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退休已有十余年了。
他从教乡村近四十载,启蒙了村里两代人。我入学时五爷已担任小学校长多年,村里的父辈们怕他,我们也怕他,只觉他并不舒展的脸上总带着一股寒气,令人肃然起敬。记得秋日里每个略带寒意的早晨,同学们总是擦着夜色早早来到校门口,三五成群地闲聊着昨晚电视里的剧情,突然人群变得安静,大家自觉分立到了校门左右,不用猜准是五爷已从不远处的土坡走上来了。只见他左手捧着一盘硕大的葵花头,右手摘取葵花籽悠闲地送到嘴里嗑。他并不看眼前的路,只是脚步匆匆迈着,这条路走了几十年,再熟悉不过了。这时的同学们总屏着呼吸静静站着,直到五爷掏出腰间拴着绿绳的钥匙,开锁,推门一气呵成。同学们排队进门,各自奔班级去了。五爷总是到校最早的老师,他来了,学校就有了主心骨,同学们也便收起了玩心,满校园背起书来。那时晨雾往往刚刚散去,校园里的花香总不经意地钻进娃儿们的鼻孔,书声琅琅,秋菊飘香,记忆中总觉得那是极舒适的。
五爷从三年级开始教我数学,他的课极有意思,总是能打破常规讲授,以活动促学习,带给同学们别样的思维体验。学习面积单位时,他带领同学们来到院子,拉尺测量,先确定一米的长度,进而划出一平米的大小,再延伸到一百米长度,指出一公顷的范围……同学们蹲蹲起起,勾勾画画,不觉间实实在在见识了平米,公顷,亩的大小,书本上的文字落在了生活里,也走进了同学们的内心。
五爷的课堂也很早就引入了合作探究和评价机制。同学们在五爷的带领下时而激烈辩论,时而挠头苦思,时而互评互学,时而实地探究,每节数学课总在以学生为主体的活动中欢快度过,收获满满。这时同学们便不再胆小拘谨,五爷也绝不像平日里那般可怕,同学们常常举手向老师提出质疑,不出意外还能收获一通赞许。就连平日里不好学习的孩子们也乐于参与到活动之中,收获一份少有的自信。五爷的这种教学思维影响着全校,老师们也纷纷效仿推行。如此,老师们灵活地教,同学们快乐地学,魏洼小学的成绩在乡里稳居前茅,在县域内也享有盛名。十余年间无数学子带着良好的基础走出魏小,走出大山,走向了更宽广的世界。多年以后当我也走上讲台,磨练学习中才发现,五爷的教育思想早已先进我几十年。它提醒我做好当下的事情。
最有趣的还是春天,清明前后,五爷总会利用活动时间带领全校教师和高年级同学绿化校园。翻翻花园的土,施上家里拉来的农家肥,修修树穴,剪剪毛枝。最主要的是种树。
五爷爱树,他总想让该有树的地方都能长上一棵富有生命的树。
我上学时校园的院墙边已整整齐齐长起了一排钻天杨,它们已有碗口粗细,枝叶早已冒出墙头许多,上学路上,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树,它们像一排整齐威武的卫兵保卫着校园,阻挡着风沙,让人心里踏实,那是五爷早年种树的成果。五爷不满足,继续年年带领大家种树。
那段时间五爷总是很快乐的,他一改往日严肃的面孔,脸上总带着难得的笑容,进进出出时嘴里常哼着愉快的曲子。很早时就见他拉着长长的米尺在校园里测量,规划着,用白灰画出一个个半米径直的圆圈来,标记种树的位置。接着是挖树坑,五爷带领老师们卖力挖着,镢头,铁锨,在汗水映衬下飞舞。挖累了,五爷索性站在坑里,拄着锨把讲起种树的故事来。从校园里的第一棵树苗讲起,进而讲到八瓣梅,讲到钻天杨,再到青柏云杉。老师听得认真,同学们也凑了过来,脑子里花草树木正一棵棵,一簇簇从校园里崛起,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坑挖好了,先不忙栽树,得把树坑浇透后隔一夜才行,这是五爷多年来总结的经验。
浇水却是件困难的事。那时村里条件落后,取水不便,平日里学校用水,需从校外长坡下一里处的水井里取。到了种树的日子,五爷总要带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去水井取水。那时五爷用扁担挑着两桶,孩子们则两人一组,拿一长棍抬水。到了井台,五爷并不要孩子们靠近,只独自用井轱辘打着水,打上一桶,灌进我们的桶中,再打上一桶,如此反复。五爷打水时仍哼着曲子,声音随着他摇动井轱辘的身影起起伏伏,和着水桶下落时吱吱呦呦的响声有节奏地飘扬着,像一段极富地域特色的合奏曲。汗水顺着发丝和脖颈掉落,有的滴在了地上,有的掉进了桶里。打满了水,一行人在五爷的组织下抬水爬坡回去。同学们两人一组,个子小的在前躬身爬坡,个子高的在后扶住水桶防止后滑,一根木棍随坡道的陡缓起落着。五爷走在最后,他担着水担,娴熟地指挥同学们前进,遇到难走的地方,他常腾出一手来在我们后背推着助力,坡道陡峭,五爷却走得很稳,每每回去后只有五爷的两桶是最满的。那时阳光打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打在五爷湿透的白衬衫上,打在摇摇晃晃却散发着彩色光辉的水面上,温暖而酣畅。现在想来,原来早在那时我们就已练就了团结协作,克服困难的本事,带着大山里原始的气息,负重走过日后生活中的每一道长坡。
取回了水,五爷慷慨地将水倒进了树坑里,蹲在边上看水冒着泡慢慢渗进土里,留下一两圈均匀的白沫。这时五爷是极安静严肃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觉得他要看穿树坑,往大地的更深处探寻。水渗完了,我们又启程,如此反复,直到那一个个树坑里吃透了水。
第二日必要栽树,五爷栽树很讲究,他总要将所有树苗对比后统一安排,高低粗细都均匀分布。树苗入坑前五爷用绳子拉起了直线,每棵树苗必会贴着线整齐端正地立端身子。如果站到最中间的那棵树旁去望的话,它的前后左右一定是对齐的。五爷说只有站得端才能长得正,长得高。
一番辛苦后,校园里又多了几排或几处新的树。此后每日里我们课间休息玩闹,总能看到五爷手插裤兜在树旁巡视,凝望着。那时不懂他在研究什么,只知道五爷向来严厉,我们嬉戏玩闹是绝不敢到新树周围去的。
岁月的足迹在校园的钟声起落中匆匆而去,有的树苗死了,五爷便拔它出来,独自补上新的苗子,有的树穴塌陷,他便稳住树干用锨缓缓填平。树苗们在校园扎根,生长,逐渐立住了身形而生出新的枝叶来。五爷是高兴的,他常常在同学们课堂互动的间歇里向树苗们张望去,偶尔还失了神,需同学们提醒。
暑期是当年树苗生长的又一个危险期。黄土高原上的降水集中在每年的七八月份,这段时间里的暴雨甚至冰雹常使人不寒而栗。后来五奶奶聊家常时提起,五爷总会在暴雨或冰雹过后顾不得检查自家粮食便向学校冲去。我想他一定是去看他的树苗了吧。好在大多数的树都坚强扛过了危险期,逐渐在五爷眼里毕业了。
一茬茬树苗毕业了,向天空伸展而去,接受着更多的阳光雨露,向更高的地方成长着。
一届届学生也毕业了,我们走出了魏小,走出了村子,走向了更宽广的世界。我们毕业后五爷照例每年都种树,每次经过校园外总能看到很多新的绿枝伸出了墙头,我们的母校成了绿色的王国,一级级的同学们在树下朗诵,游戏,成长着。
五爷老了,老得不能再在校园里种树了。他退休了。
十余年里他做回了我的五爷,每每闲余假日,家族聚会,我常与五爷见面,他依旧严肃稳重,脸上却少了曾经令人生畏的寒气。我也渐渐将他与树的那种联系淡忘了。
今年寒假领女儿在村部闲游,行至母校魏小门口时,女儿突然指着对面山头欣喜地叫我:“爸爸,不是冬天了吗,你看!那里怎么有一片绿色的林子呢!”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正是五爷家,崖背上数亩大的坡面散发着深沉的绿色,与周围的枯黄对比鲜明。像无垠的荒漠里独特的绿洲,在干涩的冬日流淌着生命的本色。是谁种下了那一大片常青树木呢?难道是五爷?
回来后此事一直萦绕心头,于是在饭桌上向家人询问。“你五爷退休后便在自家院子前后种满了树,后来开始在崖背的土坡上栽松树,他说要绿化那边整个山头”奶奶提到。“老头子了,还是闲不住……”
果然是五爷,我猜对了。这次清明收假回单位,我刻意在五爷家所在的山顶路边停下车来,我要好好看看五爷创造出的松林。站在山畔附身望去,松林已在春风的吹拂下换出了清新的绿色,松树们稳稳地排布在山坡上,一横横,一纵纵,对应整齐,精神抖擞。轻风吹过,一波波绿浪翻滚着向林子边沿荡去——那里又整齐地排布着几十个浇过水的树坑,那浪,也会将这边染绿吧,我想。
抬头正好看到了山对面的魏小,那个我们生根发芽向上成长的地方,校园里的绿色与五爷的松林对应着。才发现,我们又何尝不是五爷松林里的一棵树苗,在他的精心栽种,浇灌,培育下,正长成参天的模样。
(《五爷的松林》,首发于《陇原风》公众号2023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