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谷 雨

□ 尹 煜

　“叶间鸣戴胜，泽水长浮萍。”

雨生百谷，在老家正是下秧时节。这段时间和风细雨，像是春天尾巴上的一首抒情诗。

一条鹅卵石和水泥铺就的“S”形小道，蜿蜒在华美博奥小区的草坪和土坡间。土坡边，一只戴胜点动长喙啄向草根，像钢琴家的手指游动在琴键上面。它在啄食什么呢？它像是发现了我要探底，很腼腆地飞上榆树，躲在碗口粗的树杈后。

曲径通幽,逸情适意。小道那头，圆冠榆像绿色的大气球挺立着，偶尔摇晃一大脑袋。暖阳下，时而有几羽成熟的榆钱轻轻扬扬地离开它们的所在，让你看到雪花飘逸的样子。

我想与它们对话，只是它们玩兴正浓不理睬我，就像孩子在你同意之后，刚跑出去玩耍，你又立马要他回来一样——哪能吼住他呢？

呼啦一下，一股风裹挟着一些榆钱在我的视野里打转转。那榆钱带着唦唦啦啦的怨艾，不情愿的落在了草坪中间的土丘之上，一首吟诵着的诗飘过来：

“榆荚争春春暗归，

绿阴满径染苔衣。

嫩烟酥雨年年事，

莫趁东风作雪飞。”

清朝女画家毕慧的这首诗，写出了谷雨时节她对榆钱和雪的印象。此情此景诵此诗，这情势在此之前我也遇到过，只是那轻轻扬扬飘舞着的不是榆钱，而是真真切切的雪花儿。

今年四月底的那场春雪也是这样蓄势的。当时我和朋友徜徉在雅山林间小道，朋友因景起兴吟诵了这首诗。

榆钱默默无闻地出世，适逢谷雨快速长大成熟，次第在空中起舞，展示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生命的时间虽然极其短暂，但是，它们依然执着而又激扬地完成每一个优美的舞姿，然后悄无声息地带着使命化作春泥，准备着报晓下一个春天。

而雪花呢？雪花是冷峻中藏着热烈，它在出世之前也是无声无息的。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雪花时，它虽然尚在自由起舞，其实也是在向生命的终点出发，落地为雪，暖阳春风中化身为泥，等待一个轮回，重塑自己飞雪迎春的舞姿。

榆钱、雪花本来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它们轻飏在空中的舞姿，直至纷纷落地的过程又是如此近似，这就是世间事物的神奇吧！

我离开小道踏着石阶朝草坪中间的土坡上走，微风吹拂，榆钱散落在摇曳的碧草之中，若星斗、若白沙、若落雪。“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想起唐代诗人刘希夷《公子行》中的诗句来，顿感碧草、榆钱的可爱。

我注意到土坡边上有成群的蚂蚁，它们行色匆匆穿梭于草根之间，向一处一尺见方没有草的土窝窝集结。那土窝窝中间有一个巴掌大的凹地，一个指甲大小的洞口露在凹地壁上，一伙蚂蚁正在你推我搡要把一枚榆钱搬入洞内。

再看那洞口四周，大大小小的蚂蚁们，从不同方位有序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几倍的榆钱。针鼻大小的蚂蚁们，仨仨俩俩，前后左右拱着托着一枚榆钱朝洞口挪去，像孩子们抬着大簸篓一样。一只米粒大小的蚂蚁似乎力大如牛，将一枚榆钱直立着举过头顶快步走向洞口，一不小心撞在一粒土上，那枚榆钱倒在了土粒边。这只蚂蚁毫不气馁从土粒边又将榆钱高高举起，继续朝洞口走去。

咬碎了的小块头榆钱搬进洞自然方便，一只蚂蚁拖着就可以了。要把大块头榆钱往洞里搬，蚂蚁们就得花点心事了。你看，一只厘米长的蚂蚁显得很威武，在洞口指挥着蚂蚁们，蚂蚁们按照它的号令搬着榆钱。一只蚂蚁直接下到洞里咬住榆钱往洞内拽，洞口的其它蚂蚁则使劲拉着、扯着把榆钱往洞里推。蚂蚁们就这样拽着、推着、挪着、拉着、扯着，把榆钱源源不断地搬运进洞中。此情此景，似乎令宋代诗人杨万里也不理解，他的《观蚁》诗如是写道：

“偶尔相逢细间途，

不知何事数迁居。

微躯所馔能多少，

一猎归来满后车。”

望着蚁穴，想起当年老家安山上的那个采石场。这土窝窝里忙碌的蚂蚁们，真像那采石场里奔波的人们。

那时，固始正在北关建设县人民医院，需要大量的石子、石块、石灰。当时，刚上初中二年级的我，每逢星期天都会从蒋集街上的三舅家借来板车，去安山采石场拉石子。

蒋集到安山采石场十几公里路，等我拉着板车赶到采石场的山坡时，已经晌午过了。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从板车上取下一根一把粗，一米多长的木杠，扛起板车左边车辕把木杠直立着垫在车辕下，又把系着铁丝的锅吊在右车辕上，再把从家里带来的水和米倒进锅里盖好锅盖，扯下麻秸秆点燃烧饭。就在饭快烧好的时候，忽然听到采石场那边高声喊道：

“放炮喽！”

循着喊声望过去，采石场里的人们都急忙跑进可以躲避的地方。我赶紧躲在了板车下面。第三声呼喊刚过，就听到有石子呼啸着冲向空中，一些小石子哗哗啦啦落在板车上面，随即就恢复了平静。那一刻，我和采石场里的人们极像这土窝窝中的蚂蚁。

眼下暖阳惠风，我不知道蚂蚁们的巢穴有多大，也不知蚂蚁们要储藏多少榆钱，更不知道一只蚂蚁一天能吃多少食物。但是，我从蚂蚁们齐心协力储运榆钱的坚持中，明白了正是它们在风和日丽的时候，不分长幼，齐心协力，不断劳作，靠辛勤收获了果实，才有在风风雨雨、雪压冰封的时候分享果实的甜蜜。如同我当年一样，从安山采石场买一车石子拉着走三十多公里，再卖给县人民医院建筑工地，赚到的钱够我在学校食堂吃一个星期的饭。现在想起那段往事，我还自豪。正是那种经历，使我后来有了战胜艰难困苦的自信。

2021.5.6. 18：33初稿与乌鲁木齐，2023.7.13.19：1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