈的锄没有了锐利的牙齿，萎靡不振，板结一点的地就咬不动。父亲空闲时，就扛着锄，把我们上学的路铲得宽阔平坦，把排水沟疏通。父亲说这样他才放心，路边藏不住蛇，下雨天水不会在路面跑。有时间了，父亲还会提着锄帮着别人干些繁重的体力活。父亲说锄不能闲，得一定要找事做。无论公益事还是自家事，把锄头用上几回。锄头在父亲的手中，尺长的身子日削月割褪去自身的重，去掉了多余的赘肉慢慢变得精瘦，全身就只剩下线条有力棱角分明的腱子肉，更加彪悍威猛。就是不用，让人瞧着这锄头就是顺眼能出力的好家伙。

父亲的锄头晴天被父亲流出的汗浸得溜滑，照得见日头和树荫。敲着锄把听得见鸟鸣声声，抽穗扬花瓜熟蒂落。下雨天落着重重的水汽，看得见父亲一蓑烟雨的背影，听得见泥土咕咕的喝水禾苗滋滋的吮吸，听得见呼啦啦的风吹树动。下雪天感觉得到一身冰凌雪花的刺骨冰寒，人稀鸟绝的萧瑟。锄是春天的阳光，夏天的阴凉，秋天的稻香，冬天破冻裂地的犁铧。锄头里，父亲在烈日酷暑下播种，双抢。战雨天斗晴天和时间一路赛跑的忙碌。披星星顶月亮不分白昼的操劳。闲下来了父亲就扛着锄头加宽沟渠，修葺乡道，翻建圈舍。锄常用常新，亮光闪闪，在父亲的手中就泛出清冷的寒光。到翻冬地时，锄就修出了一口好獠牙，咬得动结板板的土。到冰封地冻时，能破开冰冻，咬得碎瓦片里浸入的烈烈干风。

锄有几把，武艺有几般，每一样锄头在农忙时节，都要拉出来遛一遛，过上几招，见见风，见见雨。翻地，落种，拌田，锄草施肥。只有经历了风吹雨洗，严霜烈日，派上用场了，锄才能挑起每一项农活的大梁。

锄在村庄里酡颜了新绿。坡上的山楂花，迎春花开了，父亲捏着锄，就把这个春天握在了手中。锄头一锄一锄紧跟着过日子，这日子才越过越滋润，越来越敞亮。父亲一锄一锄伺弄着庄稼，把山伺弄的一点一点蓊郁起来，河流一天一天丰腴起来，天空一天一天明亮起来。庄稼赶着个儿生长。锄变着法子给庄稼喂饱吃的喝的，锄恨不得把所有能增加肥料养分的碳铵尿素人尿猪粪都垒在庄稼蔸蔸上，让庄稼长粗变壮。锄头把庄稼兴得葱茏蓊郁葳蕤茂盛，锄草变的急迫起来，草盛庄稼瘦，草弱庄稼强。稍有差池，水肥都会被乱草拦路打劫。锄过草，这一季旺草就蔫巴巴折腾不起多大的水花，锄算计着每一天的日落日出，气温差异，地里的庄稼就不会亏待了锄头。年年都有剩下的闲粮，这锄就会被人看重，有了地位和尊严，就会被人争着相请。

秋天过后辛苦了的庄稼人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口气了。但父亲依然忙碌。地里空闲下来，锄抷抷土，种上萝卜，点上白菜，冬腊月就能吃上新鲜的青菜。年景收割了，锄头仍需要起早摸黑勤劳苦干的劳动。檐沟堵了水，厚雪压弯了檩，墙角漏了风，这把锄头，就是大梁上能扛着风霜雪雨承担着房子重量的楼栿檩料。

锄长年累月含辛茹苦，再好的身体也有弱下来的时候。父亲的锄头挖泥夯土，身子越来越孱弱。但我们上学的路越来越平坦宽阔，生活一天好过一天。锄把他的青春给了我们，自己慢慢失去了力量，一天一天的衰老，步子一天一天慢下来，腰一天一天弯下来。我们却正一步一步远离着锄头，逐渐的忘记锄头。不知道父亲是否伤心，我们再不重视牵挂这把他引以为傲的锄头。我们手里有了电脑和手机，乡村土地上的好多事情都在被我们忘却。

父亲年老了，仍丢不下锄头。用不了大锄头，就扛着小锄头在地里劳作。累了，就拄在锄把上歇一口气。或者坐在锄把上，轻轻地缓一口气。这个时候，锄头就是父亲的一把拐杖，支撑着父亲逐渐老去的岁月。锄头放在墙角，长时间没有用了，年老的父亲依然过上一段时间会把每一把锄头拿出来修理得明晃晃的锃亮，看一看落在锄把上的光阴。父亲仔细擦亮锄头的过程，是他回忆往昔岁月的过程。锄头的历史就是父亲的一生，父亲的一生都铭刻在哪短短的锄头上。现在我每次看见躺在墙角无人问津的锄头，就想起父亲扛着锄头劳累奔波的一生。这把锄头，把一生都用在了为我们铲除杂草，填坑补平的的路上。我感恩锄头，感恩父亲。但我们做不了让父亲能坐下来缓一口气的锄头。

锄头是父亲一生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