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带个小伙伴,我长大你也长大。你漂亮,我丑陋,所以你给我安慰,是我的寄托。陆远自己创造的自己的历史,不敢去正视,不足以长大。
“喂。小和尚,老虎是什么?”
未解生好奇,好奇生胆量。行过一个集镇,几个大孩子围观上来。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你是庙里长大的?这一个,个头稍高,长得似刀螂般细长,出口不留情。小和尚扭回头,你爸该教你,和尚是什么。咱俩一般高,你才十二三岁?他脸上写着稚嫩,偏见却成熟。我知道你不敢回答。又一个,矮了一头、穿的不显眼、粗一看很老实。拨开别人偎到前边,煞有介事的说:“姑娘是老虎”他一转身收起架子,“跐溜”钻出去了。转过脸,变出一副成熟的狡黠的表情。时髦,撵时兴。他的得意招来一阵笑,笑声里丝毫不懂得忌惮:“哈哈哈,姑娘是老虎。”小和尚脸上骚红,没法反驳。站着不走,一走是逃跑,会招来更大的嘲讽。你们这么小,成见怎那大?矮个子蹲到那家店门口,口袋里掏出个什么,眯着眼、捂着嘴不动。瞧,这叫票。个子高的便去找他。一时起的兴头,不过是个调剂。别人随着哄散,还去守着共同的阵地。一个一个聚精会神起来,很投入。站起来一大群,坐下去一小片。小和尚便盯着看:你们很会省地儿,不挤。他们低头弓腰坐在矮凳上,不需要用眼交流,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串起来很合意:……。小和尚认真地听,听口风,净是炫耀的意味。他们配合的很投机,或者说默契。突然,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回过头,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和尚走了。
舒展舒展膀子停下来,环顾行人无人能识。小和尚露出笑:流苏金镂鞍,踯躅青骢马,招摇过闹市,郁郁登郡门。一想不对,你们识得的也只是我的身份。向前看,带腼腆;向后看,是凝思。世上有个字,不是不能舍,舍不得。接着续:腹裹子建情,心缠子安志,千里相思盼,西望风尘远。
和尚是什么、我是什么,细思来,忽然发觉这个问题很神圣。和尚是什么?绕了几个圈,就回到法师的问题上:打个颠倒、改变看法,谓之新生。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新生。一腔欢喜渐渐变成伤感,心里有话,就想对人说。可我是和尚了,没法说。他们缺少的我知,我缺少的谁知?
春天的暖属于晒。
一丛紫薇,枝繁叶茂,这一棵独成一蓬。这座城里没有山,河边有坡地。河边没有人家,是小孩的乐园。“呼哈、呼哈”五六个小孩嬉笑着跑过来躲进树荫里,屁股蹾到地上,搁地上磨。从底到上都是树荫,阴影里冒出一缕缕热气,小脖子里冒出来的,不停。阳光斑驳地照在身上,朝前一步就是一片暖,他们找凉歇。
“别过去!”
平安一拍屁股,扬得小建一脸土,挪步想站到太阳地里。小建喝止声很脆,却不嫌弃。关心别人的心等于自己体验,体验是经验,要毫不保留地使出来。经验不能忤逆,平安听话。大高逮了一个小毛虫,小孩们都乖巧,争执起来,立即进入忘我的境界。
名字是个记号,别人的名听上去就是个音儿。他们只有自己知道名字怎么写,喊起来知道谁是谁就够了,没人深究意思。小建、大高、志民、平安,这是小名,陆远讨个巧,连名带姓到老都不变。
六岁的孩子一般大,挨家挨户喊出来就成了一伙。这一伙分类也齐全:聪明的、迟钝的、愚呆的,小陆远应该属于第三种。紫薇的叶片缝隙里透来阳光,陆远站着对看。一晃一晃的,金色的、宝石般的、耀眼的光,像盏灯。树叶一晃,它不停地变换成两盏灯。太耀眼,只能偏着头侧眼看。浅浅的绿色的树叶,应该说是黄中染绿呀?根本就不像春天带生机的绿。春天就过去了?真匆忙。在陆远眼里,春天的暖是看。除了让我出一身汗,还有什么用?
这座城姑且叫做B市,以免有人去打扰他们。B市不是天堂,可对于大人们来说至少算得上天上。也就是说只要有本事,足可以生活下去。对于孩子们来说,真的是天上。上了天可以自立,上不了得依赖。大阿姨就替小陆远担心。她拿着一个本子摆开来,一个王字,让他写成了31。她端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着摆在桌面。陆远像个小老鼠,从敞开的大门里,只露出一点点头。妈妈哈着腰赔笑站,看上去低三下四。她倾一倾身子,胳膊肘也压在桌面上,不是和蔼,更有尊严。她的口气里透着关怀:“看,他反应这么慢,手把手都教不会。将来怎么去找工作哟?难啊、难啊,竞争激烈呢。”妈妈又向前弓下腰,伸着头,乖的规规矩矩。讨好地笑:“对着哩,贾先生,没准将来是家庭的负担呢。”她胖胖的身子,脸上也胖,个子不高。陆远想法跟踪她,向南去是乡下,跟丢了。她不撵客,笑起来很风味:“到时候了,我该走了。”小陆远不可怜自己,可怜妈妈。他照样的贪玩不努力,因为贾阿姨后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陆远属于上不了天的,他“愚呆”。
走。
小建说出一个字,不商量,撒腿就跑了。大高、志民听从号召一呼即应,跟着成大流。平安也是迟慢的,他知道拉着一个:“陆远,走。”他没说咱去干什么,我不想去。不去怎么算得上集体中的一分子?两人追去。就算前边是个大土堆,也得跟着去,我们追的是人。小建窜到树上阙柳条,喊:“陆远,上来。”陆远犯犹豫:“柳芽还没张开,你阙断了它怎么长?”小建在上面吆喊着:“它不会长,会生。”陆远抬着头,眼中犯疑惑:生?生,不懂吗?小建大声地教:“像小猫生小猫,小狗下小崽,都是生的。你也是生的。”真的?大高就来围观:你这么大个,怎么生下来的?胎记,你该带有胎记。大高喊了起来:“他脸上没有胎毛”谁说的?志民就来摸他的额头:“这呗,还没褪完哩。”真的、真的?大家挤到他脸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个地儿清明时节偏不下雨,要不然叫你爬树?陆远心里边犯难受,可我这是为了谁?可怜小建,他比我强;可怜树,到了夏天它照样长得旺;可怜春色,春天要过去了。美好的图案要妙,妙在哪里?
好奇归好奇,小孩子不偏心,给陆远编一顶最大的帽子。往头上一套,像绿色的花环,比别人还帅气。有这个结果,陆远心里暖暖的,又得意。一人一顶,大家都开心。有人回家了,回家等夸赞。一天结束了做个总结,明儿重新开始。平安拉住了陆远,走?高兴的事儿,陆远又犯贪,转眼把过去给忘了。俩人像野战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跑小卖铺买一包五香花生仁,拣一背人处一坐,一个一个捏着吃。平安没有零花钱,有法。去单位找他爸,黏在后面不张口,可懂我的意思?讨两个铜板装兜里,转眼就消失。不乱花钱,平安等和人分享。撂嘴里一个,“嘣”陆远的眼盯着。平安捧在手里,不急吃。再捏一个,陆远便开始讲故事:“从前,石头缝里蹦出一个人。他一口气写出八千字的文章,考上状元了。穿锦戴玉,骑大马去夸街。一个小姐看中了他,他娶新娘了。”接着该洞房,平安眼里冒着焦急,快讲?等满口香了,陆远便接着:“西门失火,东门进了一群强盗。强盗逢人就杀,把人家屋里的财宝都抢走了。来一个小和尚,赤手空拳,跳起来就飞,专打领头的。”夺回来没有?平安扭动不安,快讲!他恨恨的,那么多财宝,能便宜他们?对,我又找着一个目标。陆远讲的不带劲,听的带劲。接下去,讲起了小和尚。平安也有点笨,不过不愚。我卖给别人,不说陆远讲的,自己讲的更带劲。广交朋友,我有的是,平安并不特别在意眼前这几个。他不来找陆远,但陆远到他家,俩人就出去。两个有点愚呆的人,可以蹭别人,没人主动偎。不受别人的干扰,这也给了陆远看的机会。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正做饭,拿菜刀切芹菜,锅里冒着烟。我已经知道我是妈妈生的,可是得让妈妈亲口告诉我。小孩子无心,说不定你在大人跟前也能说出口。妈妈替他把草编摘下来,认真地回答:“你是在火塘边捡的”“为什么要在火塘边?”泄气儿。在池塘边,我能跟哪吒一样,是莲花的化身。火塘边,那不成个树神了?“呼啦哗啦”妈妈忙着炒菜,说道:“妈妈的妈妈也是在火塘边捡的我”既然是你捡来的,那就不亲了吧。找爸爸。爸爸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看。一口咬定:“我生的”亲。陆远怕自己是个弃儿,这下放心了。爸爸生妈妈养,他想出门道了:你养我是你的义务。爸爸疼我,没觉得他怎么养我;妈妈养我,没觉得她怎么疼我。玩耍结束都各回各家,我才认的这个妈。
不能比较哪个好,这是一种天性。若是说培养没有机会,每一条道都有奥秘。有的孩子先接受后思考,有的孩子先思考后接受。不去攀比,不能攀比,攀比的可能比出道?把聪明当做本钱,有些孩子就该舍弃。自己的孩子能舍?他也不观察陆远,每天都看,我看不出区别。
这一天,他捧着个烂碗回了家。
“你弄打的?”
陆远不吭。
很漂亮的一只大碗。唉,她叹口气,拣一只最好的:拿去吧。慢慢的退出去,小心地搂着,出了门撒腿就跑,了了一桩心愿。
情起,陆远走得轻快。如果没有回忆,现在还有多大意义?手持佛珠,心里坦然了,又犯痴迷:这是责任。生活的公平首先要建立在责任之上,没有责任怎么评价公平?他想:期待,只有通过现实才能找到差距。努力要踩着现实的基础,否则往前去越来越失望。在意别人是欣赏,在意自己是愉悦。想起柳永的蝶恋花,和一首:
独上高楼踱巷尾。庭院影碎,陌陌烟空里。桂魄岧岧亲传递。无言葺缮阑珊意。
聊发疏狂醒也醉。无酒酣歌,品茗朱颜味。对影婵娟遥相见。清泉无语花憔悴。
怎么当和尚呢?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