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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锡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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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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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斜45度的海市


你说,你在人潮汹涌的城市里迷了路。

那是一座溺死在云朵倒映的水中城市,港口停泊的帆桅低悬在半空,如腹部朝天的飞鸟在群翔,它们脊背的羽毛呈现出阳光照耀之下的白或灰,虽然阳光不该也不可能照耀到它们的脊背,而应当停留于柔软的腹部。你行走在城市里,犹犹豫豫,迈出一只脚,却不知另一只该落在何处。你的周围,数不清的手臂搅拌空气,数不清的脚刮擦地面,嘈杂无序地做着布朗运动,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还有你的灵魂与寄居灵魂的躯壳。那些车急躁地驶过,毫无停留的意思。车窗里的人个个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双眼满是虚无,直视向前方,就像你不存在一样。你倾诉起这桩事情,语气迟缓地讲,你自己有可能还置身于梦境里。

你说,人总要逃离梦想,在现实里磨砺自己。但在现实里,时不时有梦经过,就像是朵盛开于暗夜的花瓣。只是你忽略了一点:你同样是朵盛开的花瓣,因为背景是黑夜,我们看不清花的茎叶,只看到了花瓣。你在不断滋生,于我无法抓扼住的梦境,于我藤蔓般不断攀爬的生命,于我探索向时间炽热的视线内外。


谁也不能把我从对时间的痴迷中拽开。俯身于斯,我试图在无踪又无形的水面下固定住瞬息,记忆丛林中你的面靥再现,那里有我等待的颜色:时间,时间停滞在哪里?——那天,腊月二十一,大概七八点钟的夜里。你独自一人坐在什么地方?——一家西式快餐店的玻璃橱窗前(自然,这是我无处不在的想象,包括那座水中城市。或许你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或许你徘徊在华灯初上的街巷)。窗外是位于城市中心熙攘的广场,人来人往,一辆旅游大巴静静泊在广场的边缘,那些人,来自异乡的游客围簇在一组塑像前聆听历史。其实那也不算历史,塑像于十九年前的秋天竣工,从此成为城市众多的风景之一,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前来瞻仰,却不清楚这世间每尊神都是人创造的,包括这组凿刻于凡人粗糙双手下的石头雕像,那些凡人平日里曾与我们擦肩而过,脸部不存在任何异于他人的戳记,他们是另一些人的丈夫、儿子、兄弟或朋友,当然,也许他们当中还有母亲、妻子或女儿,他们扛起行囊含着泪背井离乡,只为了生活,妻儿的,父母的,却唯独把他们自己遗忘掉。他们总是于平凡中创造永恒,从永恒中寻找灵魂。而你,你走出家门,只为了躲避一个不可以躲避掉的纷扰。接着,你三言两语地讲述起你的家庭,讲述起你哥哥和你父母之间的矛盾,你哥哥的婚姻与爱情。没有谁能够逃避掉爱情,就像是没有人能够逃避掉生与死。想是你的家庭也属于计划生育时代的缩影,在那巨大的钟形罩笼罩下,没有哪个家庭能够传承下老祖宗多子多福的精髓,又有哪个家庭能够复制出一个其乐融融、枝繁叶茂的四世同堂,所幸你的家庭位于距离帝都遥远的南方小城,你才得以侥幸出生,成为你父母口中有儿有女的骄傲。你们兄妹——你是他们挚爱的女儿,无论时光怎样流逝。你哥却是他们曾经的挚爱,现在的隐痛。或许,不应该说是隐痛,而是纷扰的源泉,思念的胆汁,苦涩,漫长。你端起那杯插着吸管的鲜果奶茶,橘色的光,街灯的影映在你一侧的面颊,形成一个半昏半暗的剪影,这无异增添了许多朦朦胧胧的魅力,令我的脑子里不停旋转出非分之想,使我钻进时间无休无止的巨大彀中,记起遥远时代父亲映衬着炉火的脸庞,记起父亲磁性张扬的潺潺讲述,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到底生活在广东的哪座城市(茂名,梅州,还是令我魂牵梦绕的惠州),不清楚你到底从事什么职业,我只清楚你时而忧郁,时而疯狂的随性,只清楚你寄存在抖音里爱唱爱跳的瞬息,或许这种清楚也仅仅归类于我这双不断窥视的双眼之后的想象,想象来源自偶尔的片言只语,朋友圈中十秒钟短暂的小视频,蜕去想象的壳,清楚就只剩下模糊,只剩下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如同此时此刻的我坐在颠簸的五线公交车里,透过生满霜花的玻璃窥视窗外,勾勒出想象中的未知世界,一个溢满秘密的匣子,一则对我来说陷落于陌生的故事。


故事里的你显然已经到了绽放爱情的年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那只是爱情,最终将要亡于现实。

无论是谁,一旦走进捕风捉影的故事里,现实的轮廓就会迅速模糊,淡化为若隐若现又似曾相识的印象。虽然这些看似落入窠臼的老套故事也许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时间在记忆里消逝,你的音容却渐渐清晰,如同水滴洇在餐巾纸上,如同泪痕润湿了眼眶。海市的幻影绽放于多雾的清晨或黄昏,你懵懂的爱情萌芽于奔放无羁的青春,正如你说的,不论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是的,毋庸置疑,你还年轻,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青春对于你来说正值最为澎湃的季节,妙龄之际,曼妙青春,满是缤纷多彩,而非这个即将衰老爆裂掉的冬天,而非这个鲜少下雪的漫长冬天。想象吧,这注定是一个最为挥霍、最为放纵的季节,没什么能够阻挡你的吻,你的激情,那唇齿间留香的记忆。如果有一天记忆成为记忆,你会在昏睡中回想起我的轻轻絮语,回想起勇气渐失后无法追踪的遗憾。光阴的沙从指缝间流淌,从脚掌下退却,你揉杂进星星点点忧郁的温柔面靥渐渐消失,还有你的声音,以及你曾经欲罢不能的爱情,而我只是你这爱情匆匆一瞥的窥视者,只是你这电光石火间生命的众多见证者之一,而在这瞬息,宇宙中又有多少刹那间的辉煌与生死。

必须承认,做为旁观者,我无法描述你的全部,我和你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相识,只是网络中偶尔交错又素昧平生的两条线,我只是依稀碰触到你的一个秘密,这秘密也许连你最亲近的家人都无从知晓。或者,我只是众多以管窥豹的实践者,妄自尊大且自以为是,偏偏自诩为生活观察家、时光见证人,却屡屡凭借猜测盲目地重塑别人,灵魂或其他,想当然地认定生活在别处,想当然地判断存在即合理,殊不知那压根儿就是一个错误。我的周围,我们的周围类似者不乏其人,包括我。我们习惯用自己的经历与想象勾勒出他人的人生,殊不知岁月的丝缕早在不知不觉间将每一毫厘都雕凿为独特,尽管外表看起来那么相似。我们不能参悟到托翁的箴言,那句‘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开启的不止是奥勃朗斯基家的故事,还有我们置身其中的大千世界,我的,你的,抑或其他人的。

我们的爱情——你的,我的——都将跋涉千里,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从一双眼到另一双眼,从一个梦想到另一个梦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唯一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另一个人想念,萦绕在记忆的丛林,不断蔓延,攀爬。我的爱情疲于距离,六千里地的空间如同难以逾越的喜马拉雅,每一次的翻越都会使我为之困顿。从某方面来讲,爱情经过时间的冲刷,会演绎为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就像黑脉金斑蝶和灰水薙鸟漫长又漫长的迁徙,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磁力吸引。你的爱情也大抵如此,从你出行的轨迹可以猜测到,你的爱情大概绽放于广州到西安(他是谁,同窗,网友,还是同事,抑或仅仅是一次偶然邂逅,一个足可以骄傲地向子孙后代述说的传说与传奇,一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之末微笑追溯的陶醉),那也是当年任嚣与赵佗率领二十万秦家子弟进军岭南的路线,只是那两位只有来时却无去路,他们终老于此,成为时间罅隙间迤逦而逝的虚无,成为梦境里不断缭绕的烟雾,正如兰波所述,沙漠商队已离去,豪华旅馆在地极那冰雪和黑夜的混沌中拔地而起,起自那缥缈无踪的梦境,从而不再有大漠孤烟,不再有风雪,骸骨埋葬于山河变幻的异乡,思念抛洒于千里之外的月圆之夜。哦,举杯饮梦,听着杯碎的声音,我们用思念把漫漫黑夜喝干,用灵魂耕耘真挚与爱情。


我们在黑夜里交换遗忘与奇迹,我在倾听你的爱情,勾勒你的轨迹,用心,用流淌在血管里的灵魂,用一个又一个无法抑制、喷薄而出的词——爱情的飞萤在黑夜里群翔飞舞,映亮了你的眼,映亮了我的眼。我是安静的倾听者,你是潺潺流水的倾述者,爱情将赋予那些无意义的词以意义,将赋予空旷已久的时间起搏心动,这就是我们命运的碰撞。你说,你哥入赘到帝都,这令你的父母很是伤心,他们不想失掉一个儿子,再失去一个女儿,在他们眼里路途遥远,聚少离多,就等同于一次次被掷入思念之苦的齿轮间,被一次次碾碎的是儿孙绕膝安享晚年的构想。而这正是你纠结之处。为此,你做出了牺牲,白纸黑字地写下自己的承诺。你流着泪说,你不会远嫁他乡。你说,你是心甘情愿地做出承诺的,毕竟他们是给予你生命的父母,毕竟孝顺是两个字组合成的,孝和顺,毕竟他们养育了你,在两情欢娱之余给予了你生命,今生今世无法替代的生命。只是彼时,你并不知道若干年以后,你会阴差阳错地爱上一个异乡的男孩子,更不会想到终有一天云落的时候相思泛起,视线触及玫瑰色的夕照余晖,飞机正紧随一声叹息飞向有他的远方,而这声叹息包裹着连你都不知晓的灵魂。

你说,没有他的日子,灯光下的夜街太黑暗,独自一个行走有点害怕,打开手机音乐壮壮胆。你说的时候,思恋飘絮,孤单浸过心头。你说,你给予不了他什么,除了爱情。你说,为了孝顺两个字,为了慢慢衰老的父母双亲,你将要找个入赘的女婿,以抵消你哥入赘帝都的缺失。你说,一辆飞驰的汽车,一片向往的海岸,一个在路的那端的姑娘,这些在你看来就是他的灵魂的栖息之所,而那个姑娘就是你,现在的你,将来或许是一个对你来说陌生的女孩儿,他会俯下身,笑着对她说,请嫁给我,我将以余生长相厮守。如果有如果,我能够想象出你披上洁白的婚纱踏着轻盈步入婚姻殿堂的刹那,在鲜花盛开的夏日,在飞雪无瑕的冬季,你的足迹踏过之处泛起蔚蓝色的涟漪,点缀梦想的天空,在一个又一个最平凡的夜晚点燃一堆火。火焰熊熊燃烧,不断舔噬你的灵魂。你说,整个城市都睡了,只剩下你和你的心事不能寐,在静谧的夜里,那个好久不见的他,又满满占据了你的回忆。


于是,你抬起手臂轻轻擦试下脸颊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说这话的时候,泪水濡湿了睫毛,眼眶微红,你的声音哽咽,挟着丝缕的忧郁倏忽钻进漫漫的黑夜,如同鱼没入浩淼的水面下,如同鸟儿拍打起翅膀。但你没有说,这个一归字却是今生的无期,只能默默地寄托于无影又无踪的来世,只能相忘于江湖,相望于奈何,饮一碗苦涩又苦涩的孟婆汤。你说,我们的非凡不在于有多少荣耀,而在于平凡。寒冷无雪的夜晚,你的脸在秘密地退却,从虚无到虚无。你的声音却再次萦绕于我的眼眸。你说,卑微不是你该有的,记着左手牵着你的原则,右手握住你的心。你说话的刹那,无数的星辰围绕着梦,时间沸腾了。至于偶然置身于语言牧场的我,眼睁睁看着那个词狂野不驯地脱缰奔跑,我只是徒劳地希望你面对爱情不再那么焦虑。我说出这句话时,风正起劲儿地追逐那个词的尾巴,才砉然发现任何语言都是那样苍白无力。此刻,街灯渐灭,炉火已熄,时光从你到我,从手到脚,岁月正慢慢滑向虚无的边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彼此倾听。光阴飞逝,岁月如梭,终有一天我将认不出你的脸,终有一天我们都要湮灭于虚无之中,不再倒悬在帆桅林立的天空。灵魂的黑夜,我们无法重塑辉煌,只好默默复制死亡,复制一个能够讲述下去的简单,演绎一个能够抓扼住的魂牵梦绕,你和他秘密生长于斯,一碗茶,一张桌,一个心神契合的手势,彼此交汇的眼神儿,彼此相望于深海的镜子。

或许那一刻我仍是不断窥视过去的旁观者,去倾听,去见证,去记录。或许我们都在人潮汹涌的城市里迷了路,灵魂无法抵达忘川之畔。


(黑龙江省-绥芬河市,2019.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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