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想告诉你;我的爱,也想为了你。人们怕我,怕我的皮囊,怕我的凶狠,怕我的直白。这世界,我来了。可我只是一粒沙,一滴水。我不想伟大?不想。我不想不朽?不想。我没什么能给你,只有爱。可我的爱执着,不能顺你的意。像我不能改变你,你也不能改变我。爱是你的心,也是我的心。
“愿我儿将来高中状元”
华先生坐主位,一身蓝绸衣,不张眼、很得体。他数说着经商之道,很细致。讲到关键点,弯起胳膊半举一杯花雕,便邀人喝一杯。
“小少爷生就的福相,将来必定状元红、状元红。”
这几位,有德望的客,触景生情,踊跃地附和。各位喜笑颜开:状元哪能比得上咱少爷?可弄个状元当当,那做起事,正大光明。
“老爷,来了个和尚。”一个家丁跑进正堂来报告。你不会自己拿主意?旁边伺候的小哥发威道:“不长眼,赶去出!”“慢。他来的巧,请。”你们不知道,和尚是一宝。华先生殷勤地劝人吃菜,慢慢品。小哥挨了呛,抱怨道:“世上有几种不请自来的人,和尚便是之一。”宝有宝的用处,你哪能知?华先生继续讲生意经,一到关键点便打住,细水长流。
人说江南美,此处临杭州。
绿藤发新芽,不是三月的芽苞刚簇放时的鲜嫩,一掐柄基都是水;六月的青藤像洒了水的青菜,饱满而有张力,又不同,叶表浸了一层油,绿的浓郁、绿的实在。法师从空中飞过,心有感触,停了一停。法师号舍真子,乃佛门护法之一。心中喜悦:生命正当旺盛,新生是一种代谢,是力量。小石桥上两个人打着花伞相向而去,江南人讲究,不怎么雨也打把伞。小河从城中心穿过,不是北方那种宽大的河,河道窄,很方便地搭个小石桥,两边便能通行。这里也不是北方那种很干脆的雨,霖雨连绵,不雨也雾蒙蒙。岸边没有浑身披挂戎装的绿墙,小河道更像城市的排水沟。
冷飕飕。不冷不生饥饿感,舍真子变作一个俊美的小和尚,不比江南人的清秀差,化顿斋去。
小师傅啊?华先生换作客气样,礼貌地招呼道:“请坐”
小阿姨便热情地指使小哥:“搬把椅子来”有这句话,我就不是外人了。舍真子羞羞的脸:我能坐吗?她婀娜着腰姿半起身,碎花艳红的旗袍线条显流畅,小方绢举到口边,大方中透着天真。空椅子摆在她身旁:“坐这儿”“坐下无妨”和尚无性别,都是师傅。小和尚的相貌令人愉悦,大家的脸上露出宽容。
若是来个大和尚,天赐巧合。小和尚也行,宣扬出去更轻松。华先生谦虚,说的话却有分量:“请禅师为小儿祈福”禅师?有德的和尚才能称禅师。舍真子刚坐下,忙站起。合掌打揖不多言,启动嘴皮轻轻念一篇“观音赞”。大家倾起身子:声音似蚕弦轻弹,温婉流畅,好听。华先生满意,你必定来自大庙。问:“禅师念的什么经?”这个?经是好经,不对景。舍真子从容地答道:“大移星经”好。你卖真货,我不亏待你。华先生使唤小哥:“请赏”
小哥托来个盘子,红缎子一盖,平平的。你小瞧他了。华先生并不微词,笑盈盈地称谢:“请禅师笑纳”你误会我了。舍真子拒绝道:“我来化斋,不要礼金。”嫌少?看看嘛,里面一堆呢。华先生依然笑:“这是给禅师的束脩,理应当。”阿弥陀佛。舍真子施一弓:“我求一个馒头”求缘不求利,高!你的做法高。华先生肃然起敬:“请禅师这厢来”
这间屋一桌坐着三个人,该来的没来,来了的不能走。何先生优雅地举着筷子与人慢慢享用,席间谈笑风生。风骚不带装的,可不装也风骚,——雅静。
“禅师,我请的。”华先生亮底牌。
我也能请和尚。嗯,请个清秀的可不易。何先生不辩,微微笑:“小师傅,你请坐。”看华先生:你可以走了。不交代完我能走?“我还没敬你几杯呢”华先生坐下了。好、好。何先生举杯:“祝我贤侄早日成龙”饮罢酒,关切地问:“哪座庙?”不逾越主人是诚。舍真子腼腆,轻声地答:“山上”好。华先生得意地看。没有不会炫耀的人,你也不例外。何先生不在意,继续问:“尊师哪位?”你问我师父?舍真子坐得规规矩矩,盯着何先生的眼,诚恳地答:“佛祖”何先生换一副亲切的面容,比着虔诚。人才都让你给拉来了。劝:“请小师傅用膳”下筷子去叨那盘五圆蒸鸡,外表油光光,撕开白嫩嫩。你慢慢的吸气,吸进鼻中,肉香味儿悠长。他留着情,旁边的鹌鹑蛋、莲子、红枣、桂圆、荔枝,素的,你叨哪一个?你很排场,可是你拿排场来考验我。接招就入彀,不接招被你奚落。舍真子口里念咒,念的快,谁也听不清。呵呵,你陪看不陪吃,这个好。多一个人多一份理由,要不然我们三个吃你一桌,有点不好意思哦?何先生斟一杯满满的,送到他面前:“素酒,干一杯?”绳扣不易结,主人家,你看怎么办?舍真子不出声,低下头。何先生便来将华先生的军:“这让我们怎么喝?”你比我那几个强,强多喽。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含而不露,华先生甚喜欢,开心地笑:“我来、我来,我替他。”不扳倒你,我就挂不上他。“好。换海浅。”浅子是小蝶,海浅似碗深,一浅抵两大杯。我一浅,你两浅,何先生不依不饶。失误了。华先生有勇,只当肚子里能盛货,此肚量不比那度量。脸上通红,舌头麻了:“我不、不行了。”何先生没喝过瘾:“这才两下,再来两下。”我不是不护你,护不住了。华先生对舍真子说:“你、你自己来吧,我不替你了。”
这边矮一肩,那边长一头;这边好求情,那边放狠话。你可饶了我?饶了你谁起兴?
事情没转接,该我露一手。舍真子要看何先生的本性,把出手段来。坐直了,瞅:这盘叫花鸡砸开面皮还未动,里外焦黄肥腻腻。若说什么嫩,筷子一挑一缕肉。举筷子一指,自言自语:“煮熟的鸡会飞?会。”
“扑棱棱”它站起来跳裸体舞,谁欣赏我?
竹筒子插筷子,靠底托。别使劲,捣漏了底“扑哧”掉了。何先生心里没底了,眼中先是迷惑,紧接着冒出火来。脸上本来不红,心里一激动,脸上盖层油,精神焕发。
虚和实有时很难分,也不难,就是因为有面子罩着,不愿分。既然你这么爱面子,我把面子活做足,等你的反应。你们看吧。
舍真子举杯一饮而尽,下筷子拣大肉,大块地填进口里。
假和尚!
气氛暴热。咱还论什么辈分?亲热起来称兄道弟。何先生把舍真子拉到身旁坐:“宝,你真是宝。”拘束做做样子给别人看,还当真?“我小弟,咱放开。”
“老爷,失火了。”小哥急惶惶地跑进来。
是哪里?
隔壁家仓储着了。
你破坏了我的气氛,何先生生气:“你让它烧一会儿。咱这心里还没着呢,你慌什么慌?”眼见是死胡同,不撞一撞,你不肯回头。舍真子一推椅子站起来:“我去救”何先生拽着他的袖:“外面那么多人,轮不到你!”别人救不了的?舍真子一拂袖要走。咋还这么犟?何先生可不带玩的,耍酒疯。胳膊一掐,搂舍真子的脖,你比那个优伶好玩。舍真子警告道:“他家的火烧过来,这边不保,怕你也逃不脱。”何先生安排华先生:“咱有钱。你去贴布告,谁救火出力咱有赏。”
你真不放我?
不放!
我一步一步给你留后路,你一步一步给我垒墙头。你什么都不怕,怕什么?舍真子现法身,一个抵他俩:恰似祖宗走出画,不敢相认老人家;恰似夜路碰见坟,不敢诅咒许好话;恰似梦醒鬼敲门,不敢拥抱寒噤打。
我不怕讲理的,我怕不讲理的。何先生哆哆嗦嗦、哆哆嗦嗦:“神仙,您赶紧去。”
“我不认识你呀,你也不认识我。我识得你呀,你也识得我。你是我的他呀,我不是你的她。我为了你呀,你可为了我?”这孽龙,信口扯来耍得尽兴。它长身摆动似蛇,肥大有力;脖子连着头似狮,晃个不停。口衔明珠,脊上一道金光,团团打转,喷溅出一圈圈火。我很想舒展开了,奈何空间小?
舍真子飞临它头上,呵斥道:“孽障,认得我吗?”
我的郎。它右手持魔牙杖,上面镶猫眼;左手撒火种,一撒一溜烟。慌忙化作一个美女:腰细臀翘起,脸如狐狸尖;头戴金盔甲,脚蹬过膝靴;三点裹不全,皮绷肉丰满;三缕裙琚飘,煌煌赛天仙。哪里吸引人?大腿光灿灿。它问:
“你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你自己看,舍真子不理。
拜佛上西天,佛在眼面前;有眼不识珠,珠在泥里边。我们信奉救世主,那是一种精神的寄托,能排解生活的苦难。“呼啦啦”跪倒在地一大片,仰头观:“菩萨的使者啊,求你救苦救难。”华先生的生意大,也在时时提防着。他直着眼:“你道生意好做?处处危艰。我一直在克制自己,别轻信、别轻信。这一回不是轻信别人,轻信我自己了。我也是从别人的态度上判断做事,小心谨慎。送上门的菩萨竟然没有让我留住,这要到了关键时刻,容许我反悔?见识浅,害惨人。”何先生总是嫌自己的事业不辉煌,我凭什么就比不过别人?他侧着脸:“事情被我做得一塌糊涂。我的心思也没错,路走歪了。怪我偏见?你们天天在我耳边叨叨叨叨,弄得我没一点主见。”心里气:谁敢再跟我瞎叨叨,赏他一耳光。
你们不缺少正义,缺少的是力量。力,合则大,分则小。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为什么做不到?心思,需要制约。
“我知道你有慈悲心,我还知道你有大法力。我可不俗哦?”它先送上一句夸赞语,你不接招也无所谓,我有绝招。它宛转莺声嗲嗲诉说:“我替你打抱不平来着”
他们崇尚力量,而这种力量不是轻易可得。他们缺失的是拿已有的力量来做事,而崇拜的有点盲目。舍真子笑,一笑鬼哭神怕:“你在人世里作孽,可以放任你所为?”我不给别人以力量,别人肯愿奉献自己的力量?教训它:“欲,有小欲有大欲。在别人承受力之内,小欲可忍受;在别人承受力之外,大欲要辨是非。人心岂有不醒悟时?做事需要个带头的。你是息怨,还是不甘罢休?”
你不见我的美?它扭一扭,惹来无数双眼睛注视。谁敢说我是妖怪?我敢说他们巴不得娶了我。它摆一摆尾,裙琚掀开来,后面光光。它有点不舍:我还想找点熟食吃,你等一等。它有自信:你敢骚扰我,我让父王告到菩萨那里去。你和尚家娶个娇妻也是美事。
“啪!”舍真子挥手取出一根鞭,真脆。我不打你,让人们看看律法可好犯。空费一场欢喜,它虚张声势:“我是好惹的?”往上一蹿,溜之大吉。你跑了,我怎么布善?打龙鞭“唰”跑得比它快,“啪叽!”它坠落尘寰。
人们围上来,它眼中没了狡黠,哀哀求人。“瞧,她多可怜?”何先生精了,再不自作主张。那眼忍不住,还看,越看越好看,她真美。心思是那么容易压住的?他开口求情:“法师,饶她一命吧?”
爱是一种责任,抛开责任谈爱,谁信?凛凛然一法师,浩浩然一正气,说出的话没商量:“天灾犹可恕,人作孽不可饶。”
损失了的不能复原,何必再搭上一个?人们动了恻隐之心,便都来求情:“她也是个生灵?”
一时的理解转眼就会忘却,不如让你们记住我的做法。舍真子示谕众人:“佛家以慈悲为怀。我非不怜悯它,做人是我的根本。”
你不近人情。人们不理解,只不敢明说。
“胸中无佞培天植,菩萨慈悲我罚重。”
我的爱是给人的,可是也有尺度。
(一树淡然)