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父亲的肩膀上下起伏,月光不时从汗水中映出!
母亲将麦捆堆放在架子车旁,父亲一手一个,熟练地排放在车上。麦头朝里,麦尾朝外!
麦捆在架子车上堆得像一座小山。两根拇指粗的麻绳从车尾一下子被甩到车头,“嗖!”的一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父亲走到车前,一牵、一缠,松散的麦捆猛得往下一沉,接着打了一个结实的绳结,麦捆全被牢固地捆在了一起。
父亲抱起我,将我推上麦捆堆,我顺势趴在上面,一手一根紧紧抓住硬邦邦的麻绳!
车子缓缓移动,小路上坑洼不平,我在麦捆上一颠一颠。父亲牢牢控制着车把,一双胳膊沉稳有力地小伏摆动!母亲在后面使劲推着,车子被摇晃得吱悠吱悠作响!
七八岁的我,那会并不能帮忙做事,但却总要黏着父母。每到夏忙,明月当头的天气,家家户户便不分昼夜地收割麦子,村里人戏称之为“龙口夺食”!
见人们说龙口夺食的日子来了,我以为真的大龙要来,便缠着母亲问,大龙什么时候来?为啥要跟它抢粮食?
不识字的母亲也解释不清楚,又怕我缠问,便告诉我,每年麦子黄的时候,大龙就会腾云驾雾,施云布雨,来抢麦子,但凡带不走的,就会让田里的麦子变霉发芽,人们必须要在大龙来之前,将麦子抢收入囤。望着土路上还未干涸的水坑,我傻傻地想过大龙的肚子究竟要多大,才能装下那么多水!
晚上,父亲母亲在收割麦子。我总担心大龙趁黑从某一处飞出,我将挑麦子的钢叉拿在手上,警惕着四周,两米多长的钢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但为了保护麦子,感觉浑身都是劲!
架子车吱悠吱悠向前移动,趴在麦捆上的我紧抓着麻绳,但仍在过一个水坑的时候,猛一下子被晃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大哭起来。
母亲赶忙将我拉起,问我摔到哪了?我只一个劲地哭!没有母亲在后面推,父亲一个人也没办法将车从水坑中拉出去!父亲转头望着我,大声呵斥着,没出息!一个男孩子就知道哭!又催促母亲赶快帮他。
母亲哄着我,将我拉到一边,又去帮父亲推车。父亲将车子前前后后晃悠了几次,然后猛得朝前一拉,大喝一声,起!架子车一下子爬出水坑,载着小山般的麦捆,重新一晃一晃朝前缓缓移动。
母亲见父亲没有停下,朝父亲喊,让娃趴在上面吧!娃跟不上!车子又摇了摇,停了下来!母亲要将我抱起,但我坚持要走路。刚才摔下来让我仍心有余悸。
父亲见状笑笑说,变成男子汉了,不知是谁老喊着走不动得。我强忍着腿上的痛,大步朝前走去。
车子缓缓前行,刚开始还在我的后面,渐渐追上,很快又在前面了。
我趴在上面的时候,总觉它走得非常慢,现在又觉得它跑得飞快。尽管我从走到小跑,但与它的距离依旧越拉越远。
母亲不时回头看看我,她让父亲慢点,说得多了,父亲不免有些不耐烦。再慢一晚上能拉几回啊!父亲回了一句。母亲见我根本走不动,便停了下来。她快步走过来,抱起我,又快步追上。就这样母亲一只手抱我,一只手推着车子!
很快,母亲停了下来。她将我放下,大口地喘气!架子车依旧晃悠悠往前走着,不紧不慢。
母亲抱着我边走边歇,赶到麦场,父亲已经将一车麦子卸下,一个个麦捆如同站定的士兵,整齐有序!
父亲取下挂在车把上的水壶,拧开壶盖,递给了母亲,母亲又将水壶递给了我,我摇摇头没有接。母亲轻抿了几口,将水壶还给父亲。
父亲扬起了脖子,随着咕咚咕咚的声音响起,父亲喉咙剧烈起伏着!一声长长的气息吐出,父亲用手背在嘴上擦了一下,将壶盖重新拧上,挂在了车把上。
父亲拉起车子,望了望我,看着母亲,决定让我留在麦场。母亲犹豫不决,但是带上我很是影响拉麦子的速度。
母亲将一个麦捆放倒,抱起我放在上面,让我待在麦场不要乱跑,我瞬间感到惊慌失措。事实上我非常胆小,尤其在夜晚,任何的黑暗处,我感觉都可能扑出怪物。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不要害怕。我使劲地嘟囔,拉住母亲的胳膊。耳边忽然响起惊雷般的呵斥声,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父亲是很严厉的一个人,除了这夜晚的黑暗,他的呵斥声也是我害怕的!
我静静地望着母亲和父亲走远,泪水一下子流出,但我的哭声没有谁会听到。
月亮依旧明亮,周围一片通明,如同白昼一般!但越是这样的白,越显得树下那些阴影里的黑。我的眼睛只要盯到那些黑,就仿佛牢牢被吸住一样,我不敢看但又止不住地看,那黑暗就像要吞噬掉我一样。当我将眼神从黑暗处拔出来后,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有时,旁边麦场的人收麦子回来,说话的声音才能让我稍微放松下来,但等到人走了,整个世界又瞬间安静了下来,仅仅只剩一颗扑通扑通狂跳的心。
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我急切盼望母亲和父亲早点回来,不时望望那条通往麦地的路。有几次我觉得自己都站了起来,想着一个人去麦地找他们,但那些黑暗又仿佛跳跃了起来,张牙舞爪嘲笑着我,吓得我又坐在那捆麦草上,抱着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也许,我可以更有力地抓住那两根麻绳,这样父亲就会带上我了。我将两个麦穗握在手里使劲揉捏着,感觉麦芒刺痛了我的手心,我吃痛地松开了手,麦粒从手指间跑了出去。
望着不争气的手,我将一手的麦芒麦粒使劲朝前扔了出去,麦粒比麦芒飞得远,一下子钻进了麦场边的草丛里。草丛猛然传来了阵阵夜虫的鸣叫声,声音清脆有力,但我却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便再也不敢乱扔什么了。
终于那几只夜虫也安静了下来,那边的草丛再也没有一丝响动!我不愿再看那边的草丛,扭头看向另一边。
这一看,吓我一跳。在我家和五叔家麦场的交界处,一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那里!
大阳……哥哥!
听到呼喊,我揪着的心瞬间舒展开来。听声音正是五叔的女儿小敏。小敏只比我小一岁,此刻她声音有些颤抖,背对着月光,整个人像镶着一道银边。
我蹦跳起来,赶忙招呼她过来。她跑过来后,我看到她肩膀一耸一耸,显然刚才也哭过。小敏家的麦地比我家的更远,来回一趟更久!显然跟我一样,她也被留在麦场了!
你爸把你也留在麦场了!
嗯!大阳哥,我害怕!我怕黑!
怕啥!你看我就不怕,这月亮这么亮,就跟白天一样!略微沉默一会的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这话。
接着,我跑到那边的树下,在黑暗处的草丛使劲踢了几下,夜虫的声音就在我的脚下响了起来,尽管我非常害怕。但尽量让自己自如一点,然后慢悠悠地走了回来!但踢进草丛的那只腿却微微颤抖着!
就是一些虫子,没啥好怕的,来!哥给你编个蚂蚱笼!
我坐在小敏身边,从麦捆中抽出几根麦杆,编制起来。我将脚伸出,借着月光我不时看下,生怕有什么怪东西,在刚才爬上我的脚!
小敏安静地看着我手上正在编制的蚂蚱笼。
哥,你编的有点小!
你也会编?
嗯!我爸教我的!
小敏说完,从麦草中抽出了一些麦秆,熟练地掐去麦穗,去掉麦秆上的纤细黄叶。让我震惊的是,她用了八根麦秆打底,而我的只有四根。
她仔细地将一根一根麦秆交错折弯,就这样循环着,一个比我编的大了一倍的蚂蚱笼渐渐浮现!
月光的清辉照在金色的蚂蚱笼上,像被月光的白淹没掉了,整个笼子都变得洁白。
很快笼子编好了,但这大晚上很难抓到蚂蚱,望向黑暗处的草丛,点点亮光正在注视着我俩。
正好,大人们晚上收麦子,那我们就去收萤火虫!我灵机一动,指着黑暗处的点点亮光。
好哇,我们去收萤火虫!小敏高兴地喊道。
如果我一个人,决然不敢去那些黑暗处,即便那些萤火虫我一直都想着要去抓。
那些会飞的萤火虫,我们根本不报多大希望,只盯着那些停在草丛叶子上的。很快我发现,我编的笼子太过粗糙,缝隙太大,萤火虫很容易跑出来。我将捉到的萤火虫都放在了小敏的笼子里。
大人们中间回到麦场,呼喊着我们,我们随便应了几声,又嬉笑着继续找寻起来。附近萤火虫像是被我们抓光了,因为被叮嘱不能跑太远,而在麦场附近又再找不到,我俩只好回到麦捆处。
望着笼子里的萤火虫,它们拖着发亮的屁股,翠绿翠绿,有时忽明忽暗!像是互向打着招呼!
整个晚上,我俩都在忙碌着,忙着我们月下的收获。我们都忘记了黑暗的可怕,忘记了收麦子的大人,反倒希望黑暗处更多点,好抓取更多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