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约古宗列盆地里的一尾鱼。我的家族庞大且历史悠久,如果往回追溯,我的祖先出现的时间要比人类出现的时间要早很多亿年。都说我们鱼类记忆力很差,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拥有古老鱼族的血统。
如果不是那年夏天的一场暴雨,也许我会一直生活在那片水洼中,每日游弋在高山冰雪融化而来的清凉洁净的水里,在纯净蔚蓝的天空下,看着牦牛在河边悠闲地吃草,嗅着河谷两岸花草树木散发的清香,偶尔也会眺望一下高耸入云的巴颜喀拉山,让庄重圣洁充盈内心。
命运的改变也许就在一刹那。那是一个暴雨如瀑的傍晚,我被一股巨大的水流裹挟进了一条小河里,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紧张又刺激,内心经过短暂的针扎后,便坦然接受现实的安排,同时在想只要有水,到哪都能生存。这是我们鱼族在进化过程中练就的生存本领,随遇而安、适应环境快、没有过多奢求,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特性,所以我们才比人类更早地出现在这个星球上。
在洪流的作用下,几乎不用费劲就能游出很远。夜色降临,暴雨停歇。月亮渐渐冲破云层,露出温柔可亲的脸庞,星星在更远的地方发出柔弱的光。当周围越是寂静,河水就越发癫狂,山呼海啸地奔腾仿佛大地在摇晃。
暴雨过后的河水,就像一支兵锋正锐、士气高涨的起义军,一路横冲直撞、高歌猛进,沿途收降纳叛,让更多的水加入自己,一路奔腾浩荡。其结果是,让最初的一条小河一下变成了一条气势恢宏的大河。河水一路狂奔,声势更加惊天动地,响彻云霄。而这些震天的吼叫对于我们鱼儿来说不过是一支小夜曲,我要趁着朦胧的夜色美美地睡上一觉,因为我有些疲倦了。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原来的高山草甸、茂林修竹,变成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原本清可鉴人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因为这样的改变,让这条河流有了一个雄浑响亮的名字——黄河。华夏因为这条河流而诞生了文明,并被后来的华夏儿女尊崇为母亲河。
我们鱼类是最喜欢清洁的生物,可黄河水,总是脏兮兮的,这让爱干净的我们真是百口难辩。聪敏如人类不也说“跳进黄河洗不清”吗?看来只能清者自清,去尽力适应黄河里的生存环境。黄河从哪里来,它又将流到哪里去,对水流天生的敏感的我来说,知道这条河流一定通往更大的水域——海洋,而那里将是我的诗和远方。
对于一条鱼来说,要从一个遥远的内陆小河游到大海里,几乎是不可能的。黄河自古就有九曲十八湾之说,恶浪险滩中隐藏的危险比比皆是,就说沿着黄河顺游而下吧,途中如果遇到落差很大的瀑布,没有足够的勇气是不敢飞身而下的。当然这还不是很危险的,危险的是河道里常有抛钩撒网的,一不小心就成了人类的桌上菜口中食;当然最危险的还是水源污染,如果河水里有大量有毒有害物质,那么即使我们再聪明也难逃厄运。我知道,从时空距离来说,一条鱼的一生是很难游完整条黄河的,所以在途中只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就拼命“播种”繁衍后代,就像人类的愚公一样,以持之以恒、前仆后继的信念和勇气去实现鱼归大海的夙愿。所以,现在的我也许早已不是最初的我。
终于来到了黄河入海口,马上就要见到大海了,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狂吐几个泡泡抒发一下此刻的心情。可能有人会问,你咋知道这就是黄河入海口?对于这样的疑问原本我是懒得回答的,不过今天高兴,就给大家解释一下。大家只知道鸟有鸟言、兽有兽语,而对于我们鱼类来说,自然有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非常丰富,可以通过游动、触觉或吐出气泡来传递信息或进行交流,在某些方面也许比人类的语言更丰富好用。在生物进化中,我们承认人类比我们走得更快更远,但我们鱼类的本领也有许多值得人类去开发或学习借鉴地方。当人类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诞生了一种学问——仿生学。从善于借鉴学习这一点来说,人类就有资格站在生物链的顶端,睥睨天下。
马上就能见到大海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愉悦之情充盈鱼心。水流平缓舒适,洁白的云彩在空中飘荡,河两岸有人在给深暗浓密的小麦浇水灌溉,河上的大桥真是繁忙热闹,车辆往来穿梭不停。就在我走神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巨大吸引力给抛进了一条水渠里。那是一个侧壁与底部都很光滑的“U”字型水渠,河水不停被抽水管道投送进来,水与水你推我搡,一起奔涌前去,在水的推搡裹挟中,我被迫游出了好长一段距离,发现长长的水渠连着一个个整齐划一的水塘。以我敏锐的洞察力来判断,那些水塘里分别养着螃蟹、虾、海参以及我的同类——鱼等水产品。
阳光照在水塘上,发出蓝盈盈的光。几处鱼塘旁有人在抛撒饵料,那种香甜的味道是我所熟悉的,就是因为贪图口食之欲,几次差点被鱼钩给勾住,变成了人间的一道菜。虽有前车之鉴,可对于那种香甜的诱惑,我还是忍不住想吃,如果不是水坝阻挡我早就游了过去,先饱餐一顿再说。
在水渠中游走时,我发现水渠与池塘与之间都有一个闸门,但闸门都紧闭,直到游走了很久,才见到一个打开的闸口,于是我跟着水一起跳了进去。当我发现这里只有一个池塘的活动空间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便只能等待命运之神的安排。
像很多生物一样,环境的改变总会带来一些恐慌和不适,但我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安定下来并开始打量周围环境。这是一个翻新后的池塘,池塘四壁光滑整齐,池塘与池塘间种了一排垂柳,垂柳正在吐丝抽枝。天空蔚蓝明净,偶尔有鸟飞过。待池塘蓄足水后,有人将水闸门关闭。没有了水流声,池塘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海风不时在池塘上空呼啸而过。
几天之后,有人开始往水池投放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海参幼苗。看到这些长得像刺猬一样的家伙,我暗暗叫苦,且不说人类投食时不会专门考虑到我的口味和喜好,就说它们没鼻子没眼的长相,让人看着就不舒服,最最关键的是我们没法和它们沟通交流,这不得把我这种活泼好动的鱼儿给憋闷死呀!想到这里,我才对自己之前得意忘形所犯的错误产生深深的自责。好在我对环境适应快,对吃食不太讲究,有一点水草或水中生物就能够填饱肚子,加上水塘面积大,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也不用担心被人驱逐或遭到其他生物的伤害,所以生活得也十分自在逍遥。只是因为无边的寂寞和没有实现鱼归大海的愿望不时跳出来啃食我的鱼心。
春来暑往,转眼到了水产品上市的季节,池塘内外,捕鱼捞虾的忙得不亦乐乎。进出这里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富足的笑容。而我所在的海参池塘,直到两年后,才出现那种喧嚣热闹的场面,此时海参们个个身体都像发了福一样,身长肚圆,膘肥体壮。池塘主人,整天乐得嘴角像被棍子撑开的天窗一样合不拢。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有人开着汽车来买海参,住在池塘边上小屋子里的工人,穿戴好蛙装后,接二连三地跳进池塘里,去捞那些长相丑陋据说营养价值极高的海参。池塘里的海参一天天在减少,而我的寂寞却在一天天增加。
也许,我的寂寞以及对大海的向往让老天动了恻隐之心。一天下午,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倾盆大雨让池塘不堪重负,为缓解池塘压力,池塘主人只能开闸放水,就在这时我乘机逃了出来,又回到了黄河的主河道里。此时,我才体会到自由是多么可贵,而那些羡慕“金丝雀”的人是多么无知和浅陋。
海风越发强劲,水中的咸度越来越高,我知道离海越来越近了。就在河海交接的地方,我不经意的一瞥,发现靠近陆地的地方,芦苇摇荡,水鸟翔集,一块块被水草分割的绿岛遥相呼应。我被这自然美景所吸引,决定到那里去游玩一番。这一次,我是带着审慎心态去的,在确保没有危险的情况才游进那片水草丰茂之地。在这里,我看见很多不同模样的人,有黄头发的、有黑头发的,有黑眼睛的、也有蓝眼睛的,大家走在木栈道上或长满野大豆的小路上愉快地交谈着、轻松地欢笑着。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有地球之肺之称的生态湿地——黄河入海口自然保护区,这里的鱼儿、鸟类、动物植物都属于被人类保护的范畴,没有人去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
在这片被称为鸟类天堂的地方,我每天邀朋引伴,与鱼族们玩耍嬉戏,时而看看飞翔的水鸟,时而看看柽柳在风中摇荡,时而在芦苇荡里穿梭,真是乐而忘蜀。不时听到有人说,人如果活得像鱼儿一样自由那该多好呀!那种钦羡的感叹让我感到了做为鱼儿的幸运。
在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自在逍遥的时光后,我决定遵从内心的召唤,去实现自己的夙愿——鱼归大海。其实,在我的内心还有一个声音:游过黄河的鱼儿,不应该只贪图眼前的欢乐,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寻找从未有过的体验,即使前面有更大的风浪和危险,也要义无反顾。于是,在一个天清日朗的早晨,我独自离开了那片令人沉醉迷恋的地方,朝着黄蓝交汇的地方奋力游去。
(原载:《青岛文学》2021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