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和尚,老虎是什么?”
行过一个集镇,五六个大孩子好奇地上来围观。一个个头稍高,刀螂似的身子细长,张口不留情。小和尚扭回头想教训他:你爸该教你,和尚是什么。十二三岁,哪来的偏见呢?我知道你不敢回答。这个小孩个头不高、穿的不显眼、粗一看挺老实,拨开别人偎到前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姑娘是老虎”转过身一收架子,“跐溜”钻出去了。转过脸去的时候,透着成熟的狡黠的表情。撵时兴,因为他有点得意。他招来一阵笑:“哈哈哈,姑娘是老虎。”小和尚脸上骚红:你们这么小,成见怎这大?站着不走,一走是逃跑,会招来更大的嘲讽。那小孩蹲到那家店门口,口袋里掏个什么,眯着眼捂着嘴不动。个子高点的便去找他。一时起的兴头不过是个调剂,别人也跟着哄散,还守着共同的阵地。他们一个一个玩的聚精会神,很投入,小和尚盯着看。大孩子们坐在矮凳上弓腰低头,不需用眼交流,口里不时地蹦出话来,配合的很默契,或者说投机。小和尚认真地听,那口风中带着炫耀的意味。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回过头,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和尚走了。
他们缺少的我知,我缺少的谁知?和尚是什么、我是什么,细思来,忽然发觉这个问题很神圣。和尚是什么?绕了几个圈,回到法师的问题上:打个颠倒、改变看法,谓之新生。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新生。满腔的欢喜渐渐生出伤感,心里有话就想对人说,可我现在是和尚了,没法说。
流苏金镂鞍,踯躅青骢马,招摇过闹市,郁郁登郡门。腹裹子建情,心缠子安志,千里相思盼,西望风尘远。
春天的暖属于晒。一蓬紫薇枝繁叶茂,这一棵独成一丛。“呼哈、呼哈”五六个小孩嬉笑着跑过来,躲进树荫里或坐或站。从底到上都是树荫,阴影里有热气不断地蒸腾,小脖子里冒出来的。阳光斑驳地照在身上,脸前就是一片暖,他们找凉歇。
“别过去,晒!”
有人想跑走,有人就喝止。关心别人的心等于自己体验,体验是经验,要毫不保留地使出来。谁敢忤逆经验?小孩们乖巧,逮住一个小毛虫争执起来,立即进入忘我的境界。
名字是个记号,他们只有自己知道名字怎么写。别人的名听上去就是个音儿,没人深究意思,喊起来知道谁是谁就够了。小建、大高、志民、平安,这是小名,陆远讨个巧,连名带姓到老都不变。六岁的孩子一般大,挨家挨户喊出来就成了一伙。这一伙分类也齐全:聪明的、迟钝的、愚呆的,小陆远应该属于第三种。这座城姑且叫B市,以免有人去打扰他们。B市不是天堂,对于大人们来说至少算得上天上。也就是说只要有本事,足可以生活下去。对于孩子们来说,真的是天上。上了天可以自立,上不了得依赖。大阿姨就替小陆远担心,她端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着摆在桌面。倾一倾身子,胳膊肘也压在桌面上,不是为了显得和蔼,为了显示尊严。她的口气透着关怀:“他反应这么慢,将来怎么找工作?难啊、难啊,竞争激烈呢。”妈妈规规矩矩的乖,向前伸着头弓着腰,讨好地笑:“对着哩,贾先生,没准将来是家庭的负担呢。”她胖胖的身子,脸上也胖,就是个子没多高。“到时候了,我该走了。”她不撵客,笑起来很有风味。小陆远照样的贪玩不努力,因为贾阿姨后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陆远属于上不了天的,他“愚呆”。
紫薇的叶片缝隙里透来阳光,一晃一晃的。陆远站着对看:发着金色的耀眼的宝石般的光,像一盏的灯。树叶晃动,它不停地变换成两盏灯。真耀眼,只能偏着头侧眼看。浅浅的绿色的树叶,应该说是黄中染绿呀?根本就不像带生机的春天的绿。春天就过去了?真匆忙。在他的眼里,春天的暖是看。除了让我出一身汗,不知道暖有什么用。
走。
小建也不商量,说出一个字,撒腿跑了。听从号召的一呼即应,大高、志民跟着成大流。“陆远,走。”平安也迟慢,但他知道拉着一个。我不想去,可我不去怎么算得上集体中的一分子?两人在后面追。就算前边是个大土堆,也得跟着去,我们追的是人。小建窜到树上阙柳条,喊:“陆远,上来。”“柳芽还没张开,你阙断了它怎么长?”“它不会长,会生。”生?陆远抬着头,眼中生疑惑。生,不懂吗?小建大声地教:“像小猫生小猫,小狗下小崽,都是生的。你也是生的。”真的?别人就来围观:这么大个,你怎么生下来的?胎记,你该带有胎记。大高喊了起来:“他脸上没有胎毛”谁说的?志民就来摸他的额头:“这呗,还没褪完哩。”真的、真的?大家挤到他脸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个地儿清明时节偏不下雨,要不然让你爬树?小孩子不偏心,好奇归好奇,给陆远编一顶最大的帽子,往头上一套,像绿色的花环,比别人还帅气。一人一顶,今儿开心。有人回家了,回家等夸赞。一天结束做个总结,明儿重新开始。平安拉住陆远,走?野战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二人跑小卖铺里买一包五香花生仁,拣一背人处一坐,一个一个捏着吃。平安没有零花钱,有法。去单位找他爸,黏在后面不张口,可懂我的意思?讨两个铜板装兜里,转眼就消失。他不乱花钱,等和人分享。陆远给他讲故事:“从前,石头缝里蹦出一个人。一口气写出八千字的文章,他考上状元啦。穿锦戴玉,他骑大马去夸街。一个小姐看中了他,他要娶新娘啦。”平安俩眼里便透出焦急,讲?陆远便接着:“西门失火,东门进了一群强盗。强盗逢人就杀,把人家屋里的财宝都抢走了。来了一个小和尚,赤手空拳,跳起来就飞,专打领头的。”夺回来没有?平安恨恨的,那么多财宝,能便宜他们?平安也有点笨,不过不愚。转天卖给别人,不说是陆远讲的,他讲的更带劲。广交朋友,他并不特别在意眼前这几个。他不去找陆远,但陆远来到他家,俩人就出去。两个有点愚呆的人只能去蹭,没人主动偎。这也给了陆远看的机会,不受别人的干扰。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正做饭,菜刀切着芹菜,锅里冒着烟。我已经知道我是妈妈生的,可是我得让妈妈亲口告诉我。妈妈替他把草编摘下来,认真地说:“你是在火塘边捡的”“为什么要在火塘边?”在池塘边,我能跟哪吒一样,是莲花的化身。火塘边,我不成个树神了?“呼啦哗啦”妈妈忙着炒菜,答道:“妈妈的妈妈也是在火塘边捡的我”既然是你捡的我,那就不亲了吧。找爸爸。爸爸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专心致志地坐在椅子上看。“我生的”一口咬定。爸爸生妈妈养,陆远想出门道了:你养我是你的义务。爸爸疼我,没觉得他怎么养我;妈妈养我,没觉得她怎么疼我。玩耍结束后都各回各家,我才认的这个妈。
有一天,他捧着个烂碗回了家。
“你弄打的?”
陆远不吭。
很漂亮的一只大碗,唉,叹口气。她拣一只最好的:拿去吧。慢慢的退出去,小心地搂着,出了门撒腿就跑,了了一桩心愿。陆远接受的坦然,这是责任。生活的公平首先要建立在责任之上,没有责任怎么评价公平?
我也期待,期待通过现实才能找到差距。努力要踩着现实的基础,否则往前去,越来越失望。想起柳永的蝶恋花,和一首:
独上高楼春色美。细探卿容,陌陌烟空里。桂魄岧岧西传递,无言且缮阑珊意。
聊发疏狂醒也醉。无酒酣歌,品茗朱颜味。(心置深闺思补弊,)朦胧曼白花憔悴。
【这一句不行。还要写一段行板,说他的想法和认识。抓一个什么东西呢?】
云层绽开一道缝,闪电向下扎出根。这也是生命,上面可有枝叶,茂盛吗?天际在低处,在天和海的交界处,一道橘红色,火一样。老天总是给人留下希望,希望很渺茫,那也是希望。穹宇变得小了,像一间屋,瞬间的光亮清晰无比,胜似白昼。大海发出暗灰的光,不再透明。海面像镜子,波浪成了镜子上绘制的花纹。小岛,那么真切、那么近,像带露的青柠檬,硕大而饱满。海面像光滑的地板,一尘不染。我要去找我的家,踩下去?希望升腾起来,不会自动泯灭。小和尚一腾身,飞走了。
海天一色,昏昏的光线灰暗暗。闪电照亮了这间屋,无声,无声的示威、无声的宣泄。乌云静止了,风儿吹不动它?风儿也吹不动大海,大海也没动窝。风儿吹动了海水,浪涛晃来荡去。平着飞,迎着狂风飞,不敢竖直,不能抬头。心啊,你不大,现在我知道你不小:风力真野,不被它吹走还想往前行?并起手掌伸向前,像冲刺的尖锋,像鱼儿一样逆流而上。风“呼呼”从身上化作弧线流过,到脚后汇合,形成一堵小小的气墙。借力往前冲,它却不能提供什么动力。动力呢?佛珠贴在胸脯上,自动贴的。依靠就是信心,小和尚喜悦起来,逆风而行更加坚定。可信心需要提振,法师,你看见我吗?
一个黑点,越来越近。
小和尚闭上眼,脸像拉扯的塑胶模,走样了。摸一摸串珠?那么大、那么长,他的胳膊拐不过来弯了。睁开点眼,看见它带有尖勾的喙,像鹰隼一样。黑脚信天翁迎着风暴而来,毫不畏惧。一股热流涌过全身,脸上又恢复了原形。法师派你给我来做榜样?振作起来,我愿跟你比翼。他想,我还需要一个咒语。有了咒语,想什么就会来什么。雨滴斜斜地落来,后背上如同豆粒撞鼓,“噼噼啪啪”响。有个伴,放心了,我不能落后于你。我没有你长长的羽翼,我跟你比精神。他绷起嘴、挑起眉,两眼死盯着信天翁。双臂伸成羽翼状,袖子裹着胳膊向后展,真像一对小翅膀。信天翁舒展开两翼并不扇动,不是飞,滑翔。眼看距离相近,轻巧地一变方向,沿着雷雨区的边沿走了。别走!小和尚胳膊一拐就摸佛珠,真凉,一点也不留情。心凉了一半,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可靠。
努力是个辛苦的过程。
侧下身,抖抖背上积攒的雨水。还好,头上轻松。单衣只有一层,也成了沉重的包袱,向下压。还剩最后一刻,咬牙挺住。他的信心一点没变:坚持。水顺着鼻子、下巴呼呼淌,睁着眼,视线模糊了。
辨不出南北,失去了方向。
这儿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没有生灵陪伴,只有那个恶魔纠缠着。把茫然驱赶走,我要把信心变成信念,在心头点一盏不灭的灯。他向上去,只有一条路。往高处飞,钻进云层里,我是一个精灵,这儿是我锻炼的战场。“咔嚓!”云儿驱赶我,不怕,我要飞到云层之上。破迷雾化冰霜,我有这个信心。响雷变的弱了,“哗哗”声不绝于耳。落雨的回荡,比惊雷还强烈。没有被雷击中,他舍着头,急忙向上钻,否则一下子玩完。震颤来得很突然,却剧烈。云层中连通了电流,他导电。向上、向上,他筋酸骨麻,不是疲惫,已经尽力了。穿破云层才是生路,冲、冲,这不叫努力,叫求生。云层也不叫厚,叫高。云山在上,倒扣过来,高耸入云的山峰正可比拟。
“啊——!”震颤比电流猛烈,衣服好像被撕成了碎片。刚才我还嫌弃它是个负担,当它弃我而去时,它是那么的宝贵。雷电啊,你是烘炉里的炭,旺旺的火,在烤一只剥了皮的乳猪。它真的想把我烤熟透,我翻滚,无承接的打滚,落体式的下坠。我愿意被你烤熟,请你留一留我!它不回应,不留情。如果下面有个雨棚,能缓一缓我的速度,或者有个钩子,能担一担我的力量,哪怕你把我摔得吐血,哪怕你挂下我一块肉,我也有希望。生,我什么都不求,这是我的全部。可我连点泥水也沾不上,泥,也是生命的根基。我要掉进海里,要沉到海底,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儿,我还有爱呢!
法师,救救我。
一阵风狂野地旋来,缓解了他的冲力,把他托在边上。我像一片叶,你托着我吧,不会落下了。暖流从南来,被寒流挡住了。万米之上的冷气随雨而来,气温骤降,两相僵持。僵持不能长久,“咔嚓”一声巨响,雷电发怒了。风儿跑得快,把他撂下了。“啪”这声太实在,“噼里啪啦、咕噜噜”从树顶滚落到岩石上,他重重地摔下。
胳膊肘、膝了盖,疼痛难忍。爬起来先瞅瞅,没人。他呲牙挤眉,忍,只有忍。谁能安抚我一下?妈妈,还是你对我好,从来不怪我,只会心疼我。他忘记了疼,我该心疼妈妈。坐起来,身上散了架,低头默默无语。是我不容易?妈妈不容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流眼泪不思母,思得母来泪横流。他一动不动,暂时的安歇,放弃了所求。拿手指抠,指甲盖裂个大缝,还用力。他很想抓一把泥土,那就是平安。疼痛可以忍,思念忍不住。串珠呈鸭蛋形吊在脖子上,他忘了。还求什么?眯起眼,眼前很开阔。风浪似乎小了,平坦坦。新的希望渐渐地升起,疼痛消失了,他想家。坐直了,合上眼回忆:
小花,我的小花。
“小花,把我的鞋子衔来。”它跑进屋到处搜索,欢快地跑出来,给我放在脚前,讨好地献媚。你肯定不是用眼看见的,我藏起来了。小花不花,一身纯净的棕黄色。抱来时像小猫一样乖巧,我天天抓它的背。妈妈叫它玉石眼,你怎么能给它起绰号呢?我就叫它小花。我盼着它长大,又不希望它长大,它还是长大了。有人叫它滑条,我不信。它身子筋壮,头和脖子一般长。我天天摸它,早就熟悉:头如梭子、腰如弓细、尾似箭立、蹄子头尽儿像蒜瓣。我跟他讲理:如果它是纯黑的,我得叫它哮天犬。你们遛狗,狗遛我,别人看得眼馋。来到野外,它撒欢儿跑去,“唰——”开弓箭就是这样的。我看见了:一只野兔跑着跑着突然拐弯,可是没甩掉它。“噌噌”它扑上去按住,叼着衔回来了。你不吃了?它不自私。我摸黑回家,它领着我,闭着眼也不用担心。你拿鼻子嗅着?我心里笑。有时它也自己跑出去,跑多远都会回家。从养了它,我们家再不闹耗子,比猫强。它眼里只有我,谁敢欺负我它就上。
小花,你看见我落难了吗?
乌云罩顶,没有散去的意思。大海张着口,蓄势以待,要来吞噬。海风送来海浪,直滚到脚下。狂风毫不留情地耍着蛮横,风不停,浪涛的咆哮更像是助威。他像一只仓徨的山凤,栖息在光秃秃的石头上。手指紧紧地去扒坚固的岩石,像小松鼠那样警惕地张望。闪电间隔亮起,只需要一刻,一切都能看清。穹宇昏暗,却也上下分明。雨水很有人情味,停一停让人喘口气,换作倾盆浇下来。小和尚成了落汤鸡,还不如落汤鸡,向上都没地儿扑腾。山凤的羽衣湿了,还能护住身子,你要把我的心浇透。缓一缓有点麻木了,束手待毙?逃,无可逃,我一无所有。我不还有空间?他忽然亢奋起来,学山凤紧守脚下的石头,傲然挺立;学寒风中的枯叶,不肯离去。叶子晃晃悠悠,树儿不情愿,也只能舍弃。晃晃悠悠扒不住了?只等波涛再高一点,把他卷走。我要立足,我为什么要立足!飞起来,我只有“飞”一条路。
穹宇是温和的,也有险恶的一面。身处旋涡中,它令人恐惧,让人诅咒。谁来体谅它呢?它像人的肠胃,吃多了也要蠕动,帮助消化。圣人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佛曰:悟即上,上即空。生生之处非为实,空空之处非为虚。佛法无边,你快上岸。
小和尚走进一个考场,锻炼人坚强的考场。入门时抬头看,门楣上贴着:“我是人”。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