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小和尚进了大门。再回头,消失了。那身灰衣很普通,他的后背很普通,脖领上的串珠也普通。老者没有放在心上,向外走去。
姑娘背上的包沉,走起路背包一犟一犟的,有个缓冲作用。她上来搀着老者,脊背弯下一点,拿脊梁顶着,头偎在他肩上乖巧地笑。老者一扭脸,两人头靠头。她耸耸肩,紧紧肩头挎的包带,脸上露出甜甜的笑。那笑另有含义,实践萌生的感受,她笑的也真实:我表现的合格吗?锻炼是不能替代的,没人替你背。老者笑呵呵。眯起眼,嘴角微微撇,一口白牙掩不住的齐整整。一只蜜蜂打脸前“嗡嗡”飞过,老者问:“它是去探路,去报信?”姑娘望,望得不见了踪影,答道:它是去采蜜。“谁知其中乐?谁知其中乐。”老者摆摆手,示意道,你去吧。
老者姓倪,跃跃发集团的总裁,年届七旬。
花白鬓发不需染,岁月侵袭画风骚。倪先生慢慢走,若有所思。稍一抬手,轻轻一勾,一个小伙儿跟了上去。他把手指叉到胸前,松弛地一握,走得一步一顿。一身宽松的衣着,随着他的节奏浑身抖动。倪先生停了下来,驻足凝视。机会能常有?应该带他来。那表情是喜悦、是疑问?倪先生有一孙女,这个叫燕子;还有一外孙,那个叫阿丁。两家人分处两地不能常相聚,今日思之甚遗憾。
财多多,有了财富有底气。
倪先生独处豪宅深院。儿媳妇来了,跟孙女儿一块来的。儿子不常来,孙女常来,儿媳妇成了常客。“爸。瞧,新款式。”她的口气里没有丝毫的见外,跟老头儿坐在一个沙发上,高调门,像哄小孩儿似的。哈!往靠背上一依,我先歇会儿。倪先生瞥了一眼,吐出一个字:潮。她像小孩子一样的炫耀:“这包包独一无二的呢”公爹也是爹,比亲爹亲。哪一款新潮逃得了你的眼?倪先生不夸,你的眼光才是独一无二。不买我的账?“爸,把你收藏的那些土疙瘩拿出来给我欣赏?”她有主见,你不是想让我的眼光上档次吗?我给你个机会。倪先生心里喷出一股热流,差点涌上脑门,脸红红的,很显精神。那几幅画是我的命,你把我的命拿去能换几个钱?老小孩、老小孩,我得拿你当小孩哄。她费力地拿捏着,真难,我自己的孩子都没带过。“一幅,就一幅?咱换一座宅院,等将来升值了,不得翻番?”她很得意,瞧,我把你爸当孩子看,你得感激我吧?回家有的炫耀了,她起身去找镜子。镜子太大,拿不来。她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的,你看看,在你家我什么都得将就。她细致地讲述起她的化妆品:“卡俪缇丝,法国的;梵西,韩国的;乳木果油,南美的,极其稀少的呢。”非洲的,那种树在非洲很普遍。倪先生纠正道。真的?她很惊奇:“爸,我去非洲旅游吧?顺便批它一件,看看市场效果如何。说不定这是一条发财的门路呢。”她憧憬起来:到了非洲我就成了白雪公主,多受人瞩目?
燕姑娘从房间里出来,那是她自己的房间。
你就知道耽误我的时间。燕姑娘最喜欢和爷爷单独相处,爷爷是我的偶像。爷爷哪里好?在她的眼里,只要能得到爷爷的首肯,比爸爸妈妈的表扬有价值。
现实的力量大,胜过说教。
燕姑娘去妈妈的化妆间,台子上、抽屉里,什么是品牌?这里是品牌大全。她把每一种都抹上一点,香味混合得难以分辨。妈妈怎么能用这么多,你图的是效果还是香味?妈妈是个收藏家,一整间屋子成了瓶冢,不分贵贱。燕姑娘不知道这些瓶子的价钱,瓶子上也不贴。她坐在妈妈的对面仔细打量:你脸上的表情是真是假,你追求的是美吗?别人赞美你的话,赞美辞里总是带着羡慕,没有一句是真心赞美你的美的。妈妈的骄傲也不是因为美貌,爸爸从来没夸过你。你漂亮,爸爸看你的目光里明显充斥着怀疑,妈妈却毫不为意。妈妈,你是为自己吗?我不信,让容颜老下去是沧桑的美,就会失去爱?
女大不随娘,倪先生稍觉安慰。
菩萨身边行,寂寞不去难领悟。
早晨起来,倪先生兴头头地先上院子。草坪花卉已经修剪得一丝不苟,甚好。我的花呢?心里边一涌,涨上额头。青瓷盆里种棵金婵,昨天还开的毛茸茸,今天只剩了光秃秃的杆。植株总共三寸高,细长,现在看它极像毒蘑菇柄。一年开一次花,它的孢子寄生在蝉体里才能生长。老友送的,莫大的人情。这就要成熟,我等着采摘,留着慢慢饮用,喝三个月都不成问题。它能改善睡眠、抗疲劳、抗肿瘤、提高免疫力…,唉,还好,你没连根拔去。倪先生往回走,明年得移到我的房间里去。回到房间,床单、被罩,粗的、细的焕然一新。我昨晚写的小纸条呢?笔也换成新的了。来到客厅小息,保健医生及时体检。他品一品,酸酸的无奈。还好,只有你给我保留下的都是旧的。到餐厅里刚坐下,碗、筷、碟子,全自动化摆放得规规矩矩。我得说教你们一下。倪先生正酝酿着词,“邦”筷子掉下一只。弯腰去寻,不见了。桌上又摆下一双,崭新。这真是神仙的生活。倪先生口中咕噜噜,唾液还未进行消化,先浸润了口腔。几个家人整齐地站立在一旁,脸上的恭维看着就让人舒服:老神仙,您对今天的服务满意吗?倪先生笑起来,咱们都没有血缘关系,这服侍,高规格。你们不容易,伺候成这样很不容易。
老来怕寂寞,谁懂寂寞是什么?倪先生时时刻刻处于别人的眼光包围之中,家里也热闹,却难以排解心绪。我需要一种亲密,那种一同成长的亲密。像一棵大树,不停地让树干长粗,直到倒下去的那一刻。钱的用途,不是拿来满足自己的,满足的是别人的欲望。我坚守的不是财富,是事业。倪先生在等待,谁能悟出这一条,谁就来接我的班。
少女无意,少男有情,激情总是难耐处。
“蹬蹬蹬”燕姑娘非是腿有力,背上催得紧。“燕姑娘、燕姑娘”小伙子手里拎着个小包袱,快步跟了上去。小孟,头发贴着头顶趴着,粗看像戴了个头套;眼皮下一双溜溜的眼,随着头的摆动而转动。支棱起胳膊像是在找范,身上黑色的亮丝外套,范在袖口上:露出二寸长的白袖子,扣着扣,跟白纸板一样板正。
他的腿快,她的脚沉,一个包抄追了上去。“嘿嘿”小孟两手拱到腹前,含着胸、挺着脸,似说非说,你猜猜?燕姑娘疑惑地看他,做什么?你坚持一小会儿,我马上告诉你。小孟心想,你可别笑,你生气的样子才好看。爷爷改变主意了?不可能。姑娘家素青的上衣,短袖紧身,下摆成弧形。紧身的长裤,暴露着胯部的曲线。左手腕上带着银链佛串,脸上似笑似望。
人总是要进步的。
小孟忠于职守之外,还学会了活络。“啪叽”声音短,不太高,清脆。阿姨是负责打扫的,平时做做保洁,并不敢随便进小房间。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完好的东西,再小,不能动;破损的东西,再大,清理走。阿姨拎着撮斗急冲冲地进去,“出去!”尖声很低,却很悦耳。现在就剩下我了,小孟苦于一直找不到表现的机会,心惴惴的。随着年龄的增大,见识没觉得增多,小孟懂得爱了。来到门口一看,燕姑娘低头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再一看,明白了:一个笔盒,长方形、尺把长,青花、白瓷,侧面描着两条龙。底下的一半在桌上,上面的盖掉地上摔成两截。小孟进去捡起来:“小姐,用胶粘粘还能用。”扣在上面合在一起,真妙,吻扣。嘿嘿,上下一般高,面面两条龙。燕姑娘眼中止不住的流痛惜,你哪里知道它的来历?问:你可有别的法了?对,粘的再结实不搁用。小孟在别的方面见识短,这一点上我拿手:我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他跑到古玩市场,这里什么都不缺。一个木制的笔盒,紫檀的,古色古香,六个金包角、活页扣、内置暗格。淘来的,说不定被我捡着个漏?小孟按耐住跳动的心,卖主说,米芾用过的。米芾?那一个是王文公用过的,咱比比谁大?小孟却不来抬杠。一讲价,不得了,带的不够。回去讨,老娘问,你作何用?小孟理直气壮地回答:娶媳妇。老娘爽快,给的多。你从哪儿买来的这阿物?真伪虽说难辨,做旧的和真旧,燕姑娘能分辨出来。也不点破,坦然的一笑,我先收下,以后还你。希望虽然有,明知道不大,小孟不死心。我可不贪财,不贪财。那件小玩意儿和这座宅院相比,是九牛一毛。他又想起一个典故: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谁都知道你将来是这儿的主人,可那个花费也太心疼。他真的是心疼:我没有唐玄宗那个财力。小孟人很实在,在客厅里和人小声叨咕,偏偏让倪先生听见了。倪先生交给他一个差事,他办起来颇卖力,从此再不在背后琐言。
老爷器重我哩。小孟换了个人:钱上咱没优势,咱的人有优势。
一朝踏龙门,平地青云飞。小伙子正当洒脱时,那眼光从仰视,渐渐地平端了。今天你的笑非比往常,他的心飘起来按都按不住。他像一个伶人,专门取悦于人。我观观你,道是:
眼睛大大秋波动,小嘴翘翘饰玉钗;
敢问尽时花欲放,春风吹起可投怀?
心里的渴望发出了芽,长出一棵幼苗,很想得到阳光的照射。人与人应该坦诚相见,可你偏偏要拿手来遮挡。燕姑娘的眼中很平静,这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大了,也变了。以前我看你,很随便的一句话、很随便的一个笑,我能看懂你的心。现在我看你,咱们之间有一堵墙。这堵墙越砌越高,人长大了都是这样?燕姑娘看出来了,你想逗我乐。小孟的动作很天真,表情很可爱。其实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一点也不比别人少,甚至在某方面比别人还稍强。我倒要看看这堵墙是什么,你努力地朝前走?小孟只有两把刷子,他止步了。燕姑娘“噗嗤”笑了,我且欣赏,你自己品去吧。
又道:
一张侧脸光光亮,眉角挑挑额窦高;
张口露牙非欲笑,斜观歪鼻弄萧骚。
咦,姑娘的心是六月的云,要刮风还是要下雨?我的功夫不到家,又白费了。小孟暗暗的谴责自己。人生之路漫长长,哪里供我歇一桩?继续努力。
希望和遗憾同在。
人之无知乃是真,先有成见易自缚。倪先生一咀嚼,小和尚倒有可爱之处。嗯,方丈都没有,你怎么会有?蹊跷,那串念珠不普通!我说教你,倒被你点化了我一通。阿弥陀佛,求菩萨教化。
心包罗万象,宇宙万物属于心。万物皆有属性,寂寞是宇宙的本性之一;万物又不耐寂寞,结合也是宇宙的本性之一。漫长的时间,如果用距离衡量,会变得神奇:距离是永恒的,时间归零;时间是永恒的,距离短暂。万物运动无终,每一次结合便获得一个稳定的平台。外力不来推动,它会继续保持着状态,直到很久、很久。
人生的经验是人的宝贵财富之一,燕儿光指望着我来提供经验,会阻碍你对社会的探索。倪先生悠然地向四周看,脸上渐渐板了起来。小师傅,我欣赏你。一个谜,未解开,心里不肯罢休。
机缘,不是丢在地上捡到的,要去寻。再给小孟个机会,我看你行。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