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东西,虚无之中可以无限大又可以无限小:羽毛,蔚蓝海洋深处水藻般不停摆动的几簇或黑或白轻絮的羽毛尾巴从黑暗罅隙里渗透出来的刹那恍惚,粉的玫瑰,红的玫瑰,白的玫瑰,不断点缀着的数滴无名小花,毛茸茸的踪迹,影子,音符,鸟儿偶尔的呢喃,爱人轻轻的絮语。风儿轻轻划过缀满璀璨星辰的夜空溜进半掩的窗口,我持着它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赤足行走,我的脚试着了冰凉,石头小径边疯狂丛生着的簇簇茂盛的野草,受到惊吓的蟋蟀纷纷跳跃进皎洁如霜的月光里,迸溅出一缕又一缕倏忽飘逸掉了的思绪。哦,就是这东西:宁静的世界,黑与白,没有色彩却胜过拥有色彩的柔软空间,深夜里那些流沙般的故事蠕动着无数触手咬噬我的手,咬噬我的脚,咬噬我的心和肺,咬噬我的记忆,咬噬我的意识和灵魂。
此刻,一切的一切都陷入海绵般秘密缠绕的缥缈与虚无之中,摆满书籍的墙壁,电视背景幕布前的龙骨,门,窗,街角灯火阑珊的超市,叮叮咚咚弹奏吉它满是憧憬的青春岁月,歌声中一辆小车亮着红色车尾灯轻声碾压过扭曲的时间之河疾驰而过。然而晨昏交替,曦微绽露,那趟纽扣般的街灯骤然熄灭,摆动着羽毛尾巴的记忆也随之悄然湮灭,成为黑白两色随意泼洒出来的永不可能完成的印象水墨。就是这东西:试图去捕捉那些不可能捕捉到的瞬息变幻的记忆,流沙,汩汩流淌的无踪。风和影子,石头和不停蠕动的触手,蜜一样的爱情和腐蚀神经的嫉妒,战栗的灵魂和悬浮于半空的世界,我所抓扼不住的虚无,无法也无从捕捉的梦境。
被风拉长的影子映在月亮上,映在被风拂起的窗帘上,映在影子自己那不断拖曳延展的臂膀上,映在灵魂于水面泛起的刹那。悠远而又幽幽的街巷,橘色的路灯,冷冷清清的小区大门,远处行色匆匆的车站弥漫着游子的离愁。微弱的光从那两爿淡黄浅绿的窗帘缝隙挤了进来,轻盈地落在凌乱的书桌上。一册夹着书签的诗集,卧轨自杀的海子的诗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几板吃了一半的药片,摊开的药品说明书,和带着些许残羹的快餐盒,那是饿了么小哥戴着头盔骑着摩托风驰电掣送过来的,旁边的垃圾篓还扔进了几个。头发蓬松的你胸脯起伏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欠起身子抓起冰冷的杯子——杯子里没有水,你的额头滚烫,你的身子沉重,你呼出的哈气带着浓浓的不如意的炎症味道,你无奈地放下杯子,你渴望能有人对自己嘘寒问暖,细心呵护,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可遇不可求的此时此刻,瞬息轮回为永恒,永恒演绎成传说。记忆,梦,和久已疏远渐渐荒芜的憧憬。遥远的希腊,时空的最深邃处,厌烦了老年墨涅拉奥斯的海伦忧郁地望向夜半时分的窗外,人们高举火把在熙熙攘攘在狂欢,庆祝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庆祝的节日,而这一切,一切似乎都与你无关。你病的很重,病体沉疴,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就像寒风里孤零零的一片落叶,就像安徒生笔下幻想着老祖母的小女孩。刹那间,你感觉整个身子轻飘飘的,飘浮在床的上方,飘浮在天花板下丧失掉了重量。刹那间,你玛格丽特般地丢掉凡尘琐事的包裹裸着身子飘浮出了满是炎症味道的房间注1,飘浮到了空旷的街上。时光,时光渐渐蜕化为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某一个点,凝固,又溶化掉。眠鸟儿轻声呢喃,键盘噼啪敲打,还有透过麦情感饱满的颂读。在那阙不断充盈过来的满是忧伤的布列瑟农的曲调中,你终于轻絮地降落,就像水的精灵,克洛里斯,杜木滋,Pan,抑或简简单单的Alice,降落在一朵迎向夜露的花儿上,降落在战栗的花蕊上,花香馥郁,柔软温暖。你微闭上眼睛,渴望在这里安静地休憩。我在黑暗中俯瞰向她。静谧的夜晚。你那一声潮湿叹息撞击向我,砉地将我脆弱的灵魂击得粉碎。无数晶莹的碎片四处迸溅,迸溅到逃遁出这间陋室的四壁和天花板,点缀在湛蓝的夜空。
你在倾述什么,或者在为我颂读一首浪漫的诗歌吗?——
葬礼蓝调,当你老了,还是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长篙。十二月的北方没有撑着油纸伞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却同样有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网络哀怨,哀怨又彷徨。夜色漫无边际地包裹着柔软的梦境,梦境成为一粒杰克的超级豌豆不断生长,那粗壮的藤茎直达巨人的城堡。我在梦境里不断攀援,试图找寻到会下金蛋的母鸡,却无意邂逅到手持捕梦网的你。无数的噪音,现实的噪音从四面八方喧嚣地围剿过来,只有你坐在水边没有靠背的长椅上,正午的阳光懒懒地洒在你的脊背,送给你一个倾斜的抻长了的影子(那是在滇池,洱海,还是丽江某处不为人知的河湾)。在那一刻也许是静谧的,也许是纷扰的,抑或两者四季般地交替更迭于她的灵魂,如同子夜时分那声能够将五脏六腑沉闷爆裂的感慨:你能看到的永远是我脸上的笑容,却看不到我内心世界的阴雨连绵。
或许每个人都有感慨,生活,工作,爱情。或许每个人都向往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日子。自然,我要告诉你,许许多多的不如意将接踵而至,现实比什么都要沉重,又比什么都现实,这样的一帧帧梦境只属于浅浅笑过之末的沉思,梦境只会在我的舌尖悄然褪色,而捕梦者的结局定将很凄惶。梦境会随着时光流逝,捕梦网也会在岁月无情的撕扯下分崩离析,成为可以丢弃掉的任谁都无法辨认出来的破烂儿。
这是我的声音。越过那乏味国度的门槛高举起一柄长矛沉着地刺向无所不在的命运。偶尔踏入这陌生的部落,我高举起挑战命运的钢叉。柔软的羽毛精虫般闯了进来,沿着那无序的湍流蛮横地四处冲撞,将那层薄薄的坚硬的壳冲撞破碎,然后一头扎进柔软的细胞核里面孕育出无声无息的梦境:刹那,它张大饕餮大嘴吞噬掉一切可以吃掉的,石块,蜂蜜,水泥,钢轨,空气,声音,时间和梦境本身,每吞下一样它就会不自觉地膨胀一圈,堪比被催化的氢气球。或许,它真不应该被冠以梦境这个名称,而应当就是饕餮那头怪兽本身,就像是宇宙深处的黑洞,冥冥之中就砉地诞生了,完全没有先知的预言,更没有怀胎十月的准备。这是我的气息,梦境里的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就像我那患有哮喘晚景凄惨的祖父,陷落于泥泽里没有谁能帮得了,也没有谁能把我从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梦境的痴迷里拽出来。子夜时分,面向梦境里那面水银镜我慢慢俯下身子,涟漪泛起,我的面孔凹陷其中,我看到了自己,也从自己的瞳孔里看到了另一番景象:风帆破旧的嘴唇,苍白的面孔,滴血的伤口,惊惧。时间被撕裂开一道道裂缝,就像是龟裂的河床,破碎镜面的裂纹。干燥的死亡气息陡然袭卷过整个梦境笼罩的世界,骤然出现的你能够拯救我吗?可是你的城池同样被攻陷,陷落于无边无际的纷扰不能自拔,彷徨,犹豫,就像一头迷了路的无助的羔羊,国王和他的公主被迫流离失所,踏上漫漫的不归路,演绎多舛而孤独的命运,忍受干渴,饥饿,严寒和酷暑,忍受众多无知者毫无怜悯的怀疑和嘲笑。或许你只能在虚拟的网络将我从那小黑屋子里拯救出来,这是你的极限。而后你冰冷的手指慵懒无力地划过手机屏幕,继续颂读一首诗,或者倾述一个缥渺而又遥远的故事,这缥缈而又遥远的故事令我绵绵回忆起曾经出现于我生命的另一个女子,面对多舛的命运,面对渴望的梦境,她和你同样的彷徨与无助,同样的迷离而无奈。
怎样的意义赋予了它:我每天都要捣碎灵魂的汁液用以浇灌,给它智慧,让它微笑。那微笑里蕴含着多少的宽容与真理,又隐藏着多少的激情与渴望,有些甚至是我们始终不曾理解的。我的灵魂就是吴刚的桂树,我的梦境就是西绪福斯的巨石,每天周而复始地被无情捣碎,又周而复始地快速生长出来。毋庸置疑,每一次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蜕变过程,从最起初若隐若现的萌芽,到破茧成蝶的刹那,每一个梦每一个夜晚都会如火如荼地生长,灵魂吞噬着灵魂,肉体在煎熬。梦境成为唯一生长的东西,参天,遮月。我行走在子夜氲氤雾气的城市里,橘色的路灯拉拽着长长的孤单的影子,朦胧又朦胧。我翻转身子,继续,继续。脊椎的第二大脑那植物神经的聚合体凭借某种不为人知的感性在勾勒着另一个不断重复又不尽相同的世界,每一次的勾勒都是一次对未知的探索,每一次的勾勒都是灵魂的变形与分裂,无数张也许永远都不会分辨清楚的面孔,月光挤过那两爿窗帘轻柔地渗透,我澎湃沸腾的激情,我无法追踪的梦境,流淌过掌心的细沙,轻盈的露珠,嘈杂却看不到面孔的世界。远处,那石块沉闷地坠落到深渊潭底,久久回荡的声音。记忆。扭曲的栅栏,扭曲的时空,波光粼粼的湖泊,我偶然看到了坐在水边背对阳光的你,偶然看到了隐没于黑夜里的你。你的声音穿越重重空间不经意地寄居于我的耳朵里。
于是,我在想,几点了,你还没睡吗?抑或你压根儿就是一种与我迥然不同的动物,昼伏夜行,总是夜深了还不想睡,黎明将至晨曦四散才打着哈欠蜷缩在被窝。哦,我一度暗暗窥视你的生活(每个人都有偷窥他人的冲动,尤其被囚于现实那个满是喧嚣的房间,被囚于无休无止的噪音),从那几张以管窥豹的自白照,从哗哗渲泻而出的文字。你也曾拥有过瘦成一道闪电的身材,那是每个女孩矢志不渝的坚持。或许,或许这只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我的梦境潜藏在黑夜深沉的暮色里,你的梦境却开绽在白日倦怠的躯壳中。然而无论我,还是你,都拥有难以释怀的梦境,虚幻胜过真实的梦境。手持着轻絮的水藻般的捕梦网四处闲逛,为的就是寻觅到那个天真的梦境,寻觅到梦境里的故事,梦境里可以被塑造的伊人。
我们来自梦境里的同一国度,我们在铸就一个又一个故事——也许所有的故事其实都是一个故事,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故事。我们在叶簇的默契中悄然谈论着爱情和死亡。死亡,那才是最原始的永恒,如果死亡来临,我们抬腿走出那乏味无趣的国度就会被绊倒,拖曳着长长的背影倒在融化在黑暗的世界。于是,围绕着梦境,时间在沸腾,世界的灯盏依稀照耀,一颗流星飞快划过黑夜的穹隆,无声无息。
就是这个东西:比真实还要真实,这里拥有整个看似不可能拥有的世界,千帆竞渡的海湾,由港口秘密延展开绽的城市,长满青苔的墙壁,一座佛音缭绕的寺庙。我赤着足紧握那小巧的捕梦网轻轻地靠近它,和它融化在一起。子夜时分的月色从那两爿淡黄浅绿的窗帘缝隙挤了进来,挤了进来,连同我的梦境。梦境是用什么材质制作的?——哦,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有些是用植物的汁液搅拌沥青的混合物,有些是用花粉、鱼籽和某种凝胶质,还有些是用树脂、胡椒和矿物盐,有些是用粪便,剪掉的指甲,甲烷和狗的狂吠。谁都保证所有的梦都是香甜的美梦,在这个世间还有许许多多大汗淋漓的噩梦。我则是用苔藓、蝌蚪和童年时期才拥有的黄泥巴烘焙的,或许其间还羼杂了一些我也说不清楚的草籽,苍耳,鱼腥草,乃至蒲公英,以及一缕或隐或现的曼妙的声音,那满是磁性的女人声音足可以激起任何一个男人不可遏制的欲望。是的,就是这东西,确定无疑:梦不可以成批量地制造,它总是某个人随性又随意的独立手工创造,没有哪两个梦会是一模一样的,甚至没有哪两个梦是用相同材质制造的。就是这个东西:无论质量还是工艺都因人而异,有些精致,有些粗糙,有些费时费力,有些一蹴而就,有些自然透着灵气,有些怎么都摆脱不掉笨拙,它们彼此参差不齐,轻絮,沉重,祥和,狂躁,恬静,恐惧。但不管哪一样,其实都具有某种胆怯的不可惊扰的品质,哪怕再怎样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也会倏忽不见,只留下不可琢磨的气味与氛围,即便用最轻柔的捕梦网也无法将之捕捉。
羽毛在不停地摆动,毛茸茸的絮状物,敏感而又迟钝的神经。我们在不停地勾勒一个又一个世界,水银梦境里的世界,青春时期的憧憬,悸动的海市蜃楼,震旦纪的球状藻类,侏罗纪繁盛的恐龙和泥盆纪巨大的蕨类。就是说,我们的此生都会有一个不能够释怀的愿望,羁绊于玻璃瓶子里的城市,与现实形成可怕温差的梦境,由此形成不可忽视的风暴,我置身于漩涡的中心却浑然不觉,依旧孑孓孤单地行走在叮当作响的月色下,背着那把压根儿就不会弹奏的吉它,继续肆无忌惮地走私着永恒和空气,走私着潺潺流动的灵魂,却对即将来临的龙吸水浑然不觉。
注1 玛格丽特,《大师与玛格丽特》(布尔加科夫著)中的人物。
2017年12月24-25日写于绥芬河市安居里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