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搀着老者向外走,头偎在他肩头乖巧地笑。老者一扭脸,两人头靠着头。她不时地耸耸肩,紧紧肩上挎的包带。背上的包沉,走路时背包一犟一犟的还能缓冲,现在得将就。老者笑呵呵:锻炼是不能替代的,没人替你背。姑娘的脊背弯下来一点,拿脊梁扛着,脸上露着甜甜的笑。那笑另有含义,实践萌生的感受,她笑得也真实:我表现的合格吗?老者眯起眼,嘴角微微撇,一口白牙掩不住的齐整整。一只蜜蜂打脸前“嗡嗡”飞过,老者来问:“它是去探路,是去报信?”姑娘望,望得不见了踪影,答道:它是去采蜜。“谁知其中乐?谁知其中乐。”老者摆摆手,示意道,你去吧。
花白鬓发不需染,岁月侵袭画风骚。
老者姓倪,年届七旬,跃跃发集团的总裁。倪先生若有所思,慢慢走。稍微一抬手,轻轻一勾,一个小伙儿跟了上去。他把手指叉到胸前,松弛地一握,走得一步一顿。一身宽松的衣着,随着他的节奏浑身抖动。他停了下来,驻足凝视。“机会能常有?应该带他来。”那表情是喜悦、是疑问?倪先生有一孙女,这个叫燕子;还有一外孙,那个叫阿丁。两家人分处两地不能常相聚,今日思之甚遗憾。
菩萨身边行,寂寞不去难领悟。
倪先生独处深院豪宅。早晨起来先上院子,草坪花卉已经修剪得一丝不苟,甚好。我的花呢?心里边一涌,涨上额头。青瓷盆里种棵金婵,昨天还开的毛茸茸,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干。植株总共三寸高,细长,现在看极像毒蘑菇柄。它一年开一次花,孢子寄生在蝉体里才能生长。这就要成熟,倪先生等着采摘。老友送的,莫大的人情。我留着慢慢饮用,喝三个月都不成问题。它能改善睡眠、抗疲劳、抗肿瘤、提高免疫力…,唉,还好,没连根拔去。倪先生往回走,明年得移到我房间里去。回到房间,床单、被罩,粗的、细的焕然一新。昨晚我写的小纸条呢?连笔也换成新的了。到客厅里小息,保健医生及时给体检。他品一品,酸酸的无奈:还好,你给我保留下的,都是旧的。来餐厅里刚坐下,碗、筷、碟子,全自动化摆放得规规矩矩。我得说教你们一下。倪先生正酝酿着词,“邦”筷子掉下一只。他弯腰去寻,不见了。桌上又摆下一双,崭新的。这真是神仙的生活。倪先生口中咕噜噜,唾液还未进行消化,先浸润了口腔。几个家人整齐地树立在一旁,脸上的恭维看着就让人舒服:老神仙,您对今天的服务满意吗?咱们都没有血缘关系,这服侍,高规格。倪先生笑起来:你们不容易,能伺候成这样很不容易。
财多多,有了财富有底气。
儿媳妇来了,跟孙女一块来的。儿子不常来,孙女常来,儿媳妇成了常客。“爸。瞧,新款式。”她的口气丝毫没有见外,跟老头儿坐在一个沙发上,高调门,哄小孩似的。哈!她往靠背上一依,我先歇会儿。倪先生瞥了一眼,吐出一个字:潮。“这包包独一无二的呢”她跟小孩子一样的炫耀。公爹也是爹,比亲爹亲。哪一款新潮逃得了你的眼?倪先生不夸,你的眼光才是独一无二。你不买我的账?爸,把你收藏的那些土疙瘩拿出来给我欣赏?她有主见,你不是想让我的眼光上档次吗?我给你个机会。那几幅画是我的命,你拿我的命能换几个钱?老小孩、老小孩,我得拿你当小孩哄。她费力地拿捏着,真难,我自己的孩子都没带过。一幅,就一幅?咱换一座宅院,等将来升值了,不得翻番?她很得意,瞧,我把你爸当孩子看,你得感激我吧?回家有炫耀的了,她起身去找镜子,镜子太大,她拿不来。她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的,你看看,在你家我什么都得将就。她细致地讲述着她的化妆品:卡俪缇丝,法国的;梵西,韩国的;乳木果油,南美的,极其稀少的呢。非洲的,那种树在非洲很普遍。倪先生纠正道。真的?她很惊奇:“爸,我去非洲旅游吧?顺便批它一件,看看市场效果如何。说不定这是一条发财的门路呢。”她憧憬起来:到了非洲我就成了白雪公主,多受人瞩目?
燕姑娘从房间里出来,那是她自己的房间。
你就知道耽误我的时间。燕姑娘最喜欢和爷爷单独相处,爷爷是我的偶像。爷爷哪里好?在她的眼里,只要能得到爷爷的首肯,比爸爸妈妈的表扬有价值。
现实的力量大,胜过说教。
燕姑娘去妈妈的化妆间,台子上、抽屉里,什么是品牌?这里是品牌大全。每一种都抹上一点,那香味混合得难以分辨,你图的是效果呢还是香味?妈妈是个收藏家,一间屋子成了瓶冢,倒也不分贵贱。燕姑娘不知道那些瓶子的价钱,因为她不问。她坐在妈妈的对面仔细打量:你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分不清是真是假,你追求的是美吗?没有听见别人一句赞美你的话,别人的赞美辞里带着的总是羡慕。妈妈的骄傲也不是因为美貌,爸爸从来没夸过你。你漂亮,爸爸看你的目光里明显充斥着怀疑,妈妈却毫不为意。妈妈,你是为自己吗?我不信,让容颜老下去是沧桑的美,就会失去爱?
女大不随娘,倪先生稍稍安慰。
老来怕寂寞,谁懂寂寞是什么?家里也热闹,我时时刻刻处于别人的眼光包围之中,难以排解。倪先生需要一种亲密,那是一种一同成长的亲密。像一棵大树,不停地让树干变大,直到倒下去的那一刻。钱的用途,不是拿来满足自己的,满足的是别人的欲望。谁能悟出这一条?我坚守的不是财富,是事业。倪先生在等待,谁来接我的班?
少女无意,少男有情,激情总是难耐处。
小伙子手里拎着个小包袱,快步跟了上去。小孟,头发贴着趴在头顶,粗看像戴着个头套;眼皮下一双溜溜的眼,跟着头的摆动而转动。支棱着胳膊像是在找范,身上黑色的亮丝外套,范在袖口上:露着二寸长的白袖子,扣着扣,跟白纸板一样板正。
“燕姑娘、燕姑娘”
“蹬蹬蹬”燕姑娘非是腿有力,背上催得紧。他的脚快,她的脚沉,一个包抄追了上去。“嘿嘿”小孟两手拱到腹前,含着胸、挺着脸,似说非说,你猜猜?燕姑娘疑惑地看他,做什么?你坚持一小会儿,我马上告诉你。小孟心想,你可别笑,你生气的样子才好看。爷爷改变主意了?不可能。姑娘家素青的上衣,短袖紧身,下摆成弧形。紧身的长裤,暴露出胯部的曲线。左手腕上带着银链佛串,脸上似笑似望。
人总是要进步的。
小孟忠于职守之外,学会了活络。“啪叽”声音短、不太高,却很清脆。阿姨虽然负责打扫,平时做下保洁,并不敢随便进小房间。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完好的东西,再小,不能动;破损的东西,再大,清理走。阿姨拎着撮斗急冲冲地进去,“出去!”尖声很低,相当悦耳。我一直找不到表现的机会,现在就剩我了,小孟的心惴惴的。随着年龄长大,见识没觉增多,我懂得爱了。他来到门口一看,燕姑娘低头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再一看,明白了。一个笔盒,长方形、尺把长,青花、白瓷,侧面描着两条龙。底下的一半在桌上、上面的盖掉地上摔成了两截。小孟进去捡起来:“小姐,用胶粘粘还能用。”他合在一起扣在上面,真妙,吻扣。嘿嘿,上下一般高,面面两条龙。燕姑娘的眼中止不住的流痛惜,你哪里知道它的来历?问:你可有别的法了?对,粘的再结实不搁用。小孟别的见识短,在这一点上拿手:我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他跑到古玩市场,这里真的是什么都不缺。一个木制的笔盒,紫檀的,古色古香,六个金包角、活页扣、内置暗格。小孟有心,淘来的,说不定让我捡着个漏。卖主说,米芾用过的。米芾?那一个是王文公用过的,咱比比谁大?小孟却不抬杠。一讲价,不得了,我带的不够。回去讨,老娘问,你作何用?小孟理直气壮地答道:娶媳妇。老娘爽快,给的多。你从哪儿买来的这阿物?燕姑娘虽说难辨真伪,做旧的和真旧的,我能分辨出来。她也不点破,坦然的一笑,我先收下,以后还你。希望虽然有,明知道不大,小孟不死心。人们都知道,将来你是这座宅院的主人,我可不贪财。不贪财,但他花费的也心疼。他又想起一个典故: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他真的是心疼:我没有唐玄宗那个财力。小孟人很实在,他在客厅里小声和人叨咕,偏偏让倪先生听见了。倪先生给了他个差事,他办起来颇卖力,从此再不在背后琐言。
老爷器重我哩。小孟像换了个人:咱钱上没有优势,咱的人有优势。
一朝踏龙门,平地青云飞。小伙子正当洒脱时,那眼光从仰视,渐渐地平端了。今天你的笑不同往常,我来观观你。他像一个伶人,专门取悦于人。
道是:
眼睛大大秋波动,小嘴翘翘饰玉钗;
敢问尽时花欲放,春风吹起可投怀?
人与人不是应该坦诚相见的么?燕姑娘心里的渴望发出了芽,长出一棵幼苗,就想得到阳光的照射。可你偏偏要拿手遮挡,还拿着一块破布,这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大了,也变了。我以前看你,很随便的一句话、很随便的一个笑,我能看懂你的心。现在我看你,两个人之间也有一堵墙。燕姑娘难以理解,这堵墙越砌越高,人长大了都这样?你想逗我乐,这一点我看出来了。小孟的表情很可爱,动作很天真,燕姑娘倒要看看这堵墙是什么。其实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一点也不比别人少,甚至在某方面比别人还稍强。你眼前也有一条光明正大的路,你努力朝前走啊?小孟止步了。燕姑娘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她“噗嗤”一声笑了,我且欣赏,你自己品去吧。
又道:
一张侧脸光光亮,眉角挑挑额窦高;
张口露牙非欲笑,斜观歪鼻弄萧骚。
坏事。我卖了心又卖力,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小孟傻了眼,我做事就做事呗,干嘛要节外生枝?
成长无止境。
倪先生笑眯眯的,我不做,没有机会给孙女来体验,还是这样的效果好。他脸上渐渐板了起来,我就通达了?生活是复杂的,活到老学到老,我也在追求。倪先生尚未领悟,他却坚认这个方向对:人生的经验是人的宝贵财富之一,但光郁结于经验,会阻碍人对社会的探索。
漫长的时间,如果用距离衡量,会变得神奇:距离是永恒的,时间归零;时间是永恒的,距离短暂。万物运动无终,每一次的结合便获得一个稳定的平台。外力不来推动,它会继续保持着状态,直到很久、很久。心包罗万象,没有心,宇宙万物属于谁?它属于心。倪先生很欣慰,百尺竿头进一步,这是真正的进步。他思考着:万物皆有属性,寂寞是宇宙的本性之一。万物又不耐寂寞,结合也是宇宙的本性之一。……
一回头,小和尚留下的后背很普通,脖领上的串珠并不显眼,他却看出了蹊跷。人之无知乃是真,是我说教他,还是他来点化我?几种因缘无结果,原来落在你身上?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