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什么时候看过的这句话:记忆因为模糊而美化。因为不清晰而拼命回忆;因为回忆而不断加工,最后让回忆渐渐与我们所期待喜欢的样子重合。然而不管我们为它做多少美化,最原真的记忆始终在那里,在我们脑海深处静默着,静默着,然后不定时冒出心间像突然吓醒一个梦呓的人一样震撼你一下。
我的童年总是与绿色有关,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农村就是绿色的化身吧。村口那棵不知年份的老桉树是有点暗淡的绿,水田里整齐的秧苗是生机盎然的嫩绿,过家家时常采的那种棱形外形的叶子是厚重的墨绿,还有翠绿,葱绿......
于是我又将绿色引申,它又代表了清凉。不是凉爽而是清凉,怎么说呢,凉爽总有种空洞洞的感觉,好像用漂亮的花编织的一个花环,漂亮是漂亮,可它总是虚空的。清凉就不一样了,一眼看去就感觉它化了水,泠泠从皮肤浸过,像一个开满了花的园圃,是丰盈且充实的。
农村的清凉不借助什么空调啊,风扇啊,它依旧有烈日,有焦烤,偶尔门前公路上驰过一辆车,远远看去好像被热气蒸腾着变了形。但是我就是觉得它是清凉的,可能是因为房后的海子(其实是个小水潭,二三十分钟便能走着绕完一圈,可它就是我们的海)波光粼粼的样子过于动人;可能是因为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绿苗过于生机;可能是因为顶着超大的荷叶吃廉价的小冰棍的快乐过于简单。
这清凉不知怎的又让我觉得无比宁静,于是我又记起了农村的夜空,那是懵懂的我第一次产生类似宇宙浩渺,人不过沧海一粟的感觉的契机。夜空刚开始时并不是纯粹的深蓝或墨黑,它是由昏白向深蓝过度,就像用蘸满了白色颜料的画笔在深蓝画板上拉出长长一笔,快要耗尽颜料时那将淡不淡,过渡自然的变化。彻底天黑后,巨大的天幕之上繁星密密匝匝,但是并不均匀,一块繁一块稀的,那光芒不耀眼但就让人觉得璀璨。我后来不止一次想用手机把那画面拍下来,然总是不成功,我终究不能把那漫天的星河盛进窄窄的屏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农村养出了如她一样美丽的人儿。“今天的调羹白长得好水灵,来来来,你家里拿一棵去煮煮看。”“他家小孙女多听话,滴溜溜跟着她外公外婆转。”“这老天说下雨就下雨,那个挑篮子的,赶紧进来躲躲!”老旧的黄土四合院从来不锁大门,下午的老年协会总是有老爷爷们打着磨损了的扑克牌,相逢的路人快要匆匆而过却隔空拉扯两句家长里短。
我对我的童年,我的家乡,我的农村充满了骄傲与热爱,我对她的记忆总是历久弥新,因此我总不愿承认我也为她美化了。
然后我离开了她,到更远的地方上学。那里有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那里有高耸巍峨的现代化建筑,那里夜晚霓虹绚烂,映得天空都温柔了。也是那时我发现它是小的,它是落后的,它是偏僻的。就像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的小女孩突然误入了戛纳电影节会场,才发现原来镶嵌着碎钻的高定礼服可以拖曳数米的裙摆,美得惊心动魄。可是,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我依然爱她啊。
后来我再次回去,素颜的女孩被星探发现,开始转变她的美,天生丽质的底子,一经点缀便是醉人风华。
颤颤巍巍的老房子被整齐现代的房屋所代替,昔日泥泞难行的小道变得平坦宽阔,甚至不懂事时在外墙乱涂乱画的痕迹都换成了古色古香的丹青水墨。她渐渐换下了洗得发白的难看旧衣,穿上了好看的印着小小碎花的清新连衣裙。更可贵的是她不曾迷失于脂粉之中,略施粉黛便作罢。
我再次漫步在那童年走过的小路时,我心下不自觉留意她的改变。我看到,那大片大片的绿色还是铺满眼界,但是细看之下,大公司承包之下种出的玉米没有幼时记忆中那般高大;我听到,傍晚田间依旧吵吵闹闹,但是音源只剩下了蛤蟆,是否青蛙蛐蛐儿悄悄搬家了;我闻到,独栋的大房子里传出饭菜的飘香,那曾经一院四户之时每到饭点飘出的味道总是混乱纷杂,间或绝对会夹杂的一定是柴火燃烧的干呛。
这时,我突然感觉我好像有点难过,可我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像为了一个坚定目标不断奋斗的人一朝梦想成真,欣喜得直乐呵,笑着笑着一摸脸,突然发现自己的泪水和笑酸的脸部肌肉一样明显,迷茫惊诧之余又有点难以言喻的理所当然。
记忆总是需要美化,那美化,填补的是我们不愿面对的空白,同时也是为了我们能用一种欣喜乐意的心情去长久记忆它。正如我把记忆中幼时的家乡和如今的家乡重合穿插一样,我记住了她的美,她的好,她不断成长不断变化,不断朝着我们都希望的最好的道路走去。至于那些我所伤感的改变,我用尽心力记住它,描绘它,用我的人生做画框,装裱岁月的痕迹。
母亲渴望记录下孩子的成长,待到年老之时端一把蒲扇,乘一把摇椅,在微醺的暖风与夕阳中翻看那稚气的照片。但孩子同样想存留下母亲的身姿,等到自己长大、母亲老去时回顾曾经那被岁月改变的优雅与芬芳。
我的童年成长于农村,我的农村就是我的故乡。
我的记忆萌发于故乡,我的故乡就是我记忆中永存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