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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然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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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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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父亲》

那一年,与父亲生离死别……

当时的我,的确是想写一些东西的,却不知从何处起笔……

父亲出身贫寒,三岁丧父,十六失母。父亲好学,考上师范,后来又参军,于部队再学。退伍后,父亲做了教师。父亲一生几经沟坎,命运多舛……

父亲曾经在我面前回忆起他与祖母的生活场景——

那一天,刚下学堂回到家,桌上像往常一样,粗坯的老碗会郑重地盛满一碗酸菜汤;那是母亲每天给他这个学童的加餐。平时,其他兄弟都是没有份的,只有他这个会读书的小儿子才能享受这独一份的宠溺。

当然,母亲是不会吃的。但她会坐在他身边,边做针线活边用慈爱的眼神盯着儿子享用那碗酸菜汤。但那天母亲却不在家里。

偏房中找了一圈,未果。是去地里劳作?还是去邻家串门?

他一个人在巷子里寻着,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唯一的依靠,没爹的孩子母亲就是他的天空,妈妈突然不见了,他幼小的心灵如何能盛下一碗酸菜汤……

回忆,其实也是在拯救自己——

眼前似乎浮现起小时依偎在父亲怀里,看着他批阅学生作业时的情景……

他拿着一枝蘸了红墨水的毛笔,指着上面的一个字,说:你看这个字,横平坚直,搭笔落笔,每一个笔画都有味道。

我问父亲:味道是什么?我怎么没有闻到这个字的味道?

父亲笑笑,说:你说爸的味道是什么?

我真地就往父亲怀里蹭了蹭,眯着眼睛,使劲用鼻吸气,往他胸脯上闻了闻,然后学着平日母亲数落父亲的口吻,说:有一股烟味,还有一股汗臭味儿。

父亲慈爱地看着我,和蔼着语气,问:那你妈身上是什么味道?

母亲不在家,我无处落实。想想,似乎又不好回答,突然灵机一动,说:反正我闭着眼睛,也会猜到妈妈的。

父亲说:这就对了。味道这个词很特别,我们平时都会分清什么是香,什么是臭,什么是酸甜苦辣,这些都是通过我们的鼻子闻、舌头舔试出来的。但是很多时候,你用鼻子舌头甚至眼睛都无法感知,但你分明能感觉到它的不同,这个不同就是它独有的味道……

父亲用笔尖点着一个字,问:你看这个“好”字,它由哪两个字组成?

那阵子,我确实是认识了几个字的。

我毫不犹豫地说:“女”和“子”。

父亲说:“女”可以理解为女孩子,她们跟男孩子比,性格和身体方面柔弱一些。“子”这个字其实就是男孩子,男孩子抗摔打,刚强些。大多数情况,男孩子要让着点女孩子……所以这个字写得刚柔相济,才算写得好,有味道。

我自作聪明,插嘴道:所以爸爸总是让着妈妈。

父亲盯我的眼神,显出诧异,有点不相信的样子,接而嘴角上扬,露出笑意,目光极为柔和,说:孺子可教……

虽然,对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但看着台灯下父亲拿着笔继续在一些字上或圈或改,我的心也就变得宁静,甚或温暖,眼睛也开始不自觉地在那墨写的字里找寻起来……

父亲性格耿直,也许与他多年的军旅生涯有关;毕竟部队是讲纪律、讲服从的地方。

小时不觉得什么,但自上中学,对父亲的耿直或不变通,深有体会——

中学前,每次考试,我总是将成绩如实上报。父亲会指点我:成绩是过去的总结,说明你努力了,可以开心一会儿。但要戒骄戒躁,该读的书,该做的功课还是不能落下……那时的我,因为父亲的原因,学业上不敢有任何懈怠,所以成绩尚可。当然,每次考试,也少不了父亲的嘉奖,如一支金星钢笔……我亦乐此不疲。

就像农民栽苗,看到禾苗长大,且有了果实,他自然舒心。父亲如是。

可是,上了中学,面对新的环境,我竟有些迷乱了;个子是长了,心却变得浮躁起来……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学习和生活——

为什么人家孩子的生活丰富多彩,而我的生活只有读书,刷题——如此单调乏味;甚至周末看电视都有时间和内容的限制。

我曾尝试改变现状,让自己变得跟同学一样,业余生活丰富一些;我让母亲为我买了把吉他,弹唱流行歌曲,也动辄与同学去野外郊游……

可我的改变,难入父亲的法眼。

你没有多少自由,一切皆被父亲“控制”着;他那样高高在上,与别的父亲简直无法相比……这是我当时的思想。

一次,我将差强人意的成绩单,递给父亲。躲到一边,我偷瞄父亲神色的变化。

果然,父亲看到我的学业退步得一塌糊涂,勃然大怒,说:你不努力,不务正业,当然是这样的结果……他的脸绷得通红,严厉的目光,不容置疑的语气,是我不曾经历的场面。

我情不自禁,奋起反击……

我愤力以言语对抗,为自己的失误拼凑理由,里面多少夹杂些糊言乱语。语气和举止也变得桀骜起来。不想召来的便是,气极的父亲顺手抄起一竹条,对着我身后一顿抽打,毫不留情……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柔韧的竹条,落在皮肉里得生生地热辣辣地疼。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父亲如此惩罚。

我恨死眼前的,这个我一直以为,世上最疼、最爱我的人了。

我伤心无比,自此与父亲的关系每况愈下……

之后,我跌跌撞撞地升入高中……

与父亲的磕绊不时发生,且盘亘在心,以致我与他做什么事,都不是那么顺畅,直至那次阶段考前的复习……

那时候,我对学业的追求颇有点浑浑噩噩,干什么都不上心……快考试了,心里没有底,直发慌。

那晚,父亲走进我的房间,问我复习的怎样。

我不想搭理他,但又没多少底气,就懒洋洋地说:就那样呗。

父亲似不计较,直接拉过一只板凳,坐在我的书桌旁。他看到我正在一篇课文上徘徊,那是篇鲁迅的小说《故乡》。

父亲问:这篇课文能读懂吗?

我说,凑合吧,那些小说还不都一个样。

我分明看见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我与他积怨太深,这张脸我的确有些反感。但灯光下,它竟变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鬓角也不知何时添了几绺白发。我的心有些微的不忍。

父亲拿过课本,说:那我考考你。

考我。我心里好笑;一个退休的老师,一个跟不上社会进步节奏的老人,居然来考我。

大概我的不屑一顾写在脸上,大概父亲已习惯于我对他的不恭,父亲没有作声。

父亲并未看课本,却是脱口而出: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父亲对作品如此得熟悉,着实让我有点惊讶。尽管在校上课的老师比父亲年轻许多,但对原文一些内容,终究还没有到出口成诵的地步。

父亲问:这最后一句,你是怎么理解的?

这个问题,确实难到了我。我对《故乡》一文,理解的过于肤浅:

作者回乡,发现故乡还是以前的故乡,社会的变革对这里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作者很是忧愁,思考着怎么办……

我的不扎实的学习成果,明明白白地摆到了台面。

我心里怯生生地,不再言语,沉默着。

然而父亲并未过多的评价我的回答,他似乎也明白,我对他的期望值一向不高。

父亲将目光转向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深遂的东西,亦有一种柔和如海绵的别样的吸附力,它让我不自觉地郑重起来,静心聆听:

其实,这句话是这篇小说的文眼……创立新世界,需要冲破旧事物的束缚;要有勇气迈出脚步,走出一条新路来,哪怕没有所谓前人的经验……

那晚,父亲的话,使我受益,我仿佛对课文的理解也深入了许多。后来,他又讲到了人生,讲到自己的路。面对父亲在我面前充满耐心地,不知倦怠,满含激情地讲解,有一瞬间,心灵的船似又泊回到那温暖的旧时光……

我对父亲好像不是那么恨了。

斗转星移。没想到,我的中学生涯“咣当”一下就结束了。

我的不思进取,我的叛逆,终于使我没有考入任何学校。

我的心被落寞感充斥,身体也好似被抽空了般;突然而至的“自由”,让我整个人变得飘忽不定……

我放飞自我,没有方向,在社会上游荡多年;间或打工,漫无目的地游历;亦为生计,辗转多个城市……

其间,吃过苦,也吃过亏,经历生活的折腾……

曾经踯躅于某学府。看到同龄人,为了某个目标,以知识为桨,奋力拼博;那生龙活虎的身影,五彩缤纷的生活,美丽的校园……我心有戚戚,羡慕却没有底气;他们美好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

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终于开始思考了……

有段时间,我赋闲在家。

父亲知道我奔波多年,身心皆不堪重负。便不多说什么。

而我却随着自己的性子看一点书,也练练书法……

有一天,父亲拖着孱弱之躯,坐到我面前。

他问: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没有勇气说下去。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父亲可能从我的“吞吞吐吐”中看出点什么。我想。

其实,早在高三那年,我就跟父亲聊过自己的一些想法……不过,那时,父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安下心,多读书,毕竟临近高考了。

见我的态度不明晰。父亲也不言,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幅画——

那是一条幅,水墨画。柳宗元的诗《江雪》,以隽秀的小楷,跋的形式,直书其上。

父亲说:说说看,你能从这幅画看出什么?

我一边品着这幅画,一边由性而说:漫天飞舞的雪花,挡不住渔翁的执着;即便世界没有一物与他为伴,即使安逸于他背道而驰;但他仍会忍受寒冷,忍受孤独,坚定自己的信念,坚守初心……

父亲说:勿为名,勿为利;耐得寂寞,才能做出一点事情。

不经意间,父亲看我的眼神,似乎闪出一束光芒——

这种光芒,于我,似久违的朋友,有欣慰,更有期待;很多年没有在父亲眼中读到了……

我心里有些激动,挣扎了几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说:爸,我想去上学……

父亲似乎没有反应过,稍顿一会儿,我看到他眼里那束光依然闪烁着。

父亲笑了,那么开心,真像个小孩子。

我等你这个决定,好久了。父亲语重心长道: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啊……

那一刻,我心中波涛汹涌……

时光荏苒,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五年了。

而我,或许没有令他失望;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也是他期待的样子……

我父,儿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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