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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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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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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很近


人群里无法区别谁是真正的病人,看到的都是人的另一副面孔。人们以自己的虚伪掩藏着真实,给这个世界虚幻,谁也无法认清别人同样认不清自己,辨认出真相。

病人以旁观者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看世界,看到的都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缺陷。一个有疾病的患者,世界在他眼中是阳性的携带者。病人经常戴着口罩面具,世界和他隔着一层雾霾。别人看他,无法看穿他内心的隐秘和阴暗。他们悄悄的无声的传播着病菌,包括诅咒和流言。这种无声无息的病人是可怕的,你不能完全判断否定他会不会遗祸江东。一个正常的人,是不想别人发现自己疾病的,这是个人隐私。就如我经常性的鼻血。流鼻血不好,是大病的前兆。我一般用偷偷处理的方式来销踪灭迹,不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亲人。他们担心,我则诚惶诚恐,浑身不自在。又怕别人害怕我的病传染给他,那一幅避之不及冷若冰霜的面孔。病发作时,我像一只土狼会去一个偏僻的小河里,双手高举,投降一样抬头仰望着身体里出来的恶魔。在这无人杳至的地方,没有人发现我的卑鄙无耻,我可以向全世界投降,丢失自己的尊严,订立心灵契约。我对着这个魔祈求讨好,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像小丑一样表演,贩卖自己的灵魂。但这个魔鬼有时要价太高,不仅仅要我投降,还想拿走我一切的时候,我就不干了。我可以不要尊严,但绝不能丢掉利益。我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博取别人的欢心,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没有利益,就没有谁会无端去装孙子。我承认我不高尚,而且无耻,和许多心里有病的人一样龌龊不堪,满足的是能把自己的病菌不断的传染给别人,把魔给的痛苦偷偷的施加给别人,而让自己减轻一些痛苦。我喜欢在热闹繁华的地方坐在餐馆里用餐,丢掉碗筷,然后密切关注着这副碗筷能被多少人使用。我在街上随便吐痰擤鼻涕,然后观察被风卷起的病菌会飘向多高的天空,将自己的隐疾带向四面八方,让健康的人成为和自己有着同样隐疾的患者,而自己躲在一边暗暗称快冷笑不已。

病人是这个世界的隐者,他在寻找更多的同类,他伺机将自己的病菌传给那些给自己冷眼不屑的面孔。他们和病菌一样生活在阴暗里,发霉的粮食里,他们力求世界和他们一样痛苦。

我有一副有病的身体,魔住了进来。病菌越来越多,它们像蚂蚁一样在我身体里啃噬,像乱草叶子在我身体内腐烂,发出恶心的臭味。我担心自己会挂掉,我得让人将身体内的恶魔驱赶出来将它毁灭。坐在人来人往的白色世界里,福尔马林漂白粉的味道提醒我这里不在意谁谁是一个病人。这是一个真正病的世界,这里讲究人一律平等,我们都坐在这个世界的中央,轻松自如的交谈,进进出出不同的房间,不同的生死之地。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无需防着谁。大家都一样,来到这里都在和这个世界进行着一场对抗。上帝要收走生命和时间,我们则想尽办法让时间的脚步变得缓慢。这是生死轮回之场。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窗外,人人都带着口罩在流动的空气里呼吸,身着白色的服装缓慢拖沓的在时间里走着。我盯着大堂的钟,九点到十二点。我将自己的籍贯职业年龄包括身份证件以及自己的一切隐秘甚至生命都交付给了一双陌生的手。我第一次丢失了自己,我第一次相信上帝,在上帝面前我是一个透明的存在。我因为相信这个世界的秩序,所以我交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财产,寄存在厚厚一沓档案的夹层里,托付给一双无端信任的手。

我的身份完成了转换,从一个自由行动者到遵守秩序的被监视者。我短暂的失去了自由,所有的吃喝拉撒呼吸吐气都在严厉的监控下,我甚至被剥夺了承认自己身份的权利。我承认我是自己,但已经不被这个世界认可。对于这个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神祗能看透很多能预见的未来,而我已经被排除在世界之外,所以神祗必须神圣严肃,不再承认我的权利。幸亏妻子快要到了,她还在人间,她能坚决的执行我现在这个身份不能完成的所有事项,包括承认我的身份,而且具有多重的法律效力。现在妻子就是我的手,我手中的笔,我上厕所的蹲便器,我饮食的炊具,我说话的嘴。晚上十点多了,神祗严肃的叮嘱了妻子注意事项,疲惫憔悴的样子看起来像受难的耶和华,然后像耶和华一样走出了诊室。妻子怕灯光刺了我的眼睛,拉灭了灯。在黑暗里躲着,能免疫一切阳爆阴毒的附加伤害。我见妻子坐在那儿说话伤心,想起妻子一路两百多里奔波下来还没吃一点东西,忽然觉得对不起她,是我身体内住进的恶魔对不起她,我更加仇恨我心里的魔。我承认在这之前我心里并没有完全认可妻子,她在我的心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她现在一定是我唯一合法的妻子,没有之一。她是我唯一的稻草。我劝妻子吃点东西,妻子小声说不饿,替我卷了卷被子,倒在床边打起了呼噜。急救室里十分的静谧,我睁着眼睛,听着点滴滴答滴答的声音,流进我的血管,滋润着我快干了的五脏六腑,想这黑夜会不会是另一个魔将我吞噬。如果再严重一点,我怀疑自己是否挺得过这漫长的黑夜。魔让我生出奇怪的想法,假如魔施展移星大法,将我身上的魔转移给妻子,我的身体不再有魔,但前提是我必须要用一些阴谋诡计来引诱妻子。魔用它充满诱惑的声音蛊惑我。我不但的动摇,我的心里接近崩溃,我几乎有些跃跃欲试了。然后听到了门外走廊上有人轻声说话的声音。有人在低低的啜泣,有人在焦急的打着电话。似乎是联系车辆。有人推病床出来的声音,小小的床轮子在寂静的夜里擦着走廊的地砖像是在给黑夜说着一些秘密。有人烧纸,有人在四处走动。火纸烧着的烟味从窗户空隙里溜了进来,那一缕火纸的青烟里似乎藏着一个不愿离去的魂魄盯着我,让我恍惚身处在某个祭奠的地方,我知道上帝又接走了一个他的孩子,而魔让我如在迷幻中夜行。

妻子这时突然迷迷糊糊的醒了,她惊慌的看了看吊瓶,十分意外自己怎么会睡过去。然后她就一直注意着吊瓶,一会儿又咕咕的说着孩子在家怎么样了,有没有做完作业,有没有在他三伯家睡觉蹬开被子。我说你明天回去吧,走了儿子没人经管。妻子嗯了一声,说明天再说吧。我拍了拍妻子的背,让她不要心焦我和孩子,一切都会没事的。妻子摁响了换药的铃音,药快完了的警报嘀嘀的亮起了红灯,在灭了灯光的病房像游戏头顶上面的那条红线那样醒目的闪动。而我已是满头大汗,我差点坠入魔的彀中,我怎么能对妻子有这样卑鄙可耻的念头。我让妻子远离我,我怕自己把持不住,对妻子暗下毒手,因为我感到魔离我的心脏只有不到一微米的距离了。神祗给我换药,我乞求神祗把我的手捆得紧一点,这样一动就免不了锥心的疼痛,在我不能自已向妻子暗下毒手的时候,能让我从魔的麻醉中醒来。

神祗叫我转院,我知道耶和华让我去强度更高的地方接受苦难。他是神祗,他不会盯着我的钱袋,他是真心的。喝了一点苏打水和微麻的药,几分钟后,感觉自己像是被谁悄悄电击了一下,一个长长的管子像一条冰凉的蛇爬进喉咙,又从喉咙带着咻咻的钻头探进去。我有点麻迷,大概是不知从何处跑来的蛇把我的嘴当做了大地的穴口,它们从我的嘴里钻进去,去勘探,勘测,好像那里面有无穷的宝藏。我潜意识里觉得有些疼痛,才知道这不是洞穴,是我的身体内部,一条蛟龙一样的异兽进入了我的内部。它们在胃里翻江倒海,天翻地覆。诊断完毕,又喝下一些微麻醉的药,在医生不停地指挥下侧身曲腿扭腰抬头后仰的摆着不同的姿势。然后扭来摆去,挎衣脱裤,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赤裸裸的摆在聚光灯下。而且通向光明的大门也被人推开了一丝缝隙,走廊上的病人能毫无遮挡的看见一条案板上正在屠宰的鱼。而我看见有很多肥呆呆的鸭子蹒跚着走动,猪游来游去,疯狗在天上跑来跑去。我知道是自己的视角发生了移位,或者我的大脑有了短暂的短路。

这个世界实在是一个让人心里不正常的地方。我怕听见神祗嘴里吐出一些让我如伏刺芒的词汇。虽然刚进入初冬的天气,西安已经冷了,病房里烧起了暖气。普通的病房是四个床位,病重一点,就上一层楼,特重的病人在最高的一层楼。越往上,越安静。病不重的也有住在上面一层的,那上面有一个单间,平时从不开放。据说是西安城里特别有名的一个作家随时要来休养,全院的光芒都聚在了那一个点上。住在一层的,都不想往上一层去,上去一层,住院的费用就多一点,病更危急一点。一层一层往上去,说明身体正在逐渐丧失一些正常的机能,临近腐朽干枯。腐朽的河堤洪水来得猛了,抗不过去,就要溃堤泄洪。陪床需要二十元的一个床位,妻子不舍得,她平时攒的钱都被耶和华拿走了,鼓鼓的钱袋越来越干瘪。她就倒在我的脚边合衣休息,闭了眼似乎又睁着,特别的警醒。我有一点响动,她就会爬起来询问我哪儿不舒服,是不是要上厕所。摸摸我的身体,是不是发烧了。这让我十分的反感,妻子也太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了。她不经过我的允许,在医院外去买桔子,牛奶,自作主张的去食堂多要一罐排骨汤。我大声的吼叫,你不知道我不需要这些食物吗?孩子才需要这些食物!

每天总有打点包袱出去的人,有的重新走进人群里,有的是被人抬着往高层攀爬,有的被人用白布遮了,抬开了人间。出去留下的位置,立即有人进来填补。进来的有十几岁的少年,有青年,有中年,有老年。进来时笑嘻嘻的,住进来顿时就蔫了。病房里一层一层愁云笼罩,凄凄惨惨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冬天。当然也有人笑,笑自己身体里没有那一头魔的怪兽,极为舒畅的欢笑着抬头挺胸的离去。我不需要陪床,我撵走了妻子。快过年了,得抓紧置办过年销售的年货,挣上一笔。家里有上一年级的孩子,商店需要经营,七七八八的事情,临近年关该收的账要收该还的要还。过了年再还,虽是还了,但仍是减了做人的分值。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一切,刚死去的人和活人又有多少区别?只是活人多一口气而已。活人走在白昼的光明里,死人走在黑夜的世界里。活着的叫人,死了的叫鬼。我对死人生不出恐惧,人总是要经历一个生与死的过程。就比如我躺着的这张床,不知死过多少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所以我依然舒舒服服躺在死人的面上。这样想着,感到灵魂正在离开肉身向空中飘去。似乎有一些牵念,还有一些人世间的事情没有做完,又晃悠悠的回来。英国夏洛蒂.勃朗特人们能隐藏心灵的疾病,但侵袭肉体毁坏官能的疾患却是掩盖不住的。是的,人无法掩藏衰老,掩盖流失的时间,掩盖不住一天一天临近的死亡。人总是要和魔这个伴随自己一身的怪兽分离的,而魔又会去夺舍另一个躯体寄存自己的灵魂。这是唯一的真相。

阳光好了,我会偷偷走出医院,沿着向南的向北的街道胡乱的瞎走。或者越过斑马线向东走着走着又掉头往西,空着手无数次进出于超市。有时候走着走着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在梦里曾经路过。但我不会在人间迷路,因为我来自人间,我总能回忆起人间的味道,人间的巷陌街道。不想走了,我又沿着记忆里的街道往回慢腾腾的走着。好奇心驱使着我在某个下午,绕着街道走了很远。在街邻近的门外看见了许许多多进进出出的救护车辆。突然看见了一个相识的护士,她笑着的脸立即冻起了风霜,命令我赶快进去。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怪物怎么会带着病满世界疯跑。我嗫嚅道,这是哪儿?这不是我住的医院。她像怪物一样看着我,你没出来过,这是医院的后门。我绕了一个圈,自以为走了很远,离人间很近。但仍是回到了出去的原点,离人间依然遥远。不同的是从前门去远方,从后门回到出去的地方。这条名叫医学院的街道两旁栽满了很多的梧桐。梧桐在西安灰蒙蒙的初冬里,没有一丝秘密,藏不住一只鸟儿,甚至一片树叶。树身像是被尘埃蒙主了眼睛,呆呆的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着,显得无神而凝滞。园林工人为了树的健康,在每一棵树的腰身吊了一瓶注射的药液,像是医院装不了的病人,站在走廊上排着队伍输液。这里曾经是皇城,每一棵活着的树都是历史,每一棵活着的树都可能有病,每一棵树里边都寄存着一只来自有了人类历史就繁衍出来的魔。我不胜唏嘘,那个时代,已经有了魔,因为那个时代,已经有了人。

医生催我出院,小护士说,你已经不需要住院了,只需要注意调理好饮食。小护士一边写出院注意事项,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不能吃辣,不能喝酒,不能抽烟。我说偶尔喝一次酒应该可以吧。小护士立即狠狠的剜着我,你想不想活了,你想不想看到你儿子孝顺你?绝对是不可以的,而且不能吃牛肉,不能吃鸡蛋,少吃豆腐,少喝牛奶,少吃大肉,少吃粗纤维的蔬菜。我一下被这个小护士说得晕晕的,说,哦,就这样。小护士又连珠炮的,不能吃瓜子,不能吃硬东西,不能喝碳酸饮料,不能喝太开的水,不能吃太甜腻的食品。我越听越明白,我离人间很近很近了,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天使。我感激小护士为了我这个病人考虑了很多细节,将我送回人间。我说明年我还要来的,你得想办法到时给我留一张床位。护士气呼呼的,你这人怎么说这样的话。别人都不想来,你还抢着来。小护士这话又让我明白这里不是人间的人该来的地方。但谁让我的身体里有一只魔呢。我不能放它出来祸害人间,我要牢牢的控制它。

从西安回去,坐在大巴上。我怀疑自己现在的真实。或许是耶和华见我口袋铜板没有几块了,将我放了出来。或许我在上帝的手上还存有一定的时间没有挥霍,他要让我随意挥霍,留下或好或坏的名声。但我十分庆幸走出了一个魔的世界,没有了刺激呛鼻的药味,离开了福尔马林消毒的气味,远离了那些孤苦无依在医院里漂泊的魂魄,可以敞开呼吸空气和阳光了。虽然那个魔还住在身体里,但离病房越远,人越自由,身体越轻松,总能让人愉快。而且我隐隐感到我能控制这个魔了,不必在需要向它摇尾乞怜,露出妩媚的笑容,露出动人的屁股。

魔安静了,有了妥协的意思,但它又放出几只小鬼来骚扰。对于感冒,无法控制。风依无处不在的形式存在于缥缈无隙之中。风有可能从脚底从后背从掌心进入身体,可能从鼻孔嘴巴眼睛裸露在外面的毛孔进入身体。除了厚厚的包裹自己,再没有再好的预防方法。而且因为我的身体内住着一个魔,它潜伏着,它让我的视觉歪曲。楼房是倒立的,树长在石头上,电线是横布在晾衣杆上的绳索。河流是村子的下水道,房子住着像监牢,把宴席上的高档菜当作猪下水。看见挖河取沙的河床,说这是需要手术的地方。看见修建社区的良田,说这里该被火烧。看见树被蛀虫掏空树心,是树理想信念的丧失。我仇恨魔,它让我滋生这些无厘头的不健康的思想。也许魔的存在就是把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不健全的病人,让我用病人不正常的视角看待一切,想象着一切。而人们看我也像在看一个怪异的魔。我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不用正常的理性思维看待问题。什么时候魔离开了我,我就是一个正常的无异于旁人的人了。但魔注定不会轻易离开,它不会离开它讨厌的人间。

我被魔推出了人间,又拉到人间。我读到了美国霍桑的一句话,他说身体上的疾病,我们往往以为仅仅与身体有关,然而说到底,它也许只是心灵有恙的一个症结。我恍然,我身体内一切疾病,都来自于身体里那只潜伏的魔。那一刻,我距离人间很近,我似乎即将走到真正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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