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锡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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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有梦的人致敬！
他在阿金码头对面开了家小旅店，十几年来生意一直不错，直到他娶了老婆，财运才直转急下，一天不如一天。
小旅店大概有十一二个房间，前厅还摆了个烟摊，买些诸如泡面，矿泉水之类的东西。他老婆是他同学。嗨，她可是我的女神耶。他大笑着告诉我们说。读初中时，他和她原本是前后桌，是他用了两袋辣条贿赂了另一名同学，才和她成为同桌的。那个时候他就发现她喜欢听故事，喜欢读小说，她的书包里不仅装着课本，还时常会出现从学校图书馆借阅的书籍。为了讨好她，他也读了许多小说，从《坎特伯雷故事》，《复活》，直到《聊斋志异》和《十日谈》，以及《白鹿原》之类的当代小说（她说，她最喜欢的是《围城》）。当然，他读的更多的是三毛和周国平，以及随后而至的穿越架空等等，虽然相比较于读书，他更喜欢传奇，喜欢在黑山白水和一群网友聊天。三年后，她离开了大港镇，先后去了哈尔滨和绥芬河。她家住在附近的一条村子，她是家里的大姐，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妹妹是超生的，家里不得不承受一笔在他家看来是天价的罚款，所以日子过得拮据，更何况她家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
高中毕业，他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顶着压力向亲朋借了钱，盘下这家旅店，如今即便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能够记得开业那天的情形，时间定格在2002年春天，丁香花正盛开，隔年非典爆发，街巷间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生意一度陷入窘境，父母责怪他没去到萧镇大学读书，但他从没后悔过。他直言不讳地讲，之所以选择了这个行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她重逢。我去过她家，一条几乎无人涉足的偏僻小山村，借口是周末远足，她没在家，说是外出打工了。高中毕业第五年，他和几位要好的同学组织同学会，她同样没能回来参加，没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几年间她换了五六个电话号码。有人说，她在哈尔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也有人说她在绥芬河和一个老男人同居，还有人说她结了婚又离了，过得很不开心。2011年，开业了十周年那天他恍恍惚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等他追到街上，她已经坐出租车走了。
转瞬他已经而立之年了，有些同学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父母开始催婚，他一度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会不会有结果。2012年春节他第一次相亲，那女孩儿比他小五岁，属兔，镇人民医院的护士，说话轻言细语，朦胧的灯光下亲吻时他注意到她的下嘴唇上长了颗不易被察觉的痣。他们交往了三个月，又是丁香花盛开的季节，他正坐在前厅摆弄着那几盆绿植，三角梅，茉莉，红掌和龙吐珠，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却是她。
原来她回到了大港镇，看到门前的招聘启事就走了进来。看到她的刹那，他激动不已，认为这就是缘份。他请她吃饭，就在隔壁的烧烤店。他还要了一打啤酒。他问她还那么喜欢读书吗，她说是。她说，艺术是唯一能抵抗死亡的东西。看到他惊愕的表情，她解释道：这不是我就的，是一个叫吉尔·德勒兹的法国人说的。她说，最近她在读罗兰.巴特的《埃菲尔铁塔》。他听不懂这些，十几年过去了，那样漫长，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围城》，他早已不看书了，虽然在家里他还保留着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着十几部源自学生时代的书籍，他把它们保存得很好。但是，现在她喜欢听故事，比如她喜欢听他讲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结婚。
次日，她坐在旅店吧台后面，正式上班了。与她重逢的四十八小时后他和护士分手了。他给她讲关于睡梦中的黎明（她笑着说，那是你编的吧。不，不是我编的，是别人编的。他不好意思地讲道），讲他为了这家旅店的付出，先是和家人的龃龉，有那么几年他日日夜夜地守在店里，有那么几天雇来的服务员四处宣称他偷窥了她。我真没那癖好，她以为她是仙女下凡，我眼里她却是粪土。说着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女孩儿愠怒的面孔，白色羊毛衫的一侧肩膀故意裸露出来，秋波荡漾的眼睛乜斜向他。她笑了。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不，我这辈子只看上的你。他脱口而出：你嫁吗？话说出口，他骤然觉得唐突，毕竟不知道她有没有家庭。好呀。她愣了片刻，回答道：可我不想生孩子。不生就不生呗。于是几句简单对话后，婚姻大事就做梦一样定了下来。一周后他和她领了结婚证，一个月后不顾父母的反对举办了婚礼。洞房花烛夜，云雨过后，精疲力尽的他兴致勃勃地搂着她，轻絮地对她讲，他曾无数次想象和她的婚姻生活。没有如果，那时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成为我老婆，否则我会抱憾终身的。没想到生命就是一个圆圈，最终我还是梦想成真了。即便那一夜已经坠入记忆深处，她枕着他的胳膊就像一个婴儿，他嗅到她秀发的香味儿，她在静静地倾听他的故事。
我喜欢听故事。她恬恬的嗓音穿透遥远的时空，击碎一帧帧由阳光树影花丛和夜晚团契在一起的画幅，蜜一样逗留在空气里。新婚蜜月，他没带她去旅行，而是订做了个大书架，通过当当网购了近百册书籍，再加上那些源自学生时代的书籍，书架摆得满满，这是因为他和她住在旅店鲜少回家，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清晨，洗漱过后她会长时间地对镜梳妆，然后走进隔壁早餐店喝粥，吃油条，和早餐店的老板娘聊家常，或者回到旅店陪他聊天。她不再对那名护士感兴趣，她执意要探索他的情史，包括最隐秘的部分。于是他不得不信口雌黄地编造故事，寻找莫须有的女主人公。相信那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期，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每逢客人来了，或者参加同学会，他都会说，她是他的女神。可惜没多久，一年甚至连一年都不到，她不再对他的故事感兴趣。唉，你那些都是陈腔烂调，我都听够了。七年间，从2013年直到2019年他总是看到她站在吧台后面，或者坐在前厅的沙发上和形形色色的客人聊天，聆听他们的故事。传奇被王者取代，黑山白水被遗忘。我们现在都通过微信交流，生活离不开微信。慢慢地他开始嫉妒那些客人，脾气变得暴躁，动辄拉长脸，当着客人面甩出令人难堪的酸言酸语，在朋友圈里大发牢骚。不过这丝毫不能打消她听故事的癖好。她继续我行我素，沉溺于客人的故事中。2019年11月，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他第一次发现旅店的账目不对，当天的一位客人没支付房费，反倒赔了餐费。他厉声质问她，才得知她允诺只要客人讲出令她满意的故事就会免房费，还要补贴给人家餐费。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哦，能有几年了吧。我喜欢听故事，无论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好的故事能令我身心愉悦，免他们的房费是理所当然的。她无所畏惧地回答。这败家娘们儿，这败家娘们儿。听到这话他暴跳如雷，赶忙查了账簿。好家伙，七年了，旅店一分未挣，反倒赔了一万多。查过账簿已过午夜，等他忿忿地前去找她，才发现已经人去房空，那个客人也不见了，床头柜上她给他留下了纸条，说他的故事不再吸引她。我要追寻我的梦。要知道每个人都有梦，你有，我也有。也许你曾经是我心里最美的那个，但现在不是。结婚七年了，你一直不曾真正了解我。虽然如此，我还是谢谢你这七年来对我的照顾与容忍，谢谢你不计过往地爱了我七年，我会为此感谢你。人生就像一次旅行，并非只有一处风景，祝愿你能够找到真正属于你的灵魂港湾。她和那位客人坐船跑了，说是要追寻故事里的精彩世界。她带走了他全部的积蓄，甚至带走了他的记忆。他眼前一黑，倒在门口。
他的世界轰然倒塌，陷入孤独与虚空。2020年春节过后，恰逢新冠病毒最猖獗之日，到处都在封闭，封城封小区，大街空旷，罕有人迹。拿到离婚证的他将那些书籍当做废品卖掉，把与她的合影删除，烧毁，将书架拆烂，扔到街边的垃圾桶边，一言不发地关了店门。拆书架时，他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抽屉，抽屉里藏着她的一册日记。他看都没看，顺手扔进一个准备拿回家的纸箱里。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梦碎了，玻璃般地碎了一地，慌乱，无序，再继续营业下去毫无意义。七月有雨，十月有雪，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听故事，喜欢不同的故事，其实我们本身就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关业那天大港镇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雪，天地陷入白茫茫之中，他恋恋不舍地站在旅店门前呆立了好久，心里五味杂陈，似乎看到业已离世的父母忧戚的面容。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那套住宅，他的栖身之所，装载他这具行尸走肉的石棺。从此我孤老一生，不再相信爱情。他猛地吸口烟，烟雾缭绕。他点燃了那挂一万响的鞭炮，麻木地看着它们噼里啪啦地响。最终，黯然伤神的他往雪地里吐了唾沫，丧家之犬般地转身离去，捧起那个放杂物的纸箱，在落满鞭炮碎屑的雪地上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