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衫黑裤,小孟捧着黄缎子覆盖的盘子,上托一个锦盒,走起路来随风起舞。刚到家,有人来传信:老爷请你。老爷,你的信息真灵,我还没到家你就知道了。小孟把笑意按耐下去,放稳脚跟、端庄起神情,颇显潇洒。不用回房间了,先去找老爷。
神思涌起,倪先生凭窗凝视。手里拿张小纸片,坐在椅子上反复吟咏刚写的“采桑子”:
云纱西吹凉风起,庭院幽幽。庭院幽幽。长寿神龟,回溯搏洄流。
闲来品茗消缇暮,觯中休休。觯中休休。河汉中升,度险浪优游。
门缝里,小孟看见倪先生陶醉着。白沙滩上的海龟不为产卵也不回来,真妙,它辛苦。猜:到海里游泳已经冒险,老爷还想上天去哩。拿腿蹭开门,先露牙,脸上开朵花:“老爷。舍利子,舍利弗的舍利。我请来的。”他恭敬地等着回应:回到家,您造座七级浮屠供奉起来,不用再辛苦跑这么远了。倪先生慌忙站起来,你亵渎圣物了。“阿弥陀佛。快请到禅堂里去。”您先看看,给个说法?我还没行过礼呢。小孟乖巧,毕恭毕敬、一脸庄重,缓步走了出去。
再回来,身轻体盈。他笑眯眯地安慰倪先生:“老爷,你想家了?”
倪先生抬起头,目光盯在他脸上:“非是想家,家是个归宿。”老之已至,我不想再改变,可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一堆火,慢慢的熬得只剩下火星。从成长到毁灭,是一切生命的轮回。别人在体验成长的滋味,我在体验毁灭。是的,我要毁灭。问:“人的成长,一生中会经历许多次变化。如果每一次变化都能升华,这个人最终怎么样?”
老爷,你看见我进步了?小孟听得认真,我说我有觉悟,谁都能看在眼里。
一切源于觉悟。倪先生一转话锋,进而解释道:“佛之弟子修成正果,称为得道。果之真身,成阿罗汉果。罗汉住世,普度众生。”
老爷,您真的想当神仙?小孟一扭身,偎到倪先生侧旁。想好了词,说:“沙和尚是罗汉,可沙和尚只知道出笨力。”我有见地,小乘佛教,还有大乘佛教呢。他说:“老爷,如果你修佛、修菩萨,这才是正宗。”倪先生笑了笑,拿手抹抹嘴。小孟嘴里咕噜道:“我喜欢孙大圣,净坛使者还是个菩萨哩?不好,他太贪恋女色。贪恋女色有什么不好?他好吃懒做。”倪先生笑出了声,认真地听着。小孟想:沙和尚不是跟着唐三藏吗?如果您修成旃檀功德佛,我做个八宝金身罗汉好。又疑虑,自言自语的:“修行如果修成那副德行,不修也罢了。”
心高志疏。倪先生没选择佛,也不强加于人。“沉思罗汉,辨别是非,深明大义。”倪先生喜欢沉思罗汉,他见心见性,酣畅豪迈。“修行到罗汉的果位,也能熄灭一切烦恼,功德圆满。”生死轮回,言之空洞。闻佛之言教而开悟,是我、是你?是他。一面之交,倪先生越思越有味。思来:沉思冥想,在沉思中悟通一切趋凡脱俗,在沉思中能知人所不知,在行功中能行人所不能行。他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敦敦诲人不知倦,吾心亦在升华中。“沉思罗汉带给世人勤奋和思考,身悟事理。修行和塑造完美自我,以求得事业的成功。”他一口气舒得畅,难能可贵。倪先生打定主意,说话严肃起来:“‘罗怙罗多’,沉思罗汉意寓觉悟。沉思是获取智慧与行动,功行圆满。观世人和物的作用,觉悟也。”他挺直身子,也如老僧坐定。内省,心外无物。意未尽,我从社会上来,实践是我的目的。现象中蕴藏着线索,忽视现象,意味着事倍功半。无极果,怎么求?倪先生心尚未坚,等等看。
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小孟换了身衣,睁大眼、绷绷嘴,可帅?够帅。不足,我得有备而战。为老爷办事,得办的十拿九稳。他有主见,要了一串黑玛瑙手链,握在手里滑溜溜、沉甸甸。可行?行了。菩萨圣地,心诚为上,去找小和尚。静下心,捏着数:十九颗。心诚,做到么?低下头看,每一颗都雕着一朵白莲,带一个佛字。敛吸一摒气,更觉心诚。
一身黑衣光光亮,雪白蝉衫掩华芳。
方寸随同衣更替,脸容达变换新妆。
大圆通殿,巍峨宏大。九踩斗拱、黄琉璃顶,门心雕二龙戏珠。两侧回廊里是罗汉堂,各塑九尊共十八尊罗汉。老爷想找人说说话,沉思罗汉应该是慈眉善目的。小孟想:小和尚不稀罕,我要找沉思罗汉。我替你相一相,哪一尊?他比对着。东边看来西边观,非是不用心,未到用心时:
奇形怪状皆出神,肥的似弥陀、瘦的似干柴;最是自在老纳衣,头皮光亮无二般,掬掬神态堪为异;人称顽童无遮掩,嬉笑观世人,憨态带天真。
老爷的眼光真厉害,就能看出不同。小孟看得仔细,添油一加醋,长见识了:九千九百添一百,万寿是无疆;教人开化不需言,一个一个称师尊;世上走一遭,凡尘之中抱不平。人有不用心,用心可为圣。小孟心里有罗汉垫底,眼界高了,手捏佛珠来回的转,越捏越滋润。
此殿人称“活大殿”,可容数千人。正中端坐观音菩萨,眉清目秀、慈祥含笑。香客们焚香三叩,依序而行,绕殿一周出去。东西两壁有菩萨的三十二应身,是菩萨以不同身份教化世人时的现身。阿弥陀佛。知客僧合掌礼拜,领着小和尚随在香客中瞻仰。香客们虔诚地礼拜,了却心愿,随来随走。小和尚等在香客身后,来拜垫上跪拜。立起身,合掌,嘴里默默地念叨。
他念的啥?
小孟眼里飘出一丝兴奋,手把佛珠用力地捏,压下去了。玛瑙的哩,咱这一身,都没有你来劲。他等小和尚来攀谈,我可是做过大事的。忙稳住心,咦,心升华了。小孟很得意,机会是用来干什么的?心沉可定海,心入成圣人。
他念的只有一句话。知客僧还以一眼,缄口不答。
朝前偎偎,被香客挡住了。小孟不急,观了一阵子心里有底。跟着香客们也拜也敬,眼角只瞟小和尚。抿起嘴微微笑,只忙坏了手里的佛链念珠。不妥,这形象似乎有点自大。他把眼睛睁大一点,脸上绷紧了,这回行。他有理由:做事要找标杆。人,可不就是拿来比的?等你出去,出去我找你话说。
小和尚跟着香客慢慢走,仰视着菩萨停下来靠边站,犹疑不定:法师,你是菩萨身边的人?世人、世人,在菩萨的心中。心里叹息:你是不是教导我这个?我太微弱,怎么担当得起?眼里边不禁流出希冀:你有大本事,何时收我为徒?一边走一边想,出门时一回头,蓦然惊醒:在这里,法师是不肯见我的。心静自有心静法,无欲,沉住气。
从大圆通殿出来,往客房去。
你的宝贝怎不晃悠了?知客僧盯着看。小和尚挺起胸,串珠贴在身上一动不动。他腼腆地笑,你猜?知客僧竖起右手号佛,你看我是打禅还是礼节?喜形于色犯戒,小和尚打住。看你傻乎乎的,我教你。知客僧张开口,打个呵欠掩饰过去。阿弥陀佛,我亵渎了神圣。寺院里的僧人前后走动,没人瞅来。“痴”,和尚有戒律。
“师兄,可有指教?”
知客僧领着小沙弥,边走边交谈。师兄?敬人礼为先,这个好。小和尚心头一振,一只手在胸前一竖,另只手捏着念珠转动。答道:“师兄,你乃菩萨身边人,聆听菩萨教诲。请师兄提携。”这话中听,你没有我离菩萨近。你是不是感觉着新鲜?看他又虔诚,知客僧尚满意。人和人的交流甚妙,你虽不言语,有你跟着也大不同。
禅院里六进殿堂,都在南北中轴线上。知客僧遥指东侧的钟楼,重檐歇山,甚端庄。介绍着:“内悬一口大铜钟,每天清晨撞钟、傍晚击鼓,‘晨钟暮鼓’是也。”说是说,不肯进。我没看见法师,再不集中精力,就变成充样的了。小和尚认真地看。你可看仔细?知客僧正要催促,一回头就在身后。真乖觉。他站稳、挺挺肚,我代表着寺院的形象呢。你很有风度,小和尚赞同。安家生根,我还没有根。小和尚心里盼:法师,你可看见我?继续走,知客僧感觉到了,人在心不在,你犯戒了。也不说他,以为他急着想见方丈。我这关还未过,方丈那关你过得了?和尚无高低,尽在衣服上。知客僧只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正琢磨,愚痴,我犯戒了。我寺院乃菩萨的正宗道场,知客僧要光大寺院的文化。绕道影壁墙前走,墙上有“观自在菩萨”五个大字。墙旁刻着“心经”:海上有山多圣贤,众宝所成极清净;勇猛丈夫观自在,为度众生住此山。知客僧停下,津津道来:“菩萨悲智双圆。从悲称观世音,从智称观自在。”
你领他往哪儿去?
小孟两手向后一背,伸着头,顺着知客僧的眼去瞅,落到小和尚的胸前。他轻轻笑,人以物为贵,可惜你见识少。“观世音?”小孟站直了,眼一眯,腮帮子嘟噜起来。虽不是大笑,笑的到位,肉呼呼的很可爱。我知道。小和尚,你也来高谈阔论?他等着,做事情能在关键时刻窜一窜,一窜就露头。那边没有声音传来,这边盼着等。你也说一句压场面的?只要能高高在上,我服你。
学问,学来才能问,不学不能问。
小和尚用心地听,并不插话。
小孟眼皮一耷拉,似闭上。忽地又睁开了,你还有什么特别处?搜遍身上无发现,还是那串念珠。小孟不了解那串念珠的特殊,只觉得那是小和尚的护身符。你真是!小和尚把持起来很夸张,小孟的头固定住不动了。小孟的眼看得直了,眼皮一挑,眉毛弯了下来。他心里犯疑:没准这是一件法器呢?可不是玛瑙比的。小和尚一松手,垂了下去,没有个在意的样。它有没有法力?小孟一拉架子,嘴张成个小瓢,一排匀称而饱满的牙齿整齐地站岗,真的唇红齿白分明。他把手链套在腕上,胳膊没等伸直,五指张开了:备好的方案不得施行,我的任务未完成你负责!他要亲自交涉。
小孟松了口一气。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