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一曲离愁的头像

一曲离愁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5/20
分享

大漠烽烟

大忠大义,他终是舍不去儿女情长罢了!可当战争来临时,他的选择……——序

一、战争

雪从那灰暗的云层中簌簌地飘落,将万里黄沙渲染成统一的色彩——白,天地笼统,仿佛此时此刻万物连成了一个整体,再无任何分别。无尽寒风肆虐,犹如蝼蚁啃食着此处生灵的躯体,带来阵阵刺痛。苍茫和苍凉随处可见,组成了这个地方亘古的一切。

边塞战场上,数不尽的尸骸堆叠,已不见一个活物。残余的是那凌乱的兵戈箭矢还有已燃尽但仍冒着淡烟的枯木。温热鲜血从尸体中咕嘟咕嘟淌出,消融了些许冰雪,却瞬间被寒冷的空气封冻,几乎难以汇聚成血河。被惊起的沙尘渐渐平息,新落下的白雪再度将这里一切覆盖,重新又恢复了一片白茫。

入夜,云层之上繁星点点闪烁,保持着永久沉默,与这聒噪的尘世泾渭分明。冬日夏夜,抛去诸多愁思,仰望着这份静谧,何尝不是一件美好?可天下虽大,任谁能够安然如此?

尘世间,距战场不足百里的凉州城,火光照彻黑暗天穹,几如白昼。身着铠甲的士兵和布衣平民混搅在一起,他们在篝火旁围坐一团,载歌载舞,把盏相欢,庆祝白日的胜利。他们满面笑颜,为自己仍然还活着高兴。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每个人都异常珍惜这如风中烛火飘摇不定的残存余生。欢声笑语中,依稀间听见疑问声响起,说:“唉?怎么没看到雷将军?”

而在那无人问津,远离喧嚣的东城墙之上,一人身着厚重铠甲独自蜷缩在墙角,正目露瀚海柔情地远呆呆凝望东方,那里是他家的方向。手中不住地摸索着半块翠绿玉佩,任风吹雪落也全然不觉,似是陷入了沉沉回忆中。

时间早已风干了他所有的泪水,只有那偶尔的叹息才让人觉出他心脏还是仍会温热跳动。

“我们的雷大将军又在挂念着嫂子了!”忽现两人左右分开蹲坐在他身旁,其中一个白面男子蹭了蹭他木讷的身体打趣说道。

“三弟又在取笑我啦。”感受到自己被晃动,他才发觉这突兀出现的两兄弟,然后笑着淡淡回了一句。

“大哥,听说这场战争快要结束了。”另一个左脸几乎被一道狭长刀疤覆盖的人释怀说道。

“嗯,快啦。等我城中数万军士倾巢出动,直捣那匈奴都城,这长达五年的戍边就该结束了。记得我离开时,水月她已身怀六甲,算来孩子现在也该五岁多了。”他双目放光、满含期待说。但心中深处仍有着一丝黯淡。五年,不知他们可好?

“那便恭喜大哥啦。”两兄弟同时祝贺。

在这里,终日被束缚于冰冷又枯寂的‘轮回’中,他们唯有回忆着曾经的点点滴滴,才能让心中的某一处地方一直保持着温暖,才不至于坠入深渊吧。

脑海中闪过五年来一个又一个丧失生机的冰冷面庞,或是他身边朝夕相处的战友,或是被他杀死的敌人。他们也应该有妻儿老小吧,可战争的逼迫却使这些人一步步走向地狱,使自己杀死这些和自己相同的人,他这般想,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吗?然后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老大姓雷,名重霄,便是摸索玉佩的汉子;老二姓洪,名武,因曾经搏命拼杀时被敌人在脸上划了一刀,从那以后留下了这道疤痕,故而有时候也被称作‘疤哥’;老三则是云飞,因他幼时读过几年私塾,识得几斗字,所以算是这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都有将近百封家书经由他手发出。他们三人同一年参军,一起在营中摸爬滚打,志趣相投,关键是在生死关头相互救过命,于是共拜天地结为兄弟。

此时,他们聚在城墙上,沐着风雪,相饮壶中烈酒,共话战争结束后的愿景,共看东方悠长的天地。

“哼!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皇帝小子只知扩张自己的领土,哪管过咱们的死活?早不知死了多少人,到现在,咱们还为他卖命,值当吗?干脆……”老二憋不住,乘着酒劲沉声骂道。

“二弟,不可胡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的谋划岂是我等可随意揣测的?”他知不妙,连忙喝止。

“哈,大哥,这四下没人,就让二哥发发牢骚吧。哼,这战争本就是牺牲我们这些平凡人的生活满足那些人的利益。”老三劝说。

“话虽如此,可终究怨不得一人,西北那些部落又岂是良善之辈?他们是会不断来骚扰我大汉疆域的。背后就是我们的家园,你我别无选择。身为将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无奈又苦涩道。

夜幕笼罩,洁白雪花纷纷飘落,望着远方重山幕影,他感到说不出的疲惫无力。

人生如棋,世人皆为棋子,究竟做什么才有真正的意义?孰对孰错?他何尝分得清楚,只不过各为其主,各行其事,唯求心安而已。

记得,他刚进入军营那会儿,一个参军多年的老兵带他,教给他战场上活命的技巧,待他犹如师父一般。可惜一场战役那老兵被一道箭矢贯穿胸膛,再难相救,他眼睁睁老兵在他怀中逝去,老兵挣扎起最后的力气恳求他“帮我,护好我身后的家。”那一战,十万同袍,余下不过寥寥数人。天不悲鸣,地不崩裂,唯无尽又无助的哭嚎哀恸。

有人说,战争不过是冰冷的绞杀机器,可终究为何而战谁能说得明白?只是各种因由不得不拿起刀枪,不得不奔赴战场。

酒酣耳热,两人不胜劲力已沉沉睡去,只余重霄一人仰天醉思。五年的场景在眼前轮番闪过,他看惯了生死杀伐,习惯了身旁每天都会有人永远离去,逐渐厌恶了只有刀枪剑戟的生活。曾经,他也被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震撼,立下‘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从一名士兵苦苦挣扎到了这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而今天,他却反复地问自己,功成名就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午夜梦回时,他常梦到那江南小巷,看到朦胧细雨中手执油纸伞从身旁翩跹而过的女子,见到在田地中忙碌得满身是汗的沧桑老人,也闻到饭桌上扑鼻的热腾腾香气。被惊醒时却只有帐篷中的冷清孤寂,脸庞上已干涸的泪痕,枕下那把饮血的佩剑,以及心中莫名的空虚无力。却不得不硬撑起来去面对可能随时就会发生的战事和那冰冷。

雪落在他滚烫的面庞化作水珠划下,清醒了片刻,他又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张蓝色手绢,展开,是两卷用丝织红线拴在一起的发丝。这是他离开前一晚,妻子剪下他们的头发系在一起的,他一直贴胸保存。

凑到鼻前,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让他全身为之一振。

不知哪里芦笛悠悠响奏,绵长音律回荡在整座城池,仿佛静止了时间,停息了画面。所有喧闹的人都安静下来,一动不动,怔怔望向远方,泪眼迷潸。

二、远方

落花人独舞,微雨燕双飞。

细雨迷蒙,如飘渺淡烟般迷离在山丘环绕的安详村庄中。天气转暖,冰雪早已消融,春回大地,有成对的燕子低空盘旋,略微伸出的房檐上雨珠缓缓滴落,巷道里少有人迹,许是受不了烟雨的洗礼,人们都乖巧躲在屋中,只余偶尔几声犬吠传荡在静寂的村庄。

村口的土路旁,草木葱郁,百花沐浴过新春的气息后竞相争艳,绵延到不知何处。在那村路的尽头,松软的泥土上,一座古朴的石壁默然伫立,面向来人的平滑壁面上安静雕刻着‘桃源村’三个大字。未知它历经了多少岁月风雨,尖锐的棱角早已被打磨得圆滑,但那三个大字却仍耀眼醒目。

石壁后寸许处,一株似燃灼着粉红火焰的桃树无声绽放,树上桃花随风雨摇曳,犹如婀娜的女子,胜过遍地野花。

花叶掩映之下,一位绝色女子手撑油纸伞静静张望,半块翡翠玉佩用细绳穿起挂在白皙脖间,微风吹拂而过,显露出她胸前衣襟口袋中的五封书信,信封早已褶皱,不知被翻阅过几遍,这是从远方寄来的。她一直贴身保存,作为心中的寄托。

在这烽火连天的年月,家书足抵万金。对于她以及她们而言如何能不妥善保护?。

她的另一只如玉的手则轻轻牵着一个约摸五岁大小的男孩,男孩双目清澈明亮,可以看出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白嫩的小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忧伤。

“娘亲,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啦?”

她俯下身,轻轻抚摸他的小脸,笑道:“雷儿,怎么会呢?你爹爹可是大英雄呢,他正守护着我们的家,守护者着我们,很快就回来啦,来抱雷儿,来为雷儿取名字,很快…”她再说不下去,硬撑着站起身,忍着眼中珠泪,忍着哽咽,她害怕,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只是,她更不敢表现出来,每每此时只能在心中呐喊:重霄,你怎么还不回来?我们的雷儿还等着你取名字呢。而且我们种下的桃树已经长到凉亭般高大了,你答应过我的,你…

“唉!孩子五岁,连自己父亲的面都没见过,这该死的当官的,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一家人真正团聚啊?”两人身后,苍老的谩骂伴随着拐杖击木板的声音传开,在凄风苦雨中更显悲凉。

她转过头,怔怔望着那里楠木阁楼上一古稀老者安坐(像极了军营中瞭望哨上站岗的士兵),衣袍与鹤发随风飘扬,颇有些仙风道骨之姿。不过只有村中的人知道,他建这楼阁,只是为了能够望得更远,为了看得见当初应征当兵却早不知生死的两个儿子。

“嘻嘻,闵老,您这一村之长说这话可是大逆不道,让人听见是要被砍头的。” 揩去流淌到脸庞的晶莹泪滴,她笑着提醒道

“哼!我怕什么,活了这把年纪,在这枯寂的人间,也早就够了,谁要砍我的头,来啊!老夫就在这儿等着他!”老人不忿地喊道。他的年纪,有人对这世间恋恋不舍,而有人看淡红尘俗世。

再度沉默地等待,云层浓重,竟依稀有雷声传开。

“水月啊,时候不早啦。领着孩子回去吧,这雨渐渐下得急了。”他再度低声说了一句,犹如梦中呓语,几不可闻。老人知道,在这件事上,她一反往常般执拗。

“是啊,不早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有些累了!”她喃喃低语。

五年来,无论是酷暑严寒,狂风暴雪,还是她重病缠身,卧床难起,村口桃树下,每一天总会有一道窈窕倩影默默守望,痴痴等着远方不着何时归来但随时都可能归来的那个人。

不知站了多久,她柔弱的身体终于感到不支,牵着乖巧的孩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回村子,身后阁楼上传来阵阵叹息。

走回家门,遥遥望见庭院内两位年迈老人冒着苦雨整理天晴时晾在院内的农具和来年要下种的谷子。两人虽已有些气喘更加佝偻的身躯,但仍坚持着劳作不肯停歇。

她忙赶上前,拼尽全力扶起他们,急喊道:“爹,娘,不是告诉过你们等我来收拾吗?你们怎么干上了呢?不要累坏了。”

老头嘿嘿的笑,说:“不要紧,一辈子劳碌,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没到干不动的地步。这些谷子可都是今年税粮的指望,莫要淋坏了,长不成庄稼,交不上粮,那要比这更遭罪。”

她悔悟,今天上午趁着天晴正好晒一晒过几天要播种的谷粒,天有不测风云,下午不巧转阴下雨,自己怎么就忘了?

那老妇人眼中浊泪闪烁,叹息说:“月儿,自从你嫁到我们家,一天福也没享过,反而事事担心操劳,还要照顾我们这快半截入土的人,真是苦了你,孩子。”

“娘,您怎么能这样说?他不在,我自要代他尽孝。”她忙反驳道,然后招呼着名叫‘雷儿’的孩子领着爷爷奶奶进屋,只留自己一人收拾剩余器物。

半夜,孩子跟随着两位老人安睡,只余她空守在简陋的房间,于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许是夜里寒气更重,侵袭入体,又或许相思成疾,床榻上的她不时的剧烈咳嗽一阵,更冲散了本就淡薄的睡意。

披上外套,踉踉跄跄走出去,轻轻推开柴门,再度来到桃树下,再度遥望着远方,再度沉醉在他们相遇相知的一点一滴。

往夜,此时早已月上中天,银辉洒落在百里,千里甚至万里。她只是看着那明月,仿佛就见到了远在疆域的他。

可今天,她只看到浓云滚滚,遮蔽一切。此时,她的心中却莫名的生出一股无力之感,是啊,她累了,已经无力在这漫天黑云中挣扎了。

缓缓蹲倚在桃树下,在不断咳嗽声中沉沉睡去。梦中,她看到了五年未见的他,向他毫不保留地倾诉着憋在心中五年的万语千言。

三、往事

记得那是五六年前,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那时,也算称得上国泰民安,万家团圆。

那一天也恰好是一场大雪,积雪封路,家家闭门,很少有人愿意出来。临近年关,为了置办过年所需的货物,重霄背上箭,只身一人踏入深山猎杀野物换取微薄银钱。

此时他已十七八岁,足可以独当一面,而且自小跟随同是猎户的父亲学得一手好箭法,不说百发百中,却也能十中八九。

于深夜又下着雪的大山中行路,无疑是危险重重,所以他阻拦了父亲的跟随,独自前去。

时值深冬,草木凋零,万物枯寂,山中无数林木早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几片坚持着不肯掉落的树叶也已摇摇欲坠。这种时候,更难见一个活物。若有运气,遇到外出觅食的豺狼之体,或可以大赚一笔,当然前提是你有足够的经验和胆量,不能被它吃了。

重霄小心翼翼前行,即要避免脚底不慎踩到湿滑之处掉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又得提防真的遇见猛兽。大雪之中,它们早已饥肠辘辘,比之前更加凶猛。

冒寒雪行至半个时辰,忽听得山林深处有狼嗷声传来,深夜无声,万籁寂静,这叫声尤为清晰,让人不寒而栗。

重霄喜形于色,心中想着若能得猎杀一头狼,那置办年货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它在明,我在暗,或许真的可以办到。抱着侥幸和无畏的精神,他迈开步子朝声音源头跑去。

他趴在雪地里,轻轻拨开灌木丛,只见得一头灰黑毛色正背对着自己的苍狼蹑手蹑脚般的向前走去。

重霄双眼清晰倒映着苍狼的每一举动,自知不可能从身后用箭射它,匍匐着绕到它左侧,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惊动它。这才得观完整画面,原来这头狼是走向其前方一个卧倒在地的东西,想来应是要吃掉它。重霄凝神闭气,细细瞅去,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一个人,而且从穿着上辩出还是一位女子。

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长箭贯穿狼首,可悲这头狼来不及嗷叫最后一声便惨死箭下。

他走进前,用脚踹了踹狼的肚腹,一动不动,果真是生机尽散。

他又转头看那女子,不由得呆了。女子二八芳龄的模样,在皓月的映照下,她的脸庞反映出淡淡流光,身躯修长,玲珑有致,双目紧闭,犹如睡美人一般。

重霄害羞地将指尖缓缓探在她鼻尖,气若游丝。又瞟见她背后木娄里面横放着几种药材,喃喃自语:哪家的姑娘,这么冷的天,还上山采药,真是不要命。

生死关头,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立即脱下身上破袄,把女孩直接裹了起来抱在怀中。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狼用绳子栓起负在背上,慌忙下山而去。他感觉若是再耽误片刻,这女子只怕真要死在这儿了。

疾奔回家,解下背后苍狼尸体,一直提心吊胆的父母着实被他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

简述过前因后果,他们请来村中唯一的大夫诊视,好在受冻不深,只需几日静静调养。

昏黄的烛火中,她渐渐苏醒,也明白过来自己被救了。两人四目相对,终是无言,红着脸颊,只呆呆的傻笑,不过那懵懂的心房却也在此时对彼此打开。

这或许就是缘分吧,不知相距多远,不知何时相遇,甚至不知你是谁,但只一眼便注定一生。哪怕相守如烟花般短暂,那也要让这片刻无比绚烂。

几天的相处,他知道她叫水月,她知道他叫重霄。原来她是隔壁村教书匠的女儿,因数天前她父亲不幸沾染风寒,急需几种特殊的药材,不得已而冒险爬山寻找,却因身子柔弱,终究抵不住山中寒气,晕厥而去。若非恰好遇到重霄,只怕真的是含恨九泉了。

重霄亲自将水月送回家门,两人分离,依依不舍,仿佛灵魂中各自缺失了一块,心中空空荡荡,茶饭不思。

服用得水月采摘的珍药,水父果然逐渐好转,仍是恢复以往生活,读书授课,只是明显见得女儿一天天消瘦,心中焦急,却也不明其故。女儿家对这种儿女之事总觉羞涩,不善言明,只是每每望着窗边发愣,失笑。

数月有余,重霄父母聘请媒人登门提亲。水父望见女儿俏脸上的喜色,也猜个大概。两家敲定结亲的日子,各自准备,两下欢喜。

瞧出女儿日渐好转的气色,水父也是无奈,心想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出门的。既然两情相愿,随她是了。只是告诫说:“月儿,以后,让他多来我这里读书识字,七尺男儿,胸无点墨,如何说得过去?虽说学不得具体技艺,但其中精神意气却是不可或缺的。”她嬉笑着满口答应。

那一日,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两人笑逐颜开,似浸在蜜中般甜美,相携着拜过天地高堂,结为夫妻。

那一夜,他们合卺相瞩,许诺着白首之约,山盟海誓。那夜,春光烂漫,犹如百花盛开。

婚后不久,她告诉他,他们有孩子了,他片刻惊愕,转而狂喜,抱起她在空中转圈,傻傻的笑。她娇嗔他没出息,他仍只是笑。

他耕她织,日日如胶似漆,时时执手相望,本以为这就会是一辈子。

  若这真的是一辈子,那也挺好,不是吗?

争奈天意弄人,好景不长,好似老天就是看不得人世间有这种美好。边关战事四起,匈奴大举进犯,朝廷下令征兵,一家一户必须出个壮丁从军,远赴疆域作战。

此时水月已有孕四五月,县衙的通告也正式下发,犹如雷霆一般给这个家重重一击。原本温馨热闹的一家人今日出奇安静,安静的压抑。

雷父重重拍了桌子,斥说:“你不许去。不就是出个男丁吗?我这把老骨头还拿得起刀枪,你总之不能去。“

那夜很平静,一如既往,于这方天地从没什么异样。两人沉默的坐着,不发一语,更不知说些什么。

许久,她悄悄从他背后环抱住了他,抱得很紧很紧,不肯撒开,轻轻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盼望着建功立业?是不是早就想着从军大漠?是不是…”问到这里,她已说不下去,声音哽咽,眼瞳较之前更为水润,聚满泪珠。

他转过身,把她搂在胸前,说道:“是啊,自从岳父大人教我读书识字,遍观书中人物,不知为什么,总想着像他们那样,功成名就。”

泪水滴落,印在他胸膛,她在心中无力地空问:男儿意气,真的就胜过一切吗?

她哽咽着诉说:“那你就放心去吧,家这儿由我来照顾。我,等你回来。”

一夜相拥,他劝她早点休息,她不肯,只想贪婪享受这最后的相守时光。

临别时,她将祖传的玉佩分开两半,一人持着一半,又用丝线把两人的头发拴在一起,分作两份。他为她在村口种下一株桃树,向她许诺,当这株桃树高及凉亭时,会回来。

那天,凄雨依旧迷离,她撑着油纸伞目注着他离开,风雨中,她只看到他最后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于远方,再不得见。

四、回家

仲夏,赤日炎炎,如烈火般灼烧大地。

西北大漠,万里黄沙,很少能见青葱树木,也极少人迹,狂风席卷着滚烫尘沙肆虐,百里之内,人畜难行。

在这儿,从来不会有‘仲夏农闲别无事,围坐大树好乘凉’的惬意,只会是饮风咽沙的悲苦,更兼厮杀后的血腥。

凉州城上,重霄身着重铠巍然挺立,燥热狂风吹起也不能撼动他分毫,豆大的汗珠自脸庞滑落,犹自浑然不觉,仿佛已经习惯了如此。他扫视过排列在城下数万军士,军容齐整,兵戈林立,逸散着滚滚战意,在这酷暑的大漠竟逼出阵阵寒气袭人。

他冷冷喊道:“出发!”抬眼远望荒瘠山脉环绕处的匈奴都城,心想这一战就会结束所有吧。

三军齐动,卷起黄土漫天,震动古老大地隆隆作响。马军先进,步军随后,他跨马当先,率领诸位将士直直地向深处进军。匈奴外围早已被清扫殆尽,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它腹地,势要直捣黄龙。

行不过百里,忽忽望见数骑飞驰而来,辨认得出那些人是匈奴的装扮。

近前勒马,拜服于地,呈上降表,说道:“吾王久闻大汉疆域辽阔,国富民强。此前着实是吾族之错,今日幡然悔悟,吾王特派我等为使者前来进降,愿俯首称臣,年年进贡,世世代代与大汉交好。素闻汉帝仁慈,恳求君等能够放过我族这残存萤火。”

重霄被这突如其来的降表弄得不做所措,冷历笑道:“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终于在这即将灭亡的时刻感受到恐惧了,可会不会太晚了呢?”

那些使者仍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敢发一声以复,仿佛心中真的是认命了。

虽如此说,但终究是没有下令进军。他想,能不打仗还是不打的好,至少可以少死几个人,多几个能够回家,他们的家中也一定有妻儿老小在等着。

班师回城,三军将士无不振奋慷慨,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兵家大喜。此夜大宴欢饮,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他们以为这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吧。

他连夜起草,一封捷报,一道辞呈,连同那本降表差人紧急送往长安。将那些使者安置在城中,等候朝廷派专人与之洽谈。

深夜寒凉,他来回于庭院中踱步,无蝉鸣蛙叫,无流水潺潺,只列列西风,只一轮皓月,只一人。他想: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次日,他召开会议讨论匈奴是真降还是假降,在座大都是武官,唯有重霄身边坐着一位儒雅男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担任此地太守,名叫瑶圃,两人共事多年,算是知根知底。

瑶圃说:“匈奴人一向狡诈,不宜轻信,我们还需做好万全准备。”众人争论,都是赞同。

突然,门外传来吵闹声,一门人闯入,报说:“门外一和尚冲撞进来,我等拦截不住。”话音正落,果见一僧人破门而入,面容红润,看似是一位得道高僧。

重霄怒起,呵斥道:“你这和尚好生大胆无礼,怎可强行扰乱我等机密会议?”

那僧人也不畏惧,淡淡回答:“小僧实不知将军正在商讨,万望恕罪。小僧此次冒死闯入,只为替那些不知情的民众为将军送行。”此话一出,顿时引起在座其他人的惊疑,大堂中顿时喧闹起来。

他怒极,出生骂道:“好个秃驴,你竟敢私自拆封我向朝廷奏起的密文,你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罢了,今日我不杀你,你走吧。”

那和尚既不惧怕,也不欢喜,仍旧淡淡地说:“将军可真的是去意已决?城中无数军民可还在盼望着将军的庇佑。”

他无奈叹息说:“大师可有妻儿老小?可懂爱恨情仇?大忠大义,我终是个逃脱不了儿女情长的俗人了。”

然后又补充说:“如今匈奴已然投降,战事停息,诸域从此安宁,他们再不需要我了。”

僧人语滞,对他这番言语竟无言以对。

他赶退和尚和其他人,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堂内,紧皱眉头,连连叹息,不知想些什么。

……

数日后,圣旨下。汉朝使者代皇帝表达了对三军将士的慰问,同时宣告汉皇准许他解甲归田。念及他所立战功无数,赏赐万两黄金,千亩良田。

他一一婉言谢绝,只带两位兄弟,几许散碎盘缠,拜别同僚,踏上了阔别五年的归家路。五年中,他跟随军队与君令一直向西,越战越远,向着离家的方向远去。要说往回走,这还是他第一次。

从前,他不知家为何物,只知那里有着亲人相伴,可抵风雨而已,总觉理所当然。离开后,才明白那是魂牵梦萦,生生世世都难以割舍的地方,那里有着踏实和安心。

城中,军民夹道相送,送别这个对这里每个人有恩,予他们和平生活的将军。他们的眼中含满虔诚,在烈日灼烧下无任何怨言,只是安静。

重霄红了眼眶,领着两兄弟策马驶出城外,不再回头,也不敢回头。

不过他并没立刻离去,而是等到傍晚,勒马立于高坡,俯瞰到城中百姓一派祥和,足可放心,不用牵挂,不再留恋。

在夕阳的余晖中,策马向东奔驰而去,卷起身后黄尘滚滚。

他终于要回家了,终于可以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五、终章

秋高气爽,落叶纷飞,万木泛起点点金黄,四方逐渐归于凋零,开始了又一季轮回。

秋风萧瑟,长空中一行大雁排成人字直直向南飞去,鸿雁哀鸣,牵得人心弦紧绷,泛起点点波澜。

三声马嘶长啸,三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打破了古道上原本平静的画面,惊动规则的雁群一阵混乱。自凉州狂奔数月,而今已至深秋,一路上他遍见农人收获的美景,他们虽然劳累,但脸上洋溢着可见的充实喜悦,对他们来说,一年之中最欣喜也莫过如此了。

他更加迫不及待,此时家中也应该到了收谷子的时候了,不知水月她和年迈的父母可否忙得过来?

轻挥长鞭,急催胯下白马加速奔驰,他已能远远望见村中大山,仍是他五年前离开时的样子。距家已不足百里,顷刻便能到。

近乡情切,但却不敢问路中行人。这时他应当是兴高采烈,可不知为却何难以高兴得起来,各种念想缠绕心头,反而让他压低了行速。越是前行,心中越是慌乱,一时间竟在去与不去之间难以抉择。

行过数里,竟看得路中流民四散,让三人大感诧异,难道出现灾年了不成?重霄心中复加担忧。三人下马,未及相问,察觉到后方尘土飞扬,一人一骑正沿管道不顾命地飞奔。

老三眼疾,忙说:“大哥,你看,那是八百里加急。”

那军士认得出三人,忙止住,滚下马鞍,只见他衣衫褴褛,身上盔甲早已破败不堪,全身血迹纵横,面容模糊,不堪入目,他跪拜于地,颤颤巍巍说道:“雷将军,那匈奴利用诈降以退为进。换得数月时间休养生息,竟勾结羌族、鲜卑氏、拓跋氏等七个部落聚合起二十万精兵犯我凉州,意图进一步蚕食我大汉疆域。如今,瑶圃大人已为守城力战身亡,凉州岌岌可危,卑职冒死向长安求援。”话必,他又绝尘而去。

重霄面色转变成惨白,犹如受到惊天一击震得脑海空无一物。他只看到两兄弟在他眼前尽力说着什么,但听不进任何声音。一瞬间,脑海中,他想起了曾经的战友,曾经的恳求,想起了夹道为他送行的民众,想起了离开时凉州的温馨,想起了她。

明明家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冥冥中似有一股强大地力量拉扯着他,让他抬不起手,让他再不能往前迈出一步。默默的伫立,呆呆地望着这跨不过的咫尺天涯,此时此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那座安详的村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淡淡的说了一句:“走,回凉州。”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倏忽间已行过数十里。

两兄弟忙赶上,老二急喊:“大哥,都到这儿了,起码回去看一眼也好。”

他不答话,更加快了西行的速度,不知哪里飘来微雨,湿了他脸颊。

他不会知道,与此同时,桃源村中,他魂牵梦萦的家里,水月疲累地躺卧在床上,粉嫩眼皮时开时闭,已奄奄一息,胸前的半块玉佩暗淡无光。外面微雨渐渐下得大了,雨声好似一把把刀子插在她灰暗的心田。望着伏在自己怀中大叫痛哭的孩子,她再没有了任何力气安慰,唯有苍白俏脸上两道无声泪痕。

……

重新回到凉州,它再不复当初摸样,只剩下残砖烂瓦以及被战火灼烧后的痕迹,哀鸿遍野,满是血腥,他心中泛起阵阵悔恨自责,阖眼叹息:这都是自己一念之差所致吗?

未作停留,直奔到城墙头上。

集合起城中将士,只剩下寥寥数千人。他登上城门瞭望,眉头紧皱,果见敌军声势浩大,锐不可当。天空阴沉,雷声隆隆作响,似在宣告上天对该城最后的审判。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说:“敌军势大,我军羸弱,倘若他们再发动一次攻城,必将城破,到时敌军便可长驱直入,大汉危矣!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出击,挫其锋芒,减缓他们的攻势,或可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沉默片刻后他正色危言:“诸公听令,随我一同出城迎战。二弟三弟,你们带领余者给我死守凉州城门。”

战鼓作响,提枪纵马,横立万军阵前,他回顾狂笑道:“哈哈哈,敌众我寡,此去无回,诸君可惧?”

众人皆慷慨呐喊:“生死何惧?吾等愿随公同赴黄泉。”

“好,不愧为我炎黄子孙,血性男儿。以此残躯,换得百世长安。众军听令,给我,杀!”

话音正落,长枪向前,他只身当先,率领身后千名军士犹如千支夺命箭矢淹没入二十万无边无际、遮天蔽日的敌军阵营。

一人一骑,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竟将整齐的敌营杀开两半。旋即,数不尽的军士自四方绞杀而来。

喊声震天,那一战,杀的天地变色,黑白不分,那份意气,直冲云霄,那声战鼓,悲泣鬼神。

厮杀许久,千条汉子竭尽力气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他一人,血肉模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肤,四周尽是蛮夷大军,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无数次倒下,又无数次拼死站起,此刻他也自岿然不动,长枪撑地傲立在重重围困之中。

脚下尸身堆叠成山,鲜血汇聚成海,血气聚满了双眼,长枪之内,无一人敢近前,宛若一尊杀神,深深烙印在敌军灵魂深处,让之毛骨悚然,全身上下瑟瑟发抖。

箭雨如蝗,数十道箭矢穿透他瘦削却坚挺的身躯,碧血四溅,骇得其周身敌兵亡魂皆冒。他仍死死攥着手中长枪,扫视着众人,余者尽皆骇然,丢盔弃甲。尽管明知他已无力杀伐,但仍未有一人敢近前,直到长枪从他手中滑落。众兵士才一拥而上,数把枪尖狠狠刺穿他身体,他终于是无力跪倒,跪向远方。

此刻天地寂静,恍若无人。只他口中喃喃低语,

“呵呵,今日终于是轮到我了。只是,月儿,对不起,我,再不能回去见你了…”

生机消逝,视野模糊,精神归融于黑暗,重重沉下了不屈的头颅,阖上双眼,一切便将归于沉寂,他终于也可以像曾经战友那般再不需理会世事繁杂,仿佛真应当为此高兴,但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下最后的水痕。

魂归九幽,踏过三生路,走过奈何桥,摇摇晃晃来到忘川河畔,朦胧迷雾中,他依稀望见一道身影,毅然纵身跃下……

前往凉州的路上,高举大汉旗帜的数十万军队正浩浩荡荡、昼夜兼程地驰援赶去。

……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