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个消逝时代的祭奠
当你为我出现——冬季在梦境里筑起巨大的城堡,雪花翻飞起轻絮的羽毛,你引领着我慢慢起身走向那通往梦境的幽深而又幽深的小巷。那是我从未去过的南国小巷,古老的青色砖墙,灰色的飞檐和朱红的廊柱,散发墨香的旧书籍,就连空气的味道也那样的古色古香,还有漫天肆意飘洒的月色,以及因生命的运动而不断悬浮的尘埃。时光悄然止步于此,记忆止步于此:在此之前,或者在此之后我一直都在假装生活,或者我自认为我在假装生活。此刻正值戊戌年正月初一的子夜时分,轻雪迷离,寒气袭骨。我再次孤独地缓步走在沉睡的街道,走在一盏盏昏暗的街灯下,聆听刺入灵魂深处空旷而空虚的寂静,聆听凛冽的气流漫天遮地涌进街巷的虚无,聆听我的脚步声,和我自己的呼吸,灵魂在刹那间悄然奔腾。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直试图寻找回彼时那无数失眠之夜时回漾于心的你的声音,彼时的记忆,彼时的感觉,试图寻找到那条拥塞着光阴的街巷,然而那只是徒劳,你永远消逝于网络的另一边,就像是正持续的浸入心脾的乐曲戛然而止,就像是一部精彩小说才读过惹人浮想欲罢不能的头几页就突然凭空湮灭,曾经难以忘怀的印象再也没出现过,只留下虚空之眼刹那间的印象,只留下一缕不可抓扼的遗憾,只留下这隐没于记忆深处的空荡。是的,我从不否认,在那恍若隔世的梦境里,在那一天我确定无疑地爱上了你,爱上了一个从虚拟梦境里走过来的女子,这未免也太荒唐了。我也从不否认,其实我们,我和你素昧平生,我不清楚你真正的年龄,也没亲眼目睹到你的模样,你就那样的凭空消失了,同时消失在腌臜的现实中和缥缈的梦境里,但关于你的故事,或真或假、缠绵悱恻的故事却长久地驻留,藤蔓般地疯长,茂盛,攀爬进我边界不断扩建的梦境,又如羽毛般地轻絮飞舞,飘过逝水流年的光阴。哦,褪色的记忆,余音绕梁的记忆,每一秒钟都有那么多的记忆,每一秒钟都有那么多的梦境:记忆里的你打着哈欠慵懒地趴在电脑前,思念着往日的同时在听一阙忧伤的歌,而你的名字就隐藏在那句看似平淡又倏忽闪现的一行诗句里:幻影城,水月阁,在水一方。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穿越过一条又一条铺就着青石板的街巷,我可以追随着你的声音无休无止地梦游过整座渐趋昏暗的城市,驻足于那扇门楣上方写着‘留下来,或我跟你走’的小店前,白的墙壁,木质的门板和窗框,以及长满青苔的角落。那是一座对我来说陌生的城市,而这或许仅仅是我的凭空想象,毕竟在现实生活里你从没和我通过电话,从没视频过,你或我也从没涉足过彼此长期居住的城市。你只存在于那一首首曼妙的歌声里,就像是童话里轻盈的精灵。我们,无论你或者我——都有故事,你通过远在异地的键盘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打下一行字,毫不客气地断言道。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在某个子夜时分向我诉说过你的故事,一个凄美的令人扼腕叹息的爱情故事。即便是在我与你相识的时刻,你依旧对那曾经的过往念念不忘,就像那一场刻骨铭心的记忆已深深烙进你的灵魂,任谁都不能使你忘怀。我必须承认,你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你和我都有故事,各自原本深埋于内心的故事,只是我从未向你倾述,只是在这过程中我一直是耐下心神又不善于言辞的倾听者,虽然我一直想对你说,我此生的最大愿望就是牵着自己钟爱女子的手走在黄昏的街巷静静地看那玫瑰色的落阳,或者两个人相互偎依,坐在暖阳泼洒的南窗前品着茶饮,读一册关于爱情的书,听一曲传世的爱情诗歌。虽然我一直想对你说,等我有了钱,一定会择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镇,买一栋带着小院的两层楼,种一面姹紫嫣红的花墙,携我挚爱的家人终老一生。你这样直击我的灵魂,打开我久已封闭的心扉,这并非是美人犹如画中仙的聊斋,而是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与期待。
你说过,你的足迹一度跨越过半个中国,从雨量丰沛的江南到湮灭过强盛西夏王国的银川,从远方到远方,我所不熟悉的远方,那些城市无异等同于一个又一个我无法洞悉的神秘符号。你之所以能抵达那个党项帝国的故土,完全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不清楚你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也不清楚你父亲的职业,但接连几个假期,你和你的妹妹都是在那个干旱的西北渡过的,你在那里,在你父亲的办公室或者某处图书馆的阅览室阅读莎翁的《哈姆雷特》和《罗蜜欧与朱丽叶》,抑或钱钟书的《围城》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疼爱你的父亲会把你暂且从那些由文字堆砌的梦境里解脱出来,会带着你前去参观父曰昭子曰穆的九座帝陵注1,或者干脆去贺兰山呼吸那山中的清新。
那是一个值得记忆的时代,那是一个承上启下的白银时代,那是另一个时代——遭遇到刻骨铭心的爱情黄金时代的前奏。你绵绵回首往事,回首中带着一丝一缕难以遏制的感慨,毕竟那是你的青春懵懂,追忆过似水年华却无力逆向光阴的羽翼踅返回去。此后,你便情窦初开地爱上了那位来自异乡的男人,一个颇为能言善辩的广东籍男子:一次公交车上的偶然邂逅,一次校园漫步时迎面的微笑,抑或一次聚会时的不期相逢。我们在一起时,曾经说过,他修电脑,我卖财会软件,我们可以开个夫妻档。接着你叹息一声,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的确,毋庸置疑,谈及往事恍若隔世,如同在回首上辈子的事情,似梦似幻,就像那是你的幻影城,是你的水月阁,是你的在水一方。我想,那时的你还正青春韶华,那时的你尚拥有苗条曼妙的身姿,每天不辞辛苦地奔波在那座对我来说完全就是地图上一个黑点的城市,推销用友和金蝶,他则守着档口为那些顾客做系统,或者组装电脑。在你彼时的梦境里,或者即便光阴不可回溯地流逝过去之末,你一直都认为往昔的片断才是最真实的生活,才最值得留恋,而非此时此地或者某个无望的未来。彼时的你坐在档口的一张竹椅上晒着太阳,或者围上围裙做起厨娘,目光不经意间流泄出无限的温柔,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注视向忙碌生意的他,注视向他敲打键盘的手,以及那双盯向正在做系统的眼眸。据说——你在网络上悄悄地对我说,你无疾而终的爱情完全是个意外,与他不期相遇是个意外,与你骤然分离也是个意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你,就像是你说过的那样,他不得不亲自把倔强的你送回了家,从遥远的广东送回遥远的江苏,因为他无力承担治疗你的高昂费用,因为他不想让你的生命就此黯然凋谢。
唉,命运,某些命运任是谁都无法改变。先天性心脏病是你家族的遗传,你的一位叔伯就死于同样的病症,心血管畸形。你的一位叔公也险些死于同样的病症,心血管畸形。而在你那个小家庭,家族的基因缺陷不幸降临到你的身上。这种病症需要静养,需要耗费金钱,你的那位叔公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死神之手跌跌撞撞地逃生,是耗费了不菲财力的结果。尚是学生时代的你也被检查出同样的病症,所以你众多的堂哥表哥才会众星捧月般地呵护着你(这使你倍感温柔与温暖,也令你懊丧与恼怒),自从你记事起他们就在你的周围竖起一道防护墙,无形间使你与那些男孩子们隔离开。你曾轻描淡写地说过,高中时一位男生试图接近你,却被你的众多堂哥表哥挥舞拳头威胁,不得不退避,这不能不令你遗憾,遗憾那青春时期错失掉的一次爱之初体验,如同我遗憾不能一睹你的芳容,只能隔着网络独自凌乱,凌乱在这不断追忆的冬季,凌乱在柔软羽毛铺就的梦境里,凌乱在你的故事中,凌乱在关于你容颜的想象之河。
我与你初次相识于十余年前那骰子一掷偶然相遇的网络世界,你已经在家养了七年病。七年,整整七年,时光好慢,记忆好远——那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哪,漫长的就像渡过了三生三世,却又在转瞬之间。自然,你并不是一直宅在家,你也断断续续地走出家门出去工作,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名财会,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地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或者触景生情地看着你的妹妹和她的男友耳鬓厮磨地秀着恩爱,或者慵懒地趴在桌上浏览网页。工作闲暇你会绵绵追忆那不断逝去的韶华,追忆那次短暂又短暂爱情的每一个细节,只是那些细节随着时光的漂移越来越模糊,模糊的只剩下一个又一个若有若无的印象。日子一天天平淡地消逝,他的空间常常更新,每次更新都会牵动你的心,只是你和他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甚至少到无话可说,直到某一天你突然了现他的相册里多了另一个女孩儿,披着婚纱的女孩儿,他和她甜蜜地偎依,就像当初你和他。刹那,你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出眼眶,要知道你念念不忘的就是有朝一日披上婚纱成为与他执手相看的新娘。于是,你在其中张他与新娘的婚纱照下留了言,一句短短的祝福:
祝你幸福。
而相隔几天之后——几天犹如漫长的几世纪——他终于回复了,同样一句短短的话语,谢谢。——谢谢?!唉,那一刻,那些天你心中滚起千番滋味,你想不到曾经满腔的感情居然会蜕化成淡淡的一句话,蜕化成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互为陌路。你这样对我说,这样为他辩解。你说,你不可能让他无限期地等待,不可能让他无限期地陷落于漫长的孤独之中,不可能让他孤独终老,那样未免太自私了。所以,我祝福他,默默地祝福,丝毫也没奢望过他会转过身重新将炽烈的目光投向我,那样就会有另一个女孩儿遭遇到不幸,我不希望他因我背负骂名。
刹那,刹那间我醒悟到了为什么谈论往事,谈论曾经,谈论你生命里那唯一一次的爱情,你会不自觉地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那成风的往事如同海角七号的故事一样过于昙花般地唯美,凋谢之后就再不能回去了,再也不能开绽如即将到来的春天,再也不能姹紫嫣红地鲜艳于你的世界。如今,走过时光那条幽深而又幽深的小巷,你曾经说过的话语依旧萦绕,萦绕于那斑驳的追忆中,你的追忆和我的追忆彼此纠缠,藤蔓般地疯长又消逝,消逝于无法追寻的梦境,消逝于这现实的过往。事实上——彼此不相识的你我,只是那场追忆中的一个虚幻又虚幻的过往,曾经的你不断追忆似水年华,现在的我不断追忆曾经无数与你畅谈的夜晚。只是我无权进入你的生活,就像你无权进入我的生活一样——你在哪里,是在那古色古香的江南,是在那游人如织的嘉定,是在倚窗忧伤,忧伤曾经的过往,抑或倦怠地躺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榻浮想翩翩,感慨万千,感慨他和妻子已经有了爱的结晶,感慨你错过的韶华青春——唉,我们不过是彼此偶然相逢的梦境之花,诞生于彼岸,又悄然湮灭于彼岸。或许,我曾经爱上的并不是你,并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爱上一种追逐却又失去的状态,一种灵魂上的漂泊。时光飞逝,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茂盛于我的梦境之上的你的记忆逐渐消逝于时光的深邃处,模糊成为一个或深或浅的印象,模糊成为一个无法追忆的曾经,虽然这梦境,这记忆显而易见地缺失掉绝大部分章节,只有寥寥数语,只有一个依稀的轮廓,只有一袭臆想的倩影,却俨然成为一段看似完整的故事,故事的我继续悲哀于你的心不再为我跳动,继续沉沦于无法抓扼的虚无。正是在那断断续续的虚无中,记忆的羽毛在漫天飞舞,记忆里的你如同一位韵味十足的古典仕女飘然走过一条幽深又幽深的小巷,擦肩而过的刹那你回眸一笑,轻轻地唤醒陷于迷醉的我。我似乎看到你和我最后一次尬聊时的一行字(那之前我说过什么,是在询问你的生肖吗),你在说不要提醒我已经三十岁了,不要提醒我已经老了,这是你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你就消逝,湮灭,陨没于时光那不可再现的黑洞,代表你存在的那串数字,那个小企鹅骤然不见。
渐渐地,渐渐地,不断沉沦于现实泥淖中的我们都在为自己乞求一个名字,都在为那一声隐没于呼唤里随风而逝的梦境而追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们每个人都在追寻,从呱呱坠地直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骤然降临,追寻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刹那,追寻曲项婀娜的天鹅振翅翱翔的瞬间。而我的乞求更多的是想要重回昔时那缥缈的梦境,以及梦境深处我从未抵达过的古色古香的巷子。穿越时光不断斑驳又不断无踪的小巷,我终将会看到你——看到你渐次依稀、终将塌陷的面靥,风妩媚而又料峭地存在于城市失眠的夜空,我的灵魂隐秘地从阴云之后那无法窥视到的穹窿悄然划过,从窗口翻飞的雪花里飘过,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如梦地发现,我,我们全都不出意外地被现实谋杀谮害,青春,梦想,和不断远行的灵魂,以及随后接踵而至的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死亡。唉,我的人生总有一些不期而遇又不可避免的错误,总有一些不断重复的错误……毕竟我不是擅长卜卦的巫者,窥视不出阴阳,预见不到未来,所有的路只有踩上去才知其远近,所有的路只有走过去才知其曲折。
注1 西夏王陵一共有九座,分别是裕陵、嘉陵、泰陵、安陵、献陵、显陵、寿陵、庄陵、康陵。
——2018年2月13-19日写于绥芬河市安居里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