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子朝圣的人比较集中。一队人从隐秀庵出来沿石阶而下,路不长,小包袱拎着大包袱挎,行的缓慢。到了码头,太阳在头顶偏西,人们向东望,和对面的小岛遥遥相视。人群二十有余,余的是一个和尚。各色人等,都是信徒,又很单一。香客中夹杂了一个两手空空的和尚,这就有两种人。和尚着灰色长褂,很普通。有人瞥过他:衣服里隐隐透着一串红。串珠挂在胸前才显得虔诚,你有意隐藏,这是为何?心难懂,可读,读心的机会却不多。和尚也有公干,没人理他。和尚回过头来看,有人好奇,也跟着看:山顶是精美的庙宇、山上是秀美的林石,你留恋哪里?没人留心他,真留意,和尚很耐看:眉骨下似一道凹坡,眼睛向里陷,不太大。眼眉下好像挂了一道幽帘,有点暗,凝视般地看。酷,那人想想,是冷峻。鼻子高挺,占据中庭,相貌端庄。微闭着一张大嘴,两侧留有短短的一撇嘴角。这面貌是福相还是英俊?毛茸茸的发茬子遮不住头皮,人很白净。耳垂较大,那人断定,你是福相。人们松散地排成长队,等待的空闲,便慢慢打发。间歇有人瞟来一眼,和尚年方十六,是个小和尚。这一回不是断定,看出来的:你年少,眼界小。
小和尚没留意别人的神情,很专注地看着。第一次来,这一路实际上都是第一次。和他们不同,他是来安家的。相视只有一笑,能和别人说什么呢?新鲜和好奇充具了他的心,只有看,才是他表达的方式。
起锚远航,驶向朝圣的最后一站。
天空湛蓝无云,太阳移到了脑后。淡蓝色的大海波涛澎湃,颠簸不太大,渡船一起一伏。海面上搜寻不到标的物,没有参照,人们心里忐忑不安。想着这是最后一站,默不作声地忍耐着。浓云拥了上来,行了多远?宛如在海中央。天色暗了,还有薄薄的亮光。海水泛着幽幽的光,翻腾不息。海面变成灰褐色,浪头如同小山坡,簇拥而来。激起来的浪花还是白色的,一点都不可爱。船一上一下,快要陷入深渊。慌乱,还只是心慌乱,人们努力地镇静着。阿叔背对着他,面向东方,合掌举过头顶。小和尚暗暗夸赞:为大家呢。半路出家也是出家,小和尚刚入门,还丢不了旧习俗。默默地注视着:脖子被衣领遮着、一头短发凌乱、黝黑而粗糙的手背上青筋突出。颠簸也有间隙,很短暂。阿婆佝着腰、屈着膝合掌礼拜,手指曲着举到嘴边。一只眼微闭、一只眼只能看到呈三角形的眼皮鼓着凸起,她的眼神幽邃。手指里挂着一串佛珠,泛黄色、算盘子一样并着。小和尚摸向胸前,什么叫命好什么叫命蹇?我的命运似乎是被它注定了。一开始就能得到这个,我很幸运。虔诚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小和尚想:做一个平凡人也有梦想,那一颗颗心闪动着的火花,不是人生追求的光彩?船一上一下。阿姐年轻,五体投地的拜。头顶挨着地,扎成一把的短发一边顺着左右摆。小和尚暗赞叹:心的力量无形无影,能使人的精神升华到一个纯粹的境界,这可是善?我要改变自己。他站得稳稳的,寻思着该做什么。
不经头浪不知浪涛凶险。海浪一波推一波,一波过来,“哗”把渡船送上浪尖;又似一枚浮叶从上滑落下去,“啪”——比浮叶重,坠落的实在。
“呕”有人翻肠倒胃的咳,却连吐的力量也没有。小和尚伸手去扶,——人们挤作一块儿,脚下失了根,一把只攥紧了衣衫。大家一挤,阿哥清瘦,一头撞来,脸碰到他胸前,“啊!”用手忙揉搓。阿哥斜眯起眼,露出惊奇的光:“和尚!”人们眼中的光芒闪了一闪,暗淡下去:他还是个孩子!小和尚一侧脖,甩出来一串念珠,旋了半圈贴在胸口:红褐色的串珠,大枣的肉质般莹润、核桃的皱痕般刻画,长长一串。人们把目光又聚拢来,有人识得:这不是凡物,它坚硬无比。神圣之地怎么会没有神圣之为?我先发现的灵异,阿哥虔诚,莫非冥冥之中和我有缘分?“菩萨有灵佑,佛面渡僧身。”阿哥的悟性高,说的话一套一套的。一个标准的合掌举到眼前,高声念道:“菩萨保佑!”闭上眼缓缓跪下,腰挺得直直。声音堙没在涛声中,一似蚊子“嗡嗡”。
缘在当下。
浪头很大,船被一只手高高托起,又被重重按下。小和尚心里起疑:接过来的时候觉得它神秘,现在感觉到它很神圣。念珠的作用不是那么简单,难道你还有法力?脸上露出了笑:我应该给人们以鼓励,最少也要说句安慰的话。他想象着:把它抛下去,化作一条盘龙,驮着渡船顺利到达彼岸。若不行呢?小和尚松开了手,垂了下去,脸上僵硬起来:“没有它不相认”这是交差的信物。小和尚蠕动着嘴唇,没有说出口。人们沉默着,涛声不沉默;涛声安静了,人们不能安静。晕船的像醉汉,没人轻松,有人稍稍自如点。阿姐识得他的犹豫,仰头看天空,默默祷告:佛祖来保佑。天空被乌云封闭了,怎么才能开一只天眼?大家也跟着祈祷:飘来一朵祥云,只需要一朵,云上一定会站着菩萨。船一上一下。人们东倒西歪,颠簸还是能忍受的。渡船左倾右颠,人像簸箕里的豆子,翻来覆去的撞。恐惧,人们在恐惧中煎熬。恐惧需要希望,希望的起点很低,却很实在:有和尚,菩萨总会来救吧?人们幻想着:那串念珠化作一朵莲花,一片片莲瓣是一叶叶小舟,白色是我们纯洁的心。莲花把人们接过去,升起在空中。莲瓣忽然变得粉红,并排着旋向一个方向,不再是怒放的样子,恰似一朵碗状的花。一根淡蓝色的花柱从中间耸起,黄色的花蕊向下一弯头,言之不尽的留恋难舍。沉默,沉默积蓄的力量更大,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慈祥的阿婆像对待自己的孙儿一样,争持着要过来拉小和尚的手:我有话告诉你。小和尚又一把攥紧了念珠,循环转动着。阿叔张着口,我来劝你:舍得一世轻,不舍难入眠。这话没法说?眼中只好把慈祥淌:心诚则灵。人们的眼中也流着点滴不舍,点点滴滴汇成一条河,可是没有大海壮阔。
船一上一下。
海涛呼啸着,这一回它找到了目标:快把串珠祭海!人们的脸上写着虔诚,小和尚脸上也有虔诚,但却布满了痛苦的底蕴。人们忽然拼命坚持起来:渡劫,我们是自愿来承受苦难。所有人承受着同样的苦难,只是没料到苦难会这样凶险。一根稻草,现在却最实在。无言之声,凝聚着人们的希望:势之所至,人心所归。
难抉择。小和尚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疼痛搅起来也是翻肠倒胃。失去了它我就没有了?他不敢看众人,把念珠攥得紧紧的:你是我的护身符。痛感过去的快,感受的却深:痛苦也有比较,以前的那点痛苦现在看是很轻。人们默默地瞟念珠,无助,只有希望。沉默,沉默里隐藏的是希望。小和尚眼里发着柔和的光,以掩饰心中的犹豫:信物,意味着什么?浪头不留喘息的机会,掀起一道弧墙,这就盖顶。它咆哮道:“快把串珠祭海!”抉择,最终还是要选择艰难的一端,因为这是一种解脱,因为这是一种进步,因为这是人的本性。痛苦的煎熬生出的也是希望,希望之火一点就着。没有光芒,那不是火种?生死攸关,人们的嘴唇抿抿蠕动,没人说得出口:诚则灵,不诚则虚。菩萨点化呢:有所失才会有所得。串珠变成了菩萨的化身,摘下来?人们安心了:这勇气不是小和尚一个人的,是大家的支柱。浪涛掀、掀,狂热地掀,考验着人的意志。惭愧!小和尚一旦作出决定,丝毫不犹豫:菩萨保佑!摘下串珠在手里摇。
我独自去远行,
一路上享受着人们关切的注视,
那是关爱、是天空、是大地。
当我是婴孩时,我看世界,
我是少年了,我要拥抱世界。
世界在哪里?
我要扎根、我要翱翔。
我的魂魄游荡,寻找天、寻找地,
天地在哪里?
我的灵魂随处飘,寻求依附,
灵魂啊,你是什么?
相形见过。同船共济,共济的是命运。我们的目的各不相同,但这个时刻命运大过了目的。人们懂得感激,可是困惑也同时到来:渡,我们渡的是什么?
伟矣哉浪涛:抄手卷起九尺浪,横扫千钧无阻挡。希望的火焰点燃了,点燃了,挡也挡不住。人们自觉地挽起手,把老弱妇女围在里边。阿姐挺身而出,尖声喊着安置着大家,目光里没有退缩,满含了信心。“舍得”,鼓舞的力量不可限,人们抱成紧紧的一团。海浪只在水深处趁风,到了高处要变成势能,势能会消耗,不能够永往直前。转变在浪涛逝去的一瞬间奇迹般地发生了:浪头成波,人们看见了岸。有人蹲了下去,一屁股坐在船板上,手捂着脸。阿姐看见一片翠,不敢置信,睁着一双惊愕的眼。阿婆低着头口里喃喃,阿叔一脸的镇静:人有气势,定能渡过难关。阿哥的白衫贴着胸都是汗,摊开双手一脸茫然。我的身份没起到作用?小和尚的心直往下坠:我应该表现的更勇敢些。小和尚脸上没有表情,脚钉在地上,抬一抬,抬不起来。
船靠岸。
大家急着下,一瘸一拐地慢慢下。脚一挨地,沙滩上瘫软了一片。小和尚目送众人等到最后,心里忽然空落落。身经浴火而不能重生,进一步我就能涅槃了?失去了一个机会,菩萨会小看我么?心里渐渐生出一个疑问,却不知如何作答,也无人探讨:佛缘,最终结在了哪里?缘分了了,跳下船走了。
脚踏实地的心情真舒畅,有种捡来的感觉,现在才发觉它很珍贵。真轻松,这是一个坎,还有坎呢。小和尚充满了信心:人生不就是这样进步的么?一簇明显的建筑在前面,小和尚心里一阵激动,深吸一口气,恢复体力向前寻去。回头望:太阳行至西海边,一抹浓云,不识眼色地跑上来遮住。阳光努力地穿越、穿越,瞪着眼无奈地向上抬了抬柔和的余晖。小和尚不觉呆住了:太阳的光芒多像希望?不遗余力地撒向人间。即便被遮挡的那一刻,也毫不抱怨地甘于奉献。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